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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情感投资 ...

  •   藏经阁的木门推开时,带起了一阵细微的灰尘,在午后的光线中打着旋儿,缓缓沉落。
      明澈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个被时光尘封的空间。阁楼是寺院最老的一栋二层木楼,据说有近两百年历史。楼梯吱呀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木头霉变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浓重,沉滞,像凝固的过往。
      光线很暗。只有东面两扇高窗透进些天光,斜斜地照在那些顶天立地的老旧书架上。架子上堆满了函套、经卷、抄本,有些整齐码放着,有些东倒西歪,更多的则是散落在墙角、地上、甚至窗台上,像被遗忘的尸骸。
      明澈走进去,脚步很轻。
      木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走到最近的一个书架前,伸手拂去一本经函上的灰尘。深蓝色的布面已经褪色发白,边角磨损,露出里面黄色的衬纸。函套上用墨笔写着“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第二百七十一”,字迹工整,但墨色已淡,像是随时会消散在时光里。
      他小心地打开函套。
      里面的经页是手工抄写的,纸是那种很厚的棉纸,已经泛黄发脆。字是端正的小楷,一笔一划,力透纸背,看得出抄经人当年的虔诚和心力。但时间不饶人,有些页边已经破损,有些字迹被虫蛀蚀,留下一个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孔洞。
      明澈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破损的边缘。
      很轻,很小心,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明澈师父。”
      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带着迟疑的女声。
      明澈转过身。
      周慧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有些模糊。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毛衣,深色长裤,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脸上没化妆,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几岁,但也更……憔悴。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哭过,或者没睡好。
      “周施主来了。”明澈合上经函,放在一旁,“请进。”
      周慧走进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动这里的安静。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经卷,眼里露出一丝惊诧,也有一丝……茫然。
      “这里……怎么这么多书?”她低声问。
      “都是历代祖师、僧人、居士抄写、收集、请来的经卷。”明澈的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显得有些缥缈,“最早的有清中期的,最晚的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寺里几次动荡,很多都散失了,剩下的,能搬的都搬到了这里。几十年没人系统整理过,就成这样了。”
      周慧走到一个书架前,随手拿起一本散落的册子。是手抄的《金刚经》,纸已发黄,但字迹娟秀,像是女子所书。她翻开一页,轻声念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声音很轻,在寂静的阁楼里,却格外清晰。
      明澈看着她。
      光从高窗斜斜地照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低着头,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又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脆弱。
      “周施主对经文有研究?”他问。
      “谈不上研究。”周慧摇摇头,放下册子,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只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抄抄经。一笔一划写下去,心好像就能静一点。”
      “抄经是好事。”明澈走到她身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装订简陋的册子,“这是晚清一位比丘尼抄的《地藏经》,字迹清秀,心也很静。你看这里——”
      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着边角一行小字。
      周慧凑过去看。那是一行蝇头小楷,写的是“光绪二十三年三月初七,夜雨,为母疾愈,沐手敬抄”。字迹工整,但墨色有些晕染,像是抄经时眼泪滴落所致。
      “这位师父,抄经时在哭。”周慧低声说。
      “嗯。”明澈合上册子,放回原处,“但她还是抄完了。一晚上,抄了整整一部。后来她母亲病好了,又活了十年。”
      周慧沉默了片刻。
      “明澈师父,”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他,“您说,人为什么会受苦?”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也问得直接。
      明澈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树叶已经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白的天空,像无数只祈求的手。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苦是常态,不苦才是异常。就像这树,春天发芽,夏天茂盛,秋天落叶,冬天凋零,是它的常态。硬要它在冬天也枝繁叶茂,才是违背自然。”
      “可是……”周慧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苦,来得毫无道理。比如……我前夫。我和他结婚七年,没有对不起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可他还是要走,还是要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腻了。就这两个字,腻了。七年的感情,抵不过一句腻了。”
      她的眼眶红了,但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还有厂里的事。陈永富,我根本不认识他,没得罪过他。可他就是要整我,要逼死我。我去银行,银行的人说,没办法,上头有交代。我去找朋友,朋友说,陈老板势力大,惹不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些事都要落在我头上?”
      她越说越快,声音里的委屈、愤怒、不甘,像压抑已久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出口。
      明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等她说完,阁楼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诵经声,和窗外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良久,明澈才开口。
      “周施主,”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你刚才问,人为什么会受苦。我现在回答你:因为人有执着。”
      周慧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有困惑。
      “执着于一段感情,执着于一个结果,执着于‘为什么是我’,执着于‘这不公平’。”明澈看着她,目光平静而深邃,“你执着于前夫不该离开,所以被背叛时,苦。执着于陈永富不该害你,所以被算计时,苦。执着于自己的人生不该如此,所以面对困境时,苦。”
      “可……不该执着吗?”周慧的声音有些哽咽,“感情不该忠诚吗?做人难道不该本分吗?努力经营自己的事业,难道错了吗?”
      “没有错。”明澈摇摇头,“忠诚、本分、努力,都是好的。但问题在于,你把它们当成了‘应该’。你觉得,我忠诚,对方就应该忠诚。我本分,世界就应该对我公平。我努力,就一定会成功。可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应该’?”
      他顿了顿,从书架上拿起另一本经卷,翻开一页。
      “你看这段。《维摩诘经》里说,‘从痴有爱,则我病生’。痴是什么?是看不破,是放不下,是心里有个‘我’,觉得一切都该围着这个‘我’转。爱是什么?是贪着,是占有,是觉得某个人、某件事、某个结果,必须属于‘我’。有了痴爱,就有了‘我’,有了‘我’,就有了分别,有了好恶,有了得失。然后,苦就来了。”
      周慧呆呆地听着。
      这些话,她好像在别处听过,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里最痛的地方。
      “那我……该怎么办?”她问,声音里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放下执着。”明澈说,合上经卷,“不是让你放下感情,放下事业,放下做人的本分。是让你放下心里那个‘必须如此’的念头。前夫要走,让他走。陈永富要算计,让他算。厂子有难关,就去过。但心里,不要执着于‘为什么是我’,不要执着于‘这不公平’,更不要执着于‘我一定要赢’。”
      “可是……”周慧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我放不下。我一想起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样子,一想到陈永富那张得意的脸,一想到厂子里那些跟着我干了七八年的老师傅可能失业,我就……我就喘不过气。我每天晚上睡不着,一闭眼就是这些事。我恨,我怨,我不甘心。”
      “那就恨,就怨,就不甘心。”明澈的声音依旧平静,“不用强迫自己立刻放下。但你要知道,这些恨、怨、不甘,像毒药,喝下去,伤的是你自己。前夫不会痛,陈永富不会痛,只有你,日日夜夜,被这些毒药侵蚀,不得安宁。”
      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
      “周施主,我让你来整理这些经卷,不是真要你做什么活。是希望你能在这里,静一静。看看这些几百年前、几十年前的人,他们也有他们的苦,他们的难,他们的放不下。但他们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一卷一卷地整理,一代一代地传。为什么?”
      周慧摇头,眼泪不停地流。
      “因为他们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是静的。”明澈说,“手指拂过纸张的触感,墨香的味道,经文里那些穿越千年的智慧……这些,都能让人的心,暂时从那些执着和痛苦中抽离出来,得到片刻的安宁。”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
      “我不劝你看开,不劝你放下。我只希望,你能给自己一点时间,一点空间,让心喘口气。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周慧看着他,看着那双平静得近乎悲悯的眼睛,忽然觉得,心里那堵厚厚的、冰冷的墙,裂开了一道缝。
      有光照进来。
      很微弱,但确实是光。
      “我……试试。”她哽咽着说。
      “好。”明澈点点头,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副白色的棉布手套,递给她,“戴上这个。有些经卷年代久了,纸脆,手上的汗和油脂会伤到它们。先从这边开始,把散落的整理出来,按经名大致分类,放在那边的空架子上。不着急,慢慢来。”
      周慧接过手套,戴上。
      手套有些大,但很干净,有股淡淡的阳光晒过的味道。
      “明澈师父,”她忽然想起什么,“您刚才说,这里有晚清比丘尼抄的经,那……有没有民国时候,或者更早的,普通女子抄的经?我想看看。”
      明澈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什么,很快,快到周慧以为是错觉。
      “有。”他走到最里面的一个书架前,蹲下身,从最底层拖出一个桐木箱子。箱子没锁,他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册手抄本,纸张颜色深浅不一,但都保存得很好。
      “这些都是民国到建国初期,本地一些女居士抄的经。大部分是《心经》《金刚经》《地藏经》。她们有的是为家人祈福,有的是为自己修行,也有的是……心里有苦,无处诉说,只能借抄经,寄托一点念想。”
      他取出一册,递给周慧。
      周慧接过,翻开。
      字迹不如之前那本比丘尼抄的工整,有些笔画甚至有些歪斜,但能看出,写得很用心。在经文的空白处,偶尔会有几句小字:
      “庚辰年腊月,夫病,愿以此经功德,回向夫君,早脱病苦。”
      “癸未年中秋,儿远行,母心挂念,沐手敬抄,祈佑平安。”
      “乙酉年清明,思亡母,泪落沾纸。愿母早登极乐,离苦得乐。”
      一句一句,都是最朴素的心愿,最深沉的牵挂。
      周慧看着,眼泪又涌了上来。
      但这次,不是为自己。
      是为这些素未谋面、却隔着时光,在此刻与她相遇的女子们。她们也有她们的苦,她们的难,她们的放不下。但她们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安静地,一笔一划地,把那些无法言说的痛楚和祈愿,写进经文里,托付给信仰,托付给时间。
      而她呢?
      除了恨,除了怨,除了不甘,她还能做什么?
      “明澈师父,”她抬起头,擦掉眼泪,“我能……也抄一部经吗?就在这里,用这里的纸笔。”
      明澈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点了点头。
      “可以。那边桌上有纸笔,是平时用来做著录的。墨是松烟墨,笔是小楷狼毫。纸是普通的宣纸,不及这些古纸好,但写字够了。”
      “谢谢。”周慧走到桌边,坐下。
      铺纸,磨墨,润笔。
      动作有些生疏,但很认真。
      明澈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低头专注的侧影,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握着笔的手,看着她眼角还未干透的泪痕。
      然后,他转身,走到窗边,看向窗外。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在秋风中轻轻摇晃。一片最后的枯叶,终于支撑不住,飘飘悠悠地落下,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最终落在青石板上,无声无息。
      下午的阳光,渐渐西斜。
      藏经阁里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周慧还在抄经,一笔一划,很慢,但很稳。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字迹算不上好看,但端正。
      明澈没有一直陪着她。中途李执事来找,说库房的账目清查有了新进展,有几个问题需要他定夺。他在楼下和李执事谈了半个小时,又去客堂接了个赵清平的电话,关于林薇那边贷款进展的。等处理完这些,再回到藏经阁时,已经是傍晚了。
      周慧还在抄。
      桌边已经放了十几张写满字的纸。她抄的是《心经》,短短二百六十字,她已经抄到第三遍。每一遍,都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张纸,这支笔,这些字。
      明澈没有打扰她,只是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
      直到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才走过去。
      “抄完了?”
      周慧抬起头,看见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抄了三遍。心里……好像真的静了一些。”
      明澈看向桌上的那些字。字迹从一开始的凌乱颤抖,到后来的平稳端正,能清晰地看出抄经人心情的变化。
      “很好。”他说,“这三份,可以带回去,也可以供在佛前。随你心意。”
      周慧摇摇头。
      “我想……供在这里。和这些前辈们抄的经,放在一起。可以吗?”
      “可以。”明澈点头,“我帮你装订。”
      他取来针线,又找来几张浅蓝色的封皮纸。手法熟练地将三份心经对齐,用棉线仔细地装订成一本小册子,然后套上封皮,在封面用工楷写下“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落款“信女周慧沐手敬抄,癸卯年十月”。
      整个过程,周慧就在一旁看着。
      他的手指很修长,骨节分明,动作轻柔而精准。穿针,引线,打结,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午后的余晖从高窗斜斜地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那张年轻平静的侧脸,在光晕中,竟有种不真实的、近乎圣洁的柔和。
      周慧看得有些出神。
      “好了。”明澈将装订好的册子递给她。
      周慧接过,捧在手里。册子不厚,很轻,但拿在手里,却觉得沉甸甸的。那是她一个下午的心血,是她那些无处安放的痛苦和迷茫,暂时找到的、一个小小的寄托。
      “谢谢您,明澈师父。”她低声说,声音里有种从未有过的真诚。
      “不谢。”明澈收拾着桌上的纸笔,“天色不早了,山路不好走,我让净心送你下山。”
      “不用麻烦,我自己可以……”
      “让他送吧。”明澈打断她,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最近山里不太平,你一个人,不安全。”
      周慧愣了一下,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走到藏经阁门口时,周慧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阁楼里已经很暗了,那些高高的书架隐在阴影里,像沉默的巨人。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灰尘的味道,但此刻闻起来,却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反而有种……安心的沉静。
      “明澈师父,”她转过身,看着明澈,“我以后……还能来吗?来帮忙整理这些经书,或者……就只是抄抄经?”
      明澈看着她,目光平静。
      “随时可以。”他说,“这里平时没人来,很安静。你来之前,跟我说一声就好。”
      “谢谢。”周慧深深鞠了一躬。
      转身离开时,她的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些。
      明澈站在门口,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轻轻晃动,像某种不安的、但终究会归于平静的涟漪。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明澈才收回目光。
      他回到藏经阁,走到周慧刚才坐过的桌子前。桌上还放着那方砚台,墨已经干了。他拿起她用过的笔,笔尖的狼毫有些开叉,是用力过度的痕迹。纸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从怀里掏出那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
      笔尖落下,字迹工整,冷静,不带任何情绪:
      “十月廿四,阴。周慧来藏经阁,情绪低落,提及前夫背叛及商场困局。引导其抄经静心,效果尚可。过程中有肢体接近(递手套、装订经书),未抵触。捐赠五万元(指定古籍保护),经济贡献稳定。评估:C+级。情感单纯,依赖加深,可控性强。可用以维系基础信众关系,并作为情感控制样本观察。后续可适当增加关怀频率,巩固连接。”
      写完后,他合上笔记本,放回怀里。
      然后,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色。
      远处的山峦只剩下黑色的剪影,像伏卧的巨兽。寺院的灯火,一点一点亮起,在深沉的夜色中,像散落的、脆弱的星子。
      风吹进来,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
      明澈伸手,关上了窗。
      阁楼里彻底暗了下来。
      只有他站立的窗前,还残留着一丝最后的天光,映出他年轻、平静、没有一丝表情的侧脸。
      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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