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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余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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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觉师伯的禅房,与清源住持那里的阴冷不同,是一种近乎严苛的、纤尘不染的整洁与清寒。没有多余的陈设,一桌一椅一榻,一个简陋的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几函经卷。墙角连炭盆都没有,只有一盏光线稳定、不带任何摇曳的豆油灯,将室内照亮,也将墙壁映照得苍白肃杀,每一块地砖的缝隙都清晰可见。
明澈在慧觉指定的椅子上坐下,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上。慧觉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张光可鉴人的旧木桌。油灯的光芒,在慧觉那张古板严厉、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跳跃,将他锐利的眼神,衬托得如同黑夜中审视猎物的老鹰。
“说吧,从头说起。何时起疑?如何查证?今日之事,又是如何安排?” 慧觉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语气公事公办,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明澈没有立刻回答。他略微垂下眼帘,似乎在整理思绪,实则是将早已准备好的腹稿,在脑中又快速过了一遍,确保逻辑严密,细节清晰,且要略去那些不能为外人道(尤其是关于他个人欲望和暗中布局算计)的部分。
“回师伯,”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慧觉的审视,“弟子起疑,始于前次了尘师伯急病,山门被污秽之后。寺内流言四起,山下慈航会攻击不断。弟子当时便觉蹊跷,流言虽恶,却似有人刻意引导,指向分明。后卫生局来人调查,提及‘假冒药品’,更让弟子警觉,此恐非单纯污蔑,或有内情。然其时证据不足,弟子不敢妄言。”
他先将自己放在“警觉”、“怀疑”但“不敢妄言”的位置,符合他当时的身份和处境。
“真正发现端倪,是前几日大雪封山时。” 明澈继续道,语速平稳,“弟子在清扫寺院时,偶然在钟楼后偏僻角落,发现几处新近翻动的雪迹,且有可疑污渍,气味古怪,不似寻常泥土或血污。后又在后山废弃窑洞,发现几个空的、带有同样古怪气味的深色小瓶,以及被丢弃的包装物。弟子不通药理,但觉此事诡异,便暗中留意。”
他将“主动发现”说成“偶然发现”,将“有计划探查”淡化为“暗中留意”,合情合理。
“与此同时,弟子注意到寺内几位师父,行踪有异。广亮师叔,频繁冒险下山,归来时常有异色,身上偶带山下廉价香粉与那种古怪药味。净尘师弟,自了尘师伯病后,便魂不守舍,手指常有新伤,涂抹气味怪异的药膏。至于挂单的云寂师父,” 明澈顿了顿,目光微凝,“他深居简出,看似超然,然其僧衣质地、日常用度,与寻常挂单僧不同。且弟子有两次,路过其西厢房外,隐约闻及类似电台调频的‘滋滋’声,及那种古怪药味。其行止太过镇定,与寺内惶惶气氛,格格不入。”
他将观察到的异常一一列举,逻辑清晰,指向明确,但并未过度引申,将判断权留给慧觉。
“弟子心中疑虑日深,便将零星线索拼凑,隐约觉得,此数人或有勾连,所图非小。然苦无实据。直到前日,弟子无意中听闻,净尘与广亮在钟楼后低语,提及‘腊月十七’、‘申时三刻’、‘东西在老地方’等语,心中骇然。联想到明日(即今日)便是腊月十七,寺内有祈福法会,顿觉不妙,恐有人欲借法会生事。”
他将“窃听密谋”模糊为“无意中听闻”,并隐去了“腊月十七”这个关键词的来源是云寂房中密谈,而是安在了净尘和广亮头上,避免提及自己更深入的侦查,也保护了信息来源(周慧的间接观察)。
“弟子本欲立刻禀报住持与师伯,” 明澈面露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人的犹豫与后怕,“然兹事体大,且涉及监院师叔(广亮),弟子人微言轻,恐打草惊蛇,反遭不测。又虑及无有实证,空口无凭,难以取信。思前想后,只得兵行险着。”
他将自己“独自行动”的动机,解释为“人微言轻恐遭不测”和“缺乏实证”,既显得谨慎,也为自己后来的“独断”行为找到了理由。
“弟子一面让可靠师弟(净心)暗中留意广亮、净尘、云寂三人动向,尤其留意他们是否接触不明物品,或与山下来往。一面,弟子斗胆,” 他看向慧觉,目光诚恳中带着一丝请罪之意,“以匿名方式,向师伯递送消息,提及‘腊月十七申时三刻,后殿东角,有秽乱清规之事’,恳请师伯届时亲往察看。弟子想着,若他们真有不轨,师伯在场,或可震慑,亦可为证。若弟子所料有误,不过是弟子妄自揣测,打扰师伯清修,甘受责罚。”
他承认了匿名信,但将其动机解释为“恳请师伯为证、震慑”,合情合理,也巧妙地解释了为何慧觉会“恰好”在申时三刻出现在后殿东角。
“至于今日法会之上,” 明澈的语气沉静下来,带着一种事后回想的凝重,“弟子始终紧盯香案与那几人。见广亮师叔借查看供品之机,在香积厨逗留,净尘师弟带回可疑瓦罐置于案下,云寂师父行踪可疑……加之净尘神色惊恐,几欲崩溃,弟子便知,他们恐要动手。恰好住持咳嗽要水,广亮师叔欲取,弟子恐其趁机下毒,情急之下,只得当众喝止,出言质问。”
他将法会上的爆发,描述为“情急之下”、“恐其下毒”的不得已之举,将自己置于“保护住持、维护寺院”的道德高地,也解释了他为何敢于“以下犯上”、当众与监院对峙。
“其后之事,师伯均已亲见。净尘师弟不堪压力,率先崩溃招供。广亮师叔见事败,亦供认不讳。唯那云寂……” 明澈微微皱眉,露出思索之色,“其辩称乃奉法华寺之命暗中查案,将计就计……此事,弟子不敢妄断。然其行为,无论目的为何,确已涉嫌危害本寺,且其言辞闪烁,凭证全无,实难取信。弟子当时驳斥,亦是出于护卫本寺、厘清事实之考量。”
他对云寂的处理,既没有全盘否定其“卧底”说(留有余地),也明确指出了其行为的危害性和言辞的不可信,立场客观,不偏不倚。
整个陈述,条理清晰,重点突出,既展现了他的细心、警觉和胆识,也解释了他所有看似“僭越”或“独断”行为的合理动机,并且将所有功劳,都巧妙地与“护卫寺院”、“听从师伯”(匿名信)、“情势所迫”挂钩,姿态谦逊,毫无居功自傲之意。
慧觉师伯一直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桌上的念珠,目光如鹰隼,紧紧锁在明澈的脸上,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眼眸,看到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直到明澈说完,禅房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极其轻微的“噼啪”声。
“嗯。” 慧觉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干涩,但严厉的神色,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你所言,与老衲所见,大致不差。心思缜密,行事果决,且知进退,懂分寸。此次,你于本寺,确有大功。”
他先给予了肯定,但随即话锋一转:“然,有几处,你需谨记。”
“师伯请训示。” 明澈垂首。
“其一,寺有寺规,尊卑有序。纵有万般理由,以下犯上,当众顶撞监院,终非妥当。此次事急从权,情有可原,下不为例。” 慧觉的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弟子知错,谨记教诲。” 明澈立刻应道。他知道,这是必须要认的“错”,也是慧觉在维护寺规尊严和他自身权威。
“其二,那云寂之事,蹊跷甚多。其所言‘法华寺’、‘跨省大案’,真伪难辨。然其能潜入本寺,与内奸勾结至此,其背后势力,恐非慈航会这等跳梁小丑可比。此事,远未了结。” 慧觉的眉头,再次锁紧,“老衲已命人严加看管,并派人持寺中印信,前往云台山法华寺核实。在确证之前,不可妄动,亦不可对外泄露过多。你既已卷入,日后需更加谨慎,尤其要留意山下动静,提防报复。”
“弟子明白。定当小心在意。” 明澈心中一凛。慧觉的担忧,与他不谋而合。云寂最后那怨毒的眼神,绝非虚张声势。
“其三,” 慧觉的目光,变得更加深沉,落在明澈年轻而沉静的脸上,“你此番行事,固然为公,然其中机心算计,布局引导,乃至利用净心、暗中传信等事,老衲并非全无察觉。年轻人,有锐气,有谋略,是好事。然我佛门,终究以慈悲为怀,以诚正为本。智巧可用,却不可沉迷;谋略可施,却不可失却本心。你慧根深厚,心性坚毅,他日或可承当大任。但切记,执掌权柄,需以德服人,以律束己,以慈悲度众。若为一己之私,或沉迷掌控算计,反是入了魔道,害人害己。此中分寸,你当好生揣摩。”
这番话,语重心长,既是告诫,也是点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和隐隐的担忧。慧觉显然看穿了明澈在此次事件中展现出的、远超同龄人的心机与掌控欲,他欣赏这份能力,却也警惕其中可能蕴含的危险。
明澈的心,猛地一跳。慧觉的话,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瞬间照见了他内心深处那簇幽暗的、对权力与掌控的渴望火焰。他强行稳住心神,脸上露出受教和深思的神色,恭声应道:“师伯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顶。弟子定当时时警醒,以戒为师,以慈悲为念,绝不敢恃才放旷,迷失本心。”
他的回答,诚恳而谦卑。至于心中那簇火焰是否真的会因此熄灭,还是会被埋藏得更深,只有他自己知道。
慧觉看着他,良久,缓缓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表态。然后,他话锋一转,回到实务:“如今寺内,住持年迈体弱,经此打击,恐难理事。慧明……失察纵恶,其过非小,库房账目亦是一团乱麻。寺内人心涣散,百废待兴。老衲年事已高,且向来不理庶务。这整顿寺务、安抚人心、清理积弊之责,恐怕……需你多担待些。”
他看着明澈,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无奈的托付:“你年轻,有威望(经此一事),也有能力。老衲会禀明住持,由你暂时代理部分监院之职,主理寺内日常事务,整顿规约,清理账目。慧明……暂且协助于你。你可愿意?”
暂代监院之职?主理寺务?
明澈的心,在胸腔里沉沉地撞击着。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近乎正式的任命,那瞬间涌起的,不仅仅是“计划达成”的冰冷满足,更有一种混合着巨大压力、炙热野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的复杂情绪。权力,他渴望的权力,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却又顺理成章的方式,骤然落在了他的手中。
但他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得意或激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起身,在慧觉面前,深深一礼,声音清晰而坚定:“弟子才疏学浅,本不堪此重任。然师伯与住持信重,寺内危急,弟子不敢推辞。定当竭尽全力,秉公处事,与各位师叔师兄同心协力,整顿寺务,安抚人心,使我青林寺早日重归清净,再现庄严。”
他没有说大话,也没有过度谦虚,而是将责任与困难摆在面前,表达了“不敢推辞”、“竭尽全力”的决心,姿态沉稳。
“好。” 慧觉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疲惫的欣慰,“明日,老衲便会同住持,正式宣布。你且先去,将今日扣押之人(广亮、净尘)暂押之处安排妥当,严加看守,等侯发落。云寂……单独关押,除你与老衲指定之人外,任何人不得接近。另外,即刻起,封存库房及广亮、净尘、云寂居所,所有物品,一一登记造册,不得遗漏。此事,你可与李执事商议办理。切记,务必细致,不得有误。”
“是,弟子遵命。” 明澈应下。他知道,这是信任,也是考验。处理这些敏感的人和事,需要绝对的细致和公正。
离开慧觉的禅房,已是深夜。寒风比来时更加凛冽,卷着雪沫,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但明澈的心中,却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驱散了外界的严寒。
他站在空旷的庭院中,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和夜空下,寺院沉默而庄严的轮廓。
慧觉的告诫,犹在耳边。权力的滋味,已然尝到。前方的道路,既充满机遇,也布满了更深的陷阱和挑战。
云寂背后的阴影,慈航会的残党,慧明的不甘与可能的反扑,寺内百废待兴的烂摊子,清源住持日渐衰微的生命,周慧全然的依赖,林薇那条有待深化的外部线,叶晚晴可能的媒体关注……所有这一切,都将成为他接下来必须面对、必须处理、必须掌控的变量。
他紧了紧身上的棉袍,将怀中那串象征临时权威的紫檀念珠,握得更紧。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提醒着他此刻拥有的,和即将肩负的。
余烬未冷,灰烬之下,或许藏着更猛烈的火种,也孕育着新生的契机。
他不再停留,迈开步伐,朝着临时关押广亮等人的柴房方向走去。步履沉稳,踏碎一地清冷的雪光与深沉的夜色。
猎手,已然上位。
而新的狩猎,或者说,新的统治与建设,才刚刚开始。
这条布满禁忌、欲望、算计与权力的道路,他将继续走下去,直至……将目光所及的一切,都纳入那冰冷而清晰的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