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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二卷:织网 第三十九章 余烬之后 ...

  •   晨光还未完全驱散山间的雾气,青林寺的钟声便已敲响。
      明澈睁开眼时,窗外还是那种熟悉的、介于深蓝与灰白之间的颜色。他躺在寮房的硬板床上,没有立刻起身,只是安静地听着钟声在群山间回荡。那声音穿过雾气,穿过寺院斑驳的灰墙,最终落在他耳边时,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伸手摸向枕边,指尖触到一串温润的木珠。
      紫檀念珠。昨夜慧觉师伯亲手交给他的信物。
      明澈坐起身,将念珠握在手心。珠子的大小、纹理,甚至那根已经磨损的绳结,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本是慧觉师伯常年佩戴之物,如今却在他手中。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渐渐被体温焐热。
      他下床,走到窗前。
      院子里,几个沙弥已经开始清扫落叶。竹帚划过青砖的“沙沙”声,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雾气还未散尽,远处的殿宇轮廓模糊,檐角的风铃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
      明澈看着自己的手心。
      那串念珠安静地躺在那里,深紫色的木珠在晨光中泛着幽暗的光泽。每一颗珠子都光滑圆润,那是经年累月的摩挲才能形成的质感。明澈知道,这不仅仅是信物,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从昨夜起,他就是青林寺实际的主事者了。
      即便只是“暂代”。
      他走到桌前,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个笔记本,深蓝色的硬壳封面,边缘已经磨损。这是他去年开始用的记事本,里面记录了寺里的大小事务、香火账目,以及一些不方便公开的……个人笔记。
      他翻开,找到最新的一页。
      昨夜回来后写的字迹还清晰可见:
      “腊月二十,亥时三刻。
      云寂案结。广亮、净尘押。
      慧觉师伯授念珠,令暂代监院职,主理寺务。
      慧明……协。”
      短短三行字,背后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暗战。
      明澈的指尖轻轻抚过“暂代监院职”那几个字。笔触平稳,没有一丝颤抖。昨夜在慧觉禅房里,当慧觉说出这个决定时,他表面平静,心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不是喜悦,不是激动,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压力、冰冷算计和一丝难以名状悸动的复杂情绪。
      权力。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
      不是高高在上的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库房的钥匙、执事会的议事权、僧众的调度、乃至那些看不见的人心向背。这些东西昨夜之前还握在慧明手中,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慧明与清源住持微妙的平衡之间摇摆。而现在,至少是暂时地,落到了他的手里。
      因为“云寂案”。
      明澈合上笔记本,把它放进抽屉深处,上锁。
      他走到衣柜前,打开。里面整齐挂着几件海青,颜色深浅不一。最左边那件颜色最新,是去年做法会时置办的深褐色海青,袖口和领缘绣着简单的莲花暗纹。中间那件颜色稍浅,是日常穿用的,袖口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最右边那件颜色最淡,几乎成了灰白色,那是他刚进寺时穿的,现在已经不合身了。
      明澈的手停在深褐色海青上。
      指尖触到布料粗糙的纹理。这不是什么好料子,寺里没有那个闲钱。但胜在厚实、挺括,穿在身上有种沉甸甸的质感。更重要的是颜色——深褐色,比监院常穿的暗红色浅一些,比普通僧人的灰色海青又深得多,恰好介于两者之间。
      既不过分张扬,也不失威严。
      明澈取下这件海青,开始穿衣。
      系带时,他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半分。手指绕过腰间,打结,收紧。布料贴着身体,那种粗糙的质感透过薄薄的中衣传递到皮肤上。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穿的每一件衣服、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都会被解读、被揣测、被赋予额外的意义。
      因为他是“暂代监院”。
      穿好海青,明澈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十八岁的面孔,干净,疏淡。皮肤因为常年待在寺院里,呈现出一种不见阳光的瓷白。眉眼清秀,但眼神……明澈看着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年轻人应有的炽热或迷茫,只有两潭静水,不起波澜。
      清源住持说他“有佛相”。
      慧明私底下嗤笑“木头相”。
      明澈知道,他们都没说错,也都没说全。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转身离开寮房。
      走廊里很安静。
      其他僧人的寮房门还关着,里面隐约传来窸窣的穿衣声、压低了的咳嗽声。明澈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清晰,稳定。经过慧明监院的寮房时,他脚步未停,只是眼角的余光扫过那扇紧闭的门。
      门缝下没有光。
      明澈继续往前走。
      转过走廊拐角,迎面碰上李执事。这位五十出头的老执事掌管寺里的日常杂务,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做事踏实,在僧众中颇有威望。昨夜处理云寂案,李执事一直跟在慧觉身边,负责清点封存物品,安排人手看押广亮和净尘。
      “明澈师父。”李执事停下脚步,微微颔首。
      他的称呼让明澈心中一动。
      不再是“明澈师弟”,而是“明澈师父”。这一字之差,意味着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明澈看着李执事——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表情平静,眼神里没有讨好,也没有抵触,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沉稳。
      “李执事早。”明澈回礼,语气同样平静,“昨夜辛苦。广亮和净尘那边,安排得如何?”
      “都妥当了。”李执事说,“柴房已经加固,窗户钉死,留了透气口。派了净心和另外两个师弟轮流看守,两班倒,每班三人。送饭、送水都有规矩,不会让他们有机会串供或做其他事。”
      明澈点点头:“云寂呢?”
      “单独关在西偏院那间空置的禅房里。”李执事顿了顿,“慧觉师伯交代过,除他和你之外,任何人不得接近。钥匙在我这里,昨夜已经换了新锁。”
      “好。”明澈说,“今日可能还有事要劳烦李执事。”
      “应该的。”李执事应道,没有多问。
      两人错身而过。
      明澈继续朝大殿走去。他能感觉到,身后李执事的目光在他背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转身离开。那不是审视,也不是评判,更像是一种……观察。观察他这个突然被推到台前的年轻人,会如何行事,如何说话,如何……掌权。
      大殿的门开着。
      里面已经点上了灯。不是电灯,而是那种老式的油灯,光线昏黄,在清晨的昏暗里摇曳出温暖的光晕。佛像高高在上,隐在光影交错之处,面容慈悲而模糊。供桌上的香炉里,三支新香正缓缓燃烧,青烟袅袅升起,在殿顶的梁柱间缭绕。
      明澈走进大殿。
      已经有几个沙弥跪在蒲团上,小声背诵早课的经文。看见他进来,声音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明澈走到自己常跪的位置——第一排靠左的蒲团,原本是慧能师兄的位置,慧能走后,就一直是他在用。
      他跪下,双手合十。
      眼睛闭上之前,他看了一眼大殿门口。
      陆陆续续有僧人进来。每个人都按照规矩,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的位置,跪下,合掌,闭目。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咳嗽都压得极低。大殿里的气氛,是一种混合了虔诚、肃穆,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紧张的寂静。
      明澈知道为什么紧张。
      昨夜的事,虽然处置得迅速,但不可能完全封锁消息。僧人们不是瞎子,不是聋子。广亮和净尘被押走时,有人看见了。云寂被带走时,也有人看见了。慧觉师伯深夜召集执事们交代事情,动静虽然不大,但在这座百年古刹里,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感知。
      更何况,还有今早的钟声。
      平时敲钟的是净尘,或者广亮安排的其他僧人。今天敲钟的却是慧觉师伯亲自指定的净心——那个平日里不起眼、跟在明澈身边的小沙弥。这个变动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明澈静静地跪着。
      他能感觉到,身后有目光落在他背上。不止一道。有好奇,有猜疑,有担忧,或许也有……期待。但他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佛像,看着那袅袅升起的青烟,看着油灯光影在佛像脸上投下的、不断变化的明暗。
      忽然,大殿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僧人的那种轻盈稳健的步伐,而是带着某种……官方的、不容置疑的沉重。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大殿门口停下。明澈没有睁眼,但他知道,殿里其他僧人的呼吸,在那一瞬间都屏住了。
      “打扰各位师父早课。”
      一个陌生而严肃的男声响起。
      明澈睁开眼,转过身。
      大殿门口站着两个人。都穿着深蓝色的制服,肩章上的警徽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年长些的那位四十多岁,面容方正,眼神锐利。年轻些的三十出头,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表情同样严肃。
      大殿里一片寂静。
      所有的僧人都转过身,看着门口。有人脸上露出惊疑,有人则是困惑,更多的人是……不安。昨夜的事虽然知道的不多,但足够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现在警察大清早上门,意味着什么,每个人心里都在打鼓。
      明澈站起身。
      他整理了一下海青的衣襟,朝门口走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那个昨夜被慧觉师伯点名,今早被净心特殊对待的年轻人,现在要代表寺院,去面对警察。
      “阿弥陀佛。”明澈在距离门口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合掌行礼,“两位警官早。贫僧明澈,暂代监院职。不知两位前来,有何指教?”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没有任何年轻人面对官方时常有的紧张或局促。那种镇定,让殿里不少老僧都暗自惊讶。就连门口两位警官,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外。
      “明澈师父客气。”年长的警官开口,声音依旧严肃,但语气缓和了些许,“我是区公安局治安支队的赵建国。这位是同事,王斌。这么早过来,是有一件案子需要向贵寺通报情况。”
      明澈微微侧身:“两位请这边说话。”
      他没有把警官带进大殿——那是做早课的地方,不适合谈公事。而是引着两人走到殿外的回廊下。那里光线明亮,视野开阔,既避开了大殿里的众目睽睽,又保持了公开透明,不会让人产生“私下密谈”的猜测。
      这个分寸,明澈把握得很好。
      殿里的僧人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看到三人在回廊下交谈。明澈背对着大殿,只能看到他挺直的背影和偶尔轻微点头的动作。两位警官的表情,透过清晨的光线,显得格外严肃。
      早课的经文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整个大殿,乃至整个寺院,都笼罩在一种异样的寂静中。只有远处山林里偶尔传来的鸟鸣,和回廊下那断断续续、听不真切的对话声。
      “情况就是这样。”
      回廊下,赵建国警官说完最后一个字,合上了手里的文件夹。他看向明澈,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也带着一丝……或许是赞赏的情绪。
      明澈沉默了片刻。
      他在消化刚才听到的信息。其实内容并不复杂,但每一条都分量沉重:
      第一,云寂——真名张魁,系一个跨省制售假冒伪劣保健品及实施诈骗犯罪团伙的核心成员。该团伙长期流窜作案,以佛教、道教等宗教场所为目标,通过栽赃陷害、恐吓威胁、虚假宣传等手段,夺取或控制合法宗教场所,将其作为销售伪劣产品、实施诈骗的新据点。
      第二,张魁潜入青林寺,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他的目的很明确:制造事端,栽赃陷害,破坏寺院声誉,最终达到控制或取代现有管理层的目标,从而将青林寺变成他们的新窝点。
      第三,警方经过连夜审讯和证据比对,已经确认张魁及其同伙的犯罪事实。相关案件将移交检察机关审查起诉。警方对青林寺在此次事件中表现出的高度警惕性,以及积极配合调查的态度,提出书面表扬。
      第四,涉案僧人广亮、净尘,经查证系被张魁诱骗、利用,犯罪情节较轻。公安机关将另案处理。但寺院可依据内部戒律,先行进行处置。
      这就是“云寂案”的官方结论。
      明澈静静地站着。晨风吹过回廊,扬起他海青的衣角。他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变化——没有震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如释重负。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但在他心里,却有无数个念头在飞速转动。
      这个结论,比想象中来得快,也来得……干净。干净到有些太过完美。张魁是跨省团伙成员,一切行为都是犯罪计划的一部分,与寺院内部的矛盾无关,与僧人的个人恩怨无关,甚至与慈航会的竞争也无关——只是一场纯粹的、外来的刑事犯罪。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云寂案”可以彻底了结,不再牵扯出更多麻烦。意味着广亮和净尘的罪责被限定,不会波及太广。意味着警方给出了明确的背书,寺院在这次事件中是“受害者”和“积极配合者”,声誉不仅不会受损,反而可能因此提升。
      也意味着……昨夜明澈所做的一切,包括那些暗中的布局、刻意的引导、甚至那些不能明说的算计,现在都有了最正当、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护寺有功”。
      这四个字,从此将牢牢地钉在他身上。
      “明澈师父。”王斌警官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我们了解到,昨夜是你率先察觉异常,并在关键时刻采取措施,避免了事态恶化。能简单说说当时的经过吗?”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关键。
      明澈抬起眼,看着两位警官。他的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任何躲闪。
      “回警官的话。”他说,声音依旧平稳,“弟子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然后继续:
      “前几日大雪,弟子在清扫寺院时,偶然在钟楼后发现有可疑污渍和翻动痕迹。当时并未多想,只觉气味古怪,便留了心。后来寺内接连出事,弟子便将此事上报给了慧觉师伯。师伯指示弟子暗中留意,不可打草惊蛇。”
      “昨夜法会,弟子一直留心观察。见广亮师叔在香积厨逗留过久,净尘师弟带回瓦罐放置案下,心中便生警觉。后来住持咳嗽,广亮师叔欲去取水,弟子恐其趁机做手脚,情急之下,只得当众喝止,出言质问。”
      “之后的事,两位警官都知道了。净尘师弟崩溃招供,广亮师叔亦承认参与。至于云寂……不,张魁,他的身份和目的,弟子也是刚才听两位警官说明,才完全清楚。”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交代了“发现异常”的过程,又强调了“上报师伯”的规矩;既说明了“当众质询”的原因,又表明了“不知云寂底细”的态度。更重要的是,他把一切都归结于“警惕性”和“责任心”,而不是什么深谋远虑或权力算计。
      赵建国警官看着明澈,看了很久。
      他的目光锐利,像是要透过那张年轻平静的脸,看到背后的真相。但明澈就那么站着,眼神清澈,表情坦然,没有任何破绽。
      良久,赵警官点了点头。
      “明澈师父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警惕性和担当,很难得。”他说,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赞许,“这次事件,贵寺处置得当,配合积极,为公安机关侦破这个跨省犯罪团伙提供了重要线索和帮助。我们会将相关情况,正式通报给宗教主管部门,也会在内部通报表扬。”
      “多谢警官肯定。”明澈合掌,“这是弟子应尽之责。”
      “还有一件事。”赵警官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案件的初步情况通报,已经盖了公章。贵寺可以留档备查,也可以根据需要,向信众进行适当的说明。当然,具体的措辞和分寸,相信贵寺会把握好。”
      明澈双手接过文件。
      那是一份打印好的《情况通报》,抬头是区公安局的红头,下面盖着治安支队的公章。内容简明扼要,与刚才赵警官说的基本一致。但在最后一段,多了一句:
      “青林寺在此次事件中,积极配合公安机关工作,表现出了高度的法治意识和责任担当,特此提出表扬。”
      这句话,价值千金。
      “弟子明白了。”明澈收起文件,郑重地合掌行礼,“再次感谢两位警官亲自前来通报。”
      “职责所在。”赵警官也微微颔首,“那就不打扰贵寺早课了。后续如果还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我们再联系。”
      “随时配合。”
      两位警官转身离开。
      明澈站在回廊下,看着他们的背影穿过庭院,消失在寺院门口。晨光已经完全驱散了雾气,阳光落在青砖地上,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远处山林里,鸟鸣声愈发清脆,寺院又恢复了清晨应有的宁静。
      但明澈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转过身,朝大殿走去。
      殿里的僧人们,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跪在蒲团上,但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门口。当明澈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大殿门口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没有人说话,但那种无声的询问,几乎要凝成实质。
      明澈走回自己的蒲团前。
      他没有立刻跪下,而是转过身,面对众僧。
      “诸位师叔、师兄、师弟。”他开口,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大殿里每个人听清,“刚才两位警官前来,是为通报昨夜‘云寂案’的初步调查结论。”
      殿里一片寂静。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下文。
      明澈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殿里的每一张脸。他看到的是各种各样的情绪:有担忧,有恐惧,有茫然,也有……期待。尤其是那些年轻僧人,他们的眼神里,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真相和安定的渴望。
      “经公安机关查明,”明澈继续说,语气平静而清晰,“挂单僧云寂,真名张魁,系一个跨省制售假冒伪劣保健品、实施诈骗犯罪的团伙成员。其潜入本寺,是经过周密策划的犯罪计划,目的是栽赃陷害、破坏我寺声誉,最终夺取控制权,将本寺变成其新的犯罪窝点。”
      话音落下,殿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
      虽然早有猜测,但当真相以如此清晰、如此官方的形式摆在面前时,那种冲击力还是超出了很多人的承受范围。有人脸色煞白,有人喃喃低语,有人则死死地盯着明澈,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更多的东西。
      “涉案僧人广亮、净尘,”明澈继续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经查系被张魁诱骗利用,犯罪情节较轻。公安机关将另案处理。但我们寺院,将依据《共住规约》,对二人进行内部惩戒。”
      “同时,公安机关对我们寺院在此次事件中表现出的高度警惕性,以及积极配合的态度,提出了书面表扬。相关通报文件,已经交予寺里留存。”
      说到这里,明澈停顿了片刻。
      他的目光,落在大殿后排的某个位置——那里,慧明监院正跪在自己的蒲团上。从明澈回到大殿开始,慧明就一直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念珠,从始至终,没有看过明澈一眼。
      但明澈知道,他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
      “今日早课后,”明澈收回目光,声音重新变得清晰、坚定,“将召开僧团羯磨会议,依据戒律,对广亮、净尘进行处置。请各位师叔、师兄、师弟,准时参加。”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在自己的蒲团上跪下。
      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例行公事;仿佛那个面对着警察、面对着众僧、平静地宣布重要消息的人,从来不是他;仿佛他还是那个普通的、年轻的僧人,只需要安静地做早课,不必理会那些纷繁复杂的俗务。
      但大殿里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早课的经文声重新响起,但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有人偷偷用眼角余光看向明澈的背影,有人则和旁边的僧人交换着眼神,更多的人则是低着头,一遍遍地念着经文,但心思早就飞到了别处。
      他们都在想同一件事:
      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这个昨夜刚被慧觉师伯点名、今早就以“暂代监院”身份代表寺院面对警察的年轻人,到底……是谁?
      以及,从今天起,这座百年古刹,又会走向何方?
      早课结束后,僧人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散去,而是留在了大殿里。
      因为接下来要召开的,是僧团羯磨会议——那是寺院最高规格的议事会议,只有在处理重大事务、惩戒犯戒僧人时才会召开。按照规矩,全寺所有受具足戒的僧人,都必须参加。
      明澈跪在第一排,没有动。
      他能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在移动——僧人们各自调整位置,按照长幼次序,在大殿中央围成一个半圆。这是羯磨会议的固定坐法:最前排是住持、首座、监院等重要执事,后面依次是其他执事、普通僧人。
      但今天,位置有些微妙的变化。
      清源住持因病卧床,不能出席。按照规矩,首座慧觉师伯代为主持会议。而监院的位置……原本应该由慧明监院跪坐,但现在,慧明已经被撤去监院实权,改任“都监”,而“暂代监院”的明澈,应该跪在什么位置?
      这个问题,没有人明说,但每个人都在心里掂量。
      明澈静静地跪着。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只是保持着早课时的姿势,跪在自己的蒲团上——那个位置,原本就是第一排靠左,虽然不是正中间,但也足够显眼。更重要的是,昨夜慧觉师伯授他念珠时,说的就是“暂代监院职,主理寺务”。
      既然是“主理”,就该在应有的位置。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
      明澈睁开眼,侧过头。
      慧觉师伯已经在他右手边跪下——那是首座的位置。老人穿着深灰色的海青,披着暗红色的袈裟,面容依旧古板严厉,但眼神深处,有着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凝重。
      他没有看明澈,只是望着大殿中央,那个已经空出来的监院蒲团。
      然后,缓缓开口:
      “今日召开羯磨,是为议处僧人广亮、净尘破戒犯罪一事。依照《四分律》及本寺《共住规约》,行白四羯磨法。诸位师弟,可有异议?”
      大殿里一片寂静。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低着头,默念着经文,仿佛这样就能逃避即将到来的、沉重而艰难的抉择。
      慧觉等了片刻,见无人应答,便继续说:
      “既然无异议,现在开始行羯磨法。”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严肃:
      “首先,请证人陈述事实。”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殿门口。
      那里,两个僧人押着广亮和净尘,缓缓走了进来。
      广亮走在前面。
      这个昨夜还是监院亲信、掌管香积厨的僧人,此刻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他身上的海青皱巴巴的,带着污渍,头发凌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的眼神涣散,嘴唇干裂,走路时脚步虚浮,几乎是被身边的僧人半搀半架着才没有倒下。
      他不敢看任何人。
      从他走进大殿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到,整个大殿里所有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那是愤怒,是鄙夷,是难以置信,也是……深深的失望。
      在他身后,是净尘。
      这个年轻的僧人,情况更糟。他脸色惨白,眼圈红肿,浑身都在不住地发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踩在刀尖上,好几次差点摔倒。他的嘴唇一直在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念经,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但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的眼睛里,只有绝望。
      那种彻底崩溃的、万念俱灰的绝望。
      两人被带到大殿中央,面对佛像,跪下。
      整个过程,大殿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脚步声,呼吸声,以及那种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沉重的压抑感。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跪在中央的两个人,看着他们颤抖的背影,看着他们深深低下的头。
      他们曾经是师兄弟。
      一起上殿,一起过堂,一起诵经,一起劳作。虽然平日里未必有多亲密,但毕竟是同住一座山门,同拜一尊佛,同念一部经。而现在,他们却要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接受审判,接受……最终的裁决。
      慧觉师伯看着他们,看了很久。
      老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冰冷的平静。那是一种见惯了世事沧桑、人情冷暖之后,才能有的平静——一种看透了人性最黑暗处,却依然选择了坚守规矩的平静。
      “广亮。”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昨夜,你已承认,受张魁指使,在其提供的药物中混入不明成分,制作了所谓的‘治病圣水’,并计划在法会上伺机投放,以制造混乱,陷害同门。此等罪行,你可有话说?”
      广亮浑身一震。
      他抬起头,看向慧觉。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又低下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没有辩解,没有求饶。
      只有彻底的……认罪。
      “净尘。”慧觉的目光转向另一个人,“你亦已承认,受张魁胁迫,在其提供的药瓶上,故意留下与广亮所用药物相同的污渍,并藏于指定地点,以备栽赃之用。此等行为,你可有话说?”
      净尘没有磕头。
      他只是跪在那里,浑身剧烈地颤抖。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身前的蒲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张着嘴,想要发出声音,但喉咙里只能挤出一些不成调的呜咽,像受伤的幼兽在绝望中哀鸣。
      他也没有辩解。
      因为他知道,辩解已经没有意义了。
      慧觉看着他们,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转头,看向跪在自己身边的明澈。
      “明澈。”他说,声音依旧平静,“昨夜之事,你全程参与。对于广亮、净尘的犯罪事实,你可有补充?”
      所有的目光,瞬间集中到明澈身上。
      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昨夜亲手揭开阴谋,今早代表寺院面对警察,现在又要在羯磨会议上,对曾经的师兄弟,做出……证言。
      他会说什么?
      是会落井下石,还是会……网开一面?
      明澈抬起头。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在中央的广亮和净尘。两个人的样子,狼狈,凄惨,绝望。但他眼中,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审视。
      仿佛跪在那里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两个……犯了错的、需要处理的……物件。
      “回师伯。”明澈开口,声音清晰,平稳,“弟子昨夜所见,广亮师叔在香积厨逗留,确有可疑。后经现场查证,在其负责看管的药柜底层,发现多个未登记的药瓶,其中液体与张魁住处发现的部分药物,经初步比对,气味相似。”
      “至于净尘师弟,”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个颤抖的背影上,“弟子见他神色异常,便在其住处附近察看。于后窗下隐蔽处,发现一个深色药瓶,瓶身有污渍,与广亮师叔药瓶上的污渍,特征相似。”
      “以上事实,有物证留存,亦有在场多名师兄弟见证。弟子所述,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说完,他重新低下头,双手合十。
      不再多言。
      他的证言,简短,客观,没有任何主观评价,也没有任何情感倾向。只是陈述事实,而且都是经过查证、有物证佐证的事实。但恰恰是这种冷静、客观的陈述,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有力量,也更让人……不寒而栗。
      因为这意味着,他早已把所有细节都掌握了。
      从广亮在香积厨的逗留,到药柜底层的未登记药瓶,再到净尘窗下的隐藏物证……所有这些,都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并且在关键时刻,精准地串联起来,构成了无可辩驳的证据链。
      他不是一个被卷入事件的年轻人。
      而是一个……早就掌控了全局的……布局者。
      大殿里,又是一片死寂。
      每个人都低着头,默念着经文。但心思,却都忍不住飘向那个跪在第一排、平静得可怕的年轻人。他们无法想象,一个十八岁的僧人,是如何做到如此冷静、如此精确、如此……冷酷的。
      但这就是事实。
      摆在所有人面前的事实。
      良久,慧觉师伯缓缓开口。
      “既然事实已明,证人陈述无误,现在开始行白四羯磨法。”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庄严:
      “第一白:我今对众宣告,僧人广亮、净尘,犯波罗夷重罪,依律当摈出僧团,永不得复入。诸位师弟,可有异议?”
      大殿里,一片沉默。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低着头,默念着经文,仿佛这样就能逃避那个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决定。
      “既无异议,第二白:……”
      慧觉的声音,一句一句,在大殿里回响。
      每一句,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跪在中央的广亮和净尘,已经彻底瘫软在地。他们的眼泪已经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绝望的颤抖。他们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从今以后,他们不再是僧人,不再是佛弟子,甚至……不再是这座山门里的人。
      他们将被驱逐。
      永远的驱逐。
      当慧觉念完最后一句:
      “第四白:众意已决,今依律摈出僧人广亮、净尘,即行驱离,永不复入。如是决议,众当共持。”
      大殿里,依旧一片死寂。
      然后,缓缓地,有人举起了手。
      一个,两个,三个……
      渐渐地,所有的僧人都举起了手。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反对。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沉重的、近乎痛苦的凝重。但他们还是举起了手——因为规矩就是规矩,戒律就是戒律。犯了重罪,就要接受惩罚。
      这是佛门千百年来的法则。
      没有人可以例外。
      慧觉师伯看着众僧,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点头。
      “白四羯磨已成,决议有效。”
      他转过头,看向跪在中央的两个人。
      “广亮,净尘。”他说,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疲惫,“从即刻起,你们已非本寺僧人。寺中一切物品,除随身衣物外,皆需留下。稍后会有人送你们离寺。从此以后……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大殿里一片死寂。
      广亮和净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仿佛已经死了。
      处理完广亮和净尘,已经是中午了。
      明澈没有去斋堂。他让净心送了些简单的饭菜到监院禅房,然后一个人待在里面,没有出来。
      禅房里很安静。
      桌上摊着几份文件:公安机关的情况通报、广亮和净尘的认罪笔录副本、昨夜查获的物证清单……还有那串紫檀念珠,静静地放在最上面,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幽暗的、沉静的光泽。
      明澈坐在桌前,没有动筷。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文件,看着那串念珠,看着窗外院子里摇曳的树影,看着阳光从窗棂缝隙里斜斜地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云寂——张魁,已经移交给司法机关,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审判。广亮和净尘,已经被驱逐出寺,从此与青林寺再无瓜葛。慧明……暂时被压制,虽然心有不甘,但至少在明面上,已经无力反抗。
      而他自己……
      明澈伸出手,拿起那串念珠。
      珠子在指尖缓缓转动,一颗,又一颗。那温润的触感,那沉甸甸的分量,那仿佛还残留着的、慧觉师伯掌心温度的错觉……所有这一切,都在提醒着他:从现在开始,他就是这座寺院的实际掌控者了。
      暂代监院。
      主理寺务。
      这八个字,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意味着,从今往后,这座百年古刹里的大小事务——香火供奉、日常用度、僧人戒律、信众接待、乃至与外界的往来交涉……都将由他说了算。至少,在清源住持康复之前,或者,在慧觉师伯改变主意之前,是这样。
      也意味着,他将要面对更多、更复杂的挑战。
      慈航会的残余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慧明的暗中反扑,随时可能发生。寺院内部的矛盾,不会因为一次清理就彻底消失。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来自外界的各种压力、觊觎、算计……
      所有这些,都将是他接下来必须应对的。
      但明澈并不觉得害怕。
      相反,他感到一种……近乎冰冷的、清晰的力量,正在体内缓缓涌动。那不是兴奋,不是激动,而是一种……终于掌握了主动权的、沉静而坚定的掌控感。
      他知道,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从那个冬夜,他被遗弃在寺院门口开始;从那个清晨,他目睹慧能师兄被当众鞭打、驱逐开始;从那个深夜,他在笔记上写下“欲望必须另寻安全出口”开始……这条路,就已经铺好了。
      而现在,他刚刚走过第一个岔路口。
      前面,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更多的岔路口,更多的选择,更多的……挑战和考验。
      明澈放下念珠,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阳光正好。
      远处的山林青翠欲滴,近处的殿宇庄严肃穆,院子里的青砖干净整洁。一切都那么平静,那么安宁,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暗战,从来不曾发生过。
      但明澈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从他昨夜接过那串念珠开始;从今早他代表寺院面对警察开始;从刚才他在羯磨会议上做出证言开始……这座寺院,就已经不一样了。
      而他,就是那个改变一切的人。
      明澈静静地站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回到桌前,坐下。
      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动作平静,从容,有条不紊。
      仿佛刚才的一切——那些沉重的决定,那些艰难的抉择,那些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常。
      因为,从现在开始,这就是他的日常了。
      掌控这座寺院,应对所有挑战,走好每一步路,处理好每一件事……
      然后,继续走下去。
      直到……他想要到达的地方。
      窗外的阳光,静静地洒进来。
      照在桌上那些文件上,照在那串紫檀念珠上,照在那个年轻僧人平静得可怕的脸上。
      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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