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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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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第三个星期，余萧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
那天早晨，他醒来时发现枕头上散落着不少发丝，像黑色的蒲公英绒毛。他盯着那些头发看了很久，然后平静地起身，走到浴室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苍白、瘦削，眼底有浓重的阴影。他抬手轻轻抓了抓头发，又一把发丝缠绕在指间。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打开水龙头洗手。
沈毅烟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听到浴室里传来电动剃头刀的声音。他手中的锅铲顿了顿，然后关掉火，走到浴室门口。
门没锁。沈毅烟推开门，看见余萧站在镜子前，正在给自己剃头。电动剃头刀嗡嗡作响，黑色的发丝簌簌落下，像秋天的落叶。他的动作很稳，眼神平静，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小鱼……”沈毅烟的声音有些哽咽。
余萧从镜子里看他，笑了笑：“这样也好，省得每天掉得满屋子都是。”
最后一丝头发落下，余萧关掉剃头刀，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皮。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有些陌生，苍白的脸庞配上光亮的头顶，显得格外脆弱。
沈毅烟走上前，从背后轻轻抱住他：“还是很帅。”
“骗人。”余萧笑着说，眼角却有泪光闪烁。
沈毅烟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顶浅灰色的针织帽，小心地戴在余萧头上：“早就准备好了，怕你觉得冒犯，一直没拿出来。”
帽子很柔软，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余萧摸了摸帽子，轻声说：“谢谢。”
“不客气。”沈毅烟吻了吻他的后颈，“早餐快好了，有你喜欢的南瓜粥。”
那天的早餐桌上，两人谁也没提头发的事。沈毅烟像往常一样给余萧盛粥，夹菜，监督他吃药。余萧也像往常一样抱怨药苦，然后乖乖吞下。
直到吃完早餐，余萧才突然说：“我想去花店看看。”
“今天休息一天吧。”沈毅烟担忧地看着他，“昨天刚做完治疗，需要休息。”
“就一会儿。”余萧坚持，“我想看看那些花。”
沈毅烟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他们慢慢走到花店，路上遇到几个熟客，都礼貌地没有问余萧为什么戴帽子，只是像往常一样打招呼。
花店还是老样子，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照在盛开的鲜花上。余萧推开门的瞬间，花香扑面而来——玫瑰、百合、茉莉、洋桔梗，各种香气交织在一起，熟悉而温暖。
他走到鱼缸前，两条红色金鱼立刻游过来，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问好。余萧撒了点鱼食，看它们在水中追逐。
“它们还记得你。”沈毅烟说。
“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余萧笑了笑，“每次见面都是第一次。”
“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沈毅烟轻声说，“就像它们记得喂食的人带来的安全感。”
余萧没接话，只是看着鱼缸出神。沈毅烟开始整理花架，修剪枯叶，给植物浇水。他们像往常一样分工合作，默契得像是已经这样做了一辈子。
中午时分，一位老顾客推门进来，是社区的王阿姨——当年资助余萧上学的恩人之一。她看见余萧戴着帽子，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笑容。
“小余，好久不见。”王阿姨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盒，“做了点鸡汤，给你补补身体。”
“王阿姨，您太客气了。”余萧连忙接过。
王阿姨看了看花店，又看看沈毅烟，最后目光回到余萧脸上：“这位是？”
“沈毅烟，我……”余萧顿了顿，“我朋友。”
“男朋友。”沈毅烟自然地接话，伸出手，“阿姨您好，常听小鱼提起您，谢谢您当年对他的帮助。”
王阿姨握住沈毅烟的手，眼睛有些湿润：“好，好，有人照顾你就好。”
她没多留，放下鸡汤就离开了。余萧打开保温盒，鸡汤的香气飘散出来，上面还漂着几颗枸杞和红枣。
“王阿姨的女儿去年癌症去世了。”余萧轻声说，“她一直很自责，觉得没照顾好女儿。”
沈毅烟握住他的手：“不是任何人的错。”
“我知道。”余萧低头看着鸡汤，“我只是……不想让她再经历一次失去。”
那天下午，余萧的体力明显不支。他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看沈毅烟打理花店，眼皮越来越重。沈毅烟注意到他的疲惫，走过来轻声说：“我们回家吧。”
“再待一会儿。”余萧固执地说，“我喜欢在这里的感觉。”
沈毅烟没再劝，只是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让他靠着自己休息。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余萧闭上眼睛，听着沈毅烟平稳的心跳，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渐渐睡着了。
梦里，他又回到了小时候。母亲抱着他，轻声念着那首童谣：“小鱼小鱼快快游，四面八方皆自由……”父亲醉醺醺的砸门声从外面传来，母亲把他藏在衣柜里，自己出去应付。衣柜门关上的瞬间，他看见母亲眼中的决绝。
后来他才知道，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小鱼？小鱼醒醒。”沈毅烟轻轻摇醒他。
余萧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脸上都是泪水。沈毅烟用拇指擦去他的眼泪，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做噩梦了？”
“嗯。”余萧靠在他肩上，“梦见我妈妈了。”
“想跟我说说她吗？”
余萧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毅烟以为他不会说了。然后，他轻声开口：
“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喜欢花，喜欢唱歌，喜欢在雨天抱着我讲故事。父亲酗酒，喝醉了就打人。她总是把我护在身后，自己承受所有伤害。”
沈毅烟握紧他的手。
“我十岁那年，父亲又一次发酒疯，把家里砸得稀巴烂。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母亲在厨房做早餐，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做了我最喜欢的煎蛋，还哼着歌。”
余萧的声音开始颤抖：“那天放学回家，楼下围了好多人，警车、救护车。我看见地上盖着白布，露出一只手，手上戴着我送她的塑料戒指——学校手工课做的，很丑，但她一直戴着。”
“她跳楼了。”余萧闭上眼，“从七楼跳下去。邻居说，她跳之前还洗好了碗，把我的校服熨得平平整整。”
沈毅烟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一遍遍抚摸他的背：“不是你的错，小鱼，不是任何人的错。”
“我知道。”余萧的声音闷在沈毅烟胸口，“我只是希望……她能看到现在的我。能看到我有了自己的花店，有了喜欢的人，过得很好。”
“她看得到。”沈毅烟轻声说，“她一定看得到。”
那天傍晚，他们提早关店回家。余萧很疲惫，沈毅烟就背着他慢慢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个紧紧相依的剪影。
“沈毅烟。”余萧在他耳边轻声说。
“嗯？”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替我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看春天的花开，夏天的海，秋天的枫叶，冬天的雪。替我去那些我没去过的地方，吃那些我没吃过的美食。”
沈毅烟的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往前走：“好，我答应你。但你要答应我，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每一天都让我陪着你。”
“好。”余萧闭上眼睛，“我答应你。”
回到家，沈毅烟帮余萧洗澡。浴室里雾气氤氲，余萧坐在小凳子上，任由沈毅烟用温水和柔软的毛巾帮他擦洗身体。化疗让他的皮肤变得敏感，沈毅烟的动作格外轻柔。
“痒吗？”沈毅烟问。
“不痒。”余萧摇头，看着沈毅烟专注的侧脸。水珠顺着沈毅烟的发梢滴落，滑过他的下颌线，滴在锁骨上。余萧伸手轻轻触碰那里，沈毅烟抬头看他。
“怎么了？”
“没什么。”余萧笑了笑，“就是觉得，你这样太辛苦了。”
“不辛苦。”沈毅烟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这是我最想做的事。”
洗完澡，沈毅烟用浴巾把余萧裹好，抱到床上，仔细帮他擦干身体，涂上润肤乳。余萧的体重越来越轻，抱起来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沈毅烟尽量不去想这意味着什么，只是专注地做好眼前的事。
晚上，他们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沈毅烟选了部轻松的爱情喜剧，余萧靠在他怀里，看着屏幕上的男女主角相遇、相爱、经历波折、最终相守。
“电影里都是骗人的。”余萧突然说，“现实没有那么完美的大团圆。”
“但电影里的感情是真的。”沈毅烟轻抚他的手臂，“就像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余萧抬头看他：“你会后悔吗？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快要死的人身上。”
“不会。”沈毅烟毫不犹豫，“每一天和你在一起，都不是浪费。是恩赐。”
电影结束时已经十一点多，余萧却毫无睡意。他靠在沈毅烟肩上，看着窗外的夜空。今夜无云，星星格外明亮。
“听说每个星星都有自己的故事。”余萧轻声说。
“那我们的故事是哪颗星？”沈毅烟问。
余萧想了想，指向天空中最亮的一颗：“那颗。因为它最亮，像你一样。”
“那你是旁边那颗小的。”沈毅烟指向旁边一颗稍暗的星，“离我很近，永远在我身边。”
余萧笑了：“星星之间的距离其实很远，我们看到的靠近只是视觉错觉。”
“那又怎样？”沈毅烟亲了亲他的太阳穴，“在我的宇宙里，你永远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一夜，他们聊到很晚。聊星星，聊大海，聊小时候的梦想。余萧说小时候想当海洋生物学家，想研究深海里的鱼。沈毅烟说小时候想当建筑师，想设计能触摸云端的建筑。
“如果我们早点相遇就好了。”余萧轻声说，“在大学之前，在生病之前。”
“现在也不晚。”沈毅烟握住他的手，“我们还有现在，还有未来——无论长短。”
凌晨两点，余萧终于有了睡意。沈毅烟抱他回床上，为他盖好被子。余萧却拉住他的手：“陪我睡。”
沈毅烟点点头，躺到他身边，将他搂入怀中。余萧在他胸口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
“沈毅烟。”
“嗯？”
“谢谢你。”
“不客气。”
“我爱你。”
沈毅烟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这是余萧第一次说这三个字，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也爱你。”沈毅烟吻了吻他的额头，“睡吧，小鱼。我在这儿。”
余萧很快睡着了，呼吸平稳。沈毅烟却睡不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借着月光描摹他的轮廓——苍白的脸庞，紧闭的眼睛，微微颤动的睫毛，淡色的嘴唇。
他想把这个画面刻在脑海里，永远记住。记住余萧睡着时微微皱起的眉头，记住他呼吸的频率，记住他身上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花香。
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声。沈毅烟闭上眼睛，将余萧搂得更紧一些。他想，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换取余萧的健康。如果可以，他愿意代替余萧承受所有痛苦。
但生活没有如果。他们只有现在，只有彼此，只有这间小小的公寓里，紧紧相拥的温暖。
凌晨四点，余萧被疼痛惊醒。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出声，但身体的颤抖还是惊醒了沈毅烟。
“又疼了？”沈毅烟立刻清醒，打开床头灯。
余萧点点头，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冷汗。沈毅烟下床拿来止痛药和水，扶他吃下，然后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等他熬过这一阵疼痛。
“给我唱歌吧。”余萧虚弱地说。
沈毅烟清了清嗓子，轻声唱起《走马》。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温柔，像一双手轻轻抚平疼痛的褶皱。
“过了很久终于我愿抬头看，你就在对岸走得好慢……”
余萧闭上眼睛，跟着哼唱。两个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
疼痛渐渐缓解，余萧的呼吸平稳下来。他睁开眼睛，看着沈毅烟，突然说：“我想再去一次湖边。”
“什么时候？”
“明天。”余萧说，“趁我还能走的时候。”
沈毅烟点点头：“好，明天我们去。”
天快亮时，余萧又睡着了。沈毅烟却毫无睡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到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新的一天开始。
他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多。每一天都是倒计时，每一天都可能成为最后一天。
但他不后悔。不后悔走进那家花店，不后悔说出那些话，不后悔爱上这个注定要离开的人。
因为有些爱，即使短暂，也值得用一生去铭记。
就像星星，即使遥远，也在每个夜晚照亮黑暗。
就像小鱼，即使游向深海，也曾在某片海域留下涟漪。
而沈毅烟愿意做那片海，容纳所有，记住所有，在失去之后，依然保持深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