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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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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余萧的疼痛开始变得难以控制。
止痛药的剂量不断增加,但效果却越来越差。有时半夜他会疼醒,蜷缩在床上,浑身颤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沈毅烟总是第一时间醒来,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抚,直到药效重新起效。
“药好苦啊,我不想吃。”
这句话成了余萧的口头禅。每次吃药前,他都会皱起眉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沈毅烟就准备一颗糖——有时是橘子糖,有时是牛奶糖,有时是他自己熬的梨膏糖。
“吃了药再吃糖,就不苦了。”沈毅烟总是这样说。
余萧会乖乖吞下药片,然后等着沈毅烟把糖剥开,放进他嘴里。糖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冲淡了药的苦涩,也冲淡了疾病的残酷。
但有些东西,糖也冲不淡。
一个周三的早晨,余萧在卫生间呕吐了很久。沈毅烟站在门外,听着里面压抑的干呕声,心如刀绞。等声音平息,他推门进去,看见余萧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满是冷汗。
“又吐了?”沈毅烟蹲下身,用湿毛巾擦他的脸。
余萧点点头,虚弱得说不出话。沈毅烟扶他起来,漱口,然后把他抱回床上。最近余萧瘦得厉害,抱在怀里轻得像一片羽毛。
“今天不去花店了,好好休息。”沈毅烟帮他盖好被子。
“不行……”余萧挣扎着要起来,“约了客户今天取花。”
“我帮你送过去。”
“那是婚礼用的花,很重要。”
沈毅烟按住他:“那我替你打理好,拍照给客户确认。你在这里指挥我,行吗?”
余萧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最终妥协了:“好吧。花在冷藏柜左边第三层,是白玫瑰和满天星的组合,已经包装好了。客户姓陈,电话在柜台的名片夹里。”
沈毅烟记下所有细节,然后给余萧冲了杯蜂蜜水:“我很快回来,你睡一会儿。”
出门前,他又检查了一遍余萧的状况——呼吸平稳,脸色稍微恢复了一些。他在床头放了呼叫铃,又把手机放在余萧手边,才放心离开。
花店离公寓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沈毅烟打开店门,熟悉的花香扑面而来。他按照余萧的指示找到花束,拍照发给客户,然后等对方来取。
等待的间隙,他打理起花店来。浇水,修剪枯叶,整理花架。这些动作他已经很熟练了,像余萧一样认真细致。
客户来取花时,是个年轻女孩,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谢谢您,这是我婚礼用的手捧花。”
“恭喜。”沈毅烟微笑着递过花束。
“余老板今天不在吗?他之前说要教我搭配婚礼桌花的。”
“他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沈毅烟解释道,“如果您需要,我可以转达,或者您改天再来?”
女孩想了想:“那我改天再来吧。请帮我转告余老板,希望他早日康复。”
“谢谢,我会转告的。”
女孩离开后,沈毅烟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余萧说过的话:“我可能看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现在是十月,距离春天还有五个月。医生说最多九个月,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沈毅烟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继续打理花店。每一盆植物都需要精心照料,就像余萧一样——脆弱,需要呵护,但依然顽强地生长。
下午三点,沈毅烟关店回家。推开家门时,他看见余萧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相册。
“怎么起来了?”沈毅烟走过去。
“睡不着,就想看看照片。”余萧抬起头,对他笑了笑,“你回来了?花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客户很满意。”沈毅烟在他身边坐下,看向相册,“在看什么?”
“大学时候的照片。”余萧翻开一页,指着一张合影,“这是大二学生会活动,你记得吗?”
沈毅烟凑近看。照片上是二十岁左右的他们,站在校园的梧桐树下。沈毅烟在镜头中央,笑容灿烂;余萧站在角落,微微侧着头,似乎想避开镜头。
“我记得。”沈毅烟轻声说,“那天活动结束后下雨了,我本来想送你回宿舍,但一转眼你就不见了。”
“我故意的。”余萧坦白,“当时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应该有太多交集。”
“那现在呢?”
“现在觉得,有些交集是命中注定的。”余萧翻到下一页,是一张模糊的湖边照片,“这是你拍的吗?”
沈毅烟仔细看了看,点点头:“大四那年春天,我看见你在湖边喂鱼,就偷偷拍了一张。拍得不好,手抖了。”
照片里的余萧背对镜头,蹲在湖边,手里拿着面包屑,面前是一群抢食的金鱼。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我竟然不知道。”余萧轻声说。
“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沈毅烟握住他的手,“比如大一下学期,你在图书馆睡着了,我在你对面坐了两个小时,什么书都没看进去。”
“大二冬天,你只有一件薄棉衣,我匿名给你寄了一件羽绒服,但尺码买大了。”
“大三那年你生日,我在你宿舍楼下等到半夜,想给你送蛋糕,但最终没勇气上去。”
余萧的眼睛渐渐湿润:“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怕吓到你。”沈毅烟轻声说,“你像只受惊的小动物,稍微靠近就会逃跑。我想慢慢来,但时间不等人——毕业来得太快了。”
余萧闭上眼睛,泪水滑落。沈毅烟擦去他的眼泪,把他搂入怀中。
“现在也不晚。”余萧在他怀里轻声说,“现在我知道了,就够了。”
那天下午,他们一起翻完了整本相册。有些照片余萧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拍的,沈毅烟却能清楚地说出每一张的时间、地点、背景故事。
“你的记忆怎么这么好?”余萧惊讶地问。
“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沈毅烟说,“你的生日是五月二十日,你喜欢蓝色,讨厌胡萝卜,紧张时会捏手指,开心时右眼角会微微上扬。你喜欢雨天但讨厌打雷,喜欢猫但对猫毛过敏,喜欢看电影但总是看到一半就睡着。”
余萧听着,眼泪又流了下来:“沈毅烟,你太傻了。”
“我不傻。”沈毅烟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只是爱你。”
傍晚时分,余萧又吐了一次。这次比上午更严重,吐出来的都是黄色的胆汁。沈毅烟立刻打电话给医生,医生建议他们去医院看看。
“不用去医院。”余萧虚弱地说,“去了也没用,就是打止吐针。我不想再住院了。”
“可是你很难受。”
“在家里有你照顾我,比医院好。”余萧握住沈毅烟的手,“答应我,别让我再去医院了。我想在家里,和你在一起。”
沈毅烟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知道余萧说得对——住院也只是对症治疗,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但他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余萧受苦。
“那我们先观察一下,如果情况恶化,必须去医院。”沈毅烟妥协道。
余萧点点头,闭上眼睛。沈毅烟去卫生间清理,然后煮了白粥,一点点喂他吃。余萧只吃了几口就摇头,说没胃口。
晚上,疼痛再次袭来。这次连止痛药都几乎不起作用,余萧疼得浑身发抖,冷汗浸湿了睡衣。沈毅烟抱着他,一遍遍抚摸他的背,轻声哼歌,但都无济于事。
“沈毅烟……”余萧的声音细若游丝,“我好疼……”
“我知道,我知道。”沈毅烟的声音哽咽,“再忍一下,药效马上就来。”
但药效迟迟不来。余萧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苍白得吓人。沈毅烟终于还是拨打了急救电话。
救护车来的时候,余萧已经疼得意识模糊。医护人员给他打了强效止痛针,他才渐渐平静下来。沈毅烟跟着上了救护车,一直握着余萧的手。
医院里,医生给余萧做了检查,然后对沈毅烟说:“病情进展比预期快,可能需要调整治疗方案。”
“调整治疗方案能延长多久?”沈毅烟问。
医生沉默了一下:“可能一到两个月,但生活质量会下降,副作用会更严重。”
沈毅烟闭上眼睛:“我们需要商量一下。”
余萧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他发现自己又在医院,手上打着点滴,身边是熟悉的消毒水味道。
“还是来了。”他轻声说。
沈毅烟立刻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昨晚你疼得太厉害,我只能……”
“我知道。”余萧打断他,“不怪你。”
医生进来查房,说明了情况。余萧安静地听完,然后问:“如果不继续治疗,我还有多久?”
医生看了看沈毅烟,又看看余萧:“大概两到三个月。”
“如果继续治疗呢?”
“可能延长到四到五个月,但最后阶段会很痛苦。”
余萧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治疗了。我想回家。”
“余萧……”沈毅烟想说什么,但被余萧的眼神制止了。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余萧平静地说,“我不想最后的时光都在医院里度过。我想回家,想看看花店,想和你在一起。”
医生叹了口气:“我理解。我们会开一些对症的药物,尽量减轻你的痛苦。”
“谢谢您。”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窗外的阳光很好,照在白色的床单上,亮得刺眼。
“你想好了?”沈毅烟轻声问。
“想好了。”余萧看向窗外,“两三个月,够了。能看到冬天的雪,能看到新年,能和你一起过圣诞节。”
沈毅烟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他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余萧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动作很轻。
“别哭。”余萧说,“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
“我只是……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余萧轻声说,“但有些事,无法改变。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创造无限的回忆。”
沈毅烟抬起头,眼睛红肿:“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最后。”
“我知道。”余萧笑了,“所以我不怕。”
那天下午,他们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家路上,余萧一直看着窗外,仿佛要把这座城市的样子刻在脑海里。出租车经过花店时,他让司机停下。
“我想进去看看。”他说。
沈毅烟扶他下车。花店已经三天没开门了,但植物依然生机勃勃——沈毅烟每天都会来浇水。
余萧慢慢走到鱼缸前。两条金鱼立刻游过来,嘴巴一张一合。余萧撒了点鱼食,看它们在水中追逐。
“它们还记得你。”沈毅烟说。
“也许吧。”余萧轻声说,“沈毅烟,等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它们。每天喂食,每周换水,别让它们饿着。”
“我会的。”
余萧又走到花架前,一盆盆看过去。每一盆植物都是他亲手种下的,有的已经陪了他好几年。
“这盆绿萝是开店第一天买的,当时只有几片叶子。”他指着一盆茂盛的绿萝说。
“这盆多肉是王阿姨送的,她说能带来好运。”
“这盆兰花是去年开花后一直没再开,但我舍不得扔。”
沈毅烟安静地听着,记下每一盆植物的故事。他知道,余萧在交代后事,在把生命中重要的一切托付给他。
最后,余萧在柜台前坐下,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笔记本:“这是我记账用的,以后就交给你了。客户的联系方式在里面,还有一些供货商的电话。”
沈毅烟接过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是余萧工整的字迹:
“小鱼花坊,始于2019年5月20日。愿每一朵花都能找到归宿,愿每一个人都能遇见温柔。”
日期是余萧的生日。沈毅烟的眼眶又湿了。
“别哭。”余萧轻声说,“你答应过我要坚强的。”
“我在努力。”沈毅烟擦掉眼泪。
他们在花店里待到傍晚。余萧体力不支,沈毅烟就背他回家。路上,余萧在他耳边轻声哼着《走马》,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过了很久终于我愿抬头看
你就在对岸走得好慢……”
沈毅烟跟着哼唱。两个人的声音在黄昏的街道上轻轻回荡,像一首温柔的道别曲。
回到家,沈毅烟给余萧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喂他吃了药。余萧今天特别配合,没有抱怨药苦,乖乖吞下。
“今天怎么这么乖?”沈毅烟问。
“因为想让你省点心。”余萧靠在他怀里,“沈毅烟,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不辛苦。”
“我知道辛苦。”余萧轻声说,“照顾一个病人,尤其是绝症病人,很累,很煎熬。但你从来没抱怨过,从来没表现出不耐烦。谢谢你。”
沈毅烟抱紧他:“因为我爱你。”
“我也爱你。”余萧闭上眼睛,“很爱很爱。”
那一夜,他们很早就睡了。余萧睡得很安稳,没有疼醒,没有做噩梦。沈毅烟却睡不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平稳的呼吸。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余萧苍白的脸上。沈毅烟想起余萧说的深海鱼——在永恒的黑暗中,给自己一点光。
他想,余萧就是他的光。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也照亮了他的生命。
凌晨时分,余萧突然醒了。他没有动,只是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
“怎么了?”沈毅烟立刻问。
“做了个梦。”余萧轻声说,“梦见我变成了一条鱼,在深海里游。四周很黑,但我自己能发光。我游啊游,游了很久,最后游到了海面,看见了星空。”
“然后呢?”
“然后我跃出水面,变成了一颗星星。”余萧转过头,看着沈毅烟,“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会的。”沈毅烟毫不犹豫,“你会变成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每天晚上都看着我。”
“那我一定要选一个离你最近的位置。”余萧笑了,“这样你一抬头就能看见我。”
“好。”沈毅烟吻了吻他的额头,“我每天都会抬头看你。”
余萧重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说:“沈毅烟,我想吃糖。”
沈毅烟立刻下床,从抽屉里拿出橘子糖,剥开一颗,放进余萧嘴里。
“甜吗?”
“甜。”余萧含着糖,声音有些含糊,“药好苦啊,我不想吃。但吃了药有糖吃,所以我还是会吃。”
“真乖。”沈毅烟躺回他身边。
“沈毅烟。”
“嗯?”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另一个人,记得也要给她买糖。但不要买橘子糖,这是我专属的。”
沈毅烟的心脏疼得厉害,但他还是说:“好,橘子糖是你专属的。”
“还有,不要总熬夜工作,对身体不好。”
“好。”
“要按时吃饭,别总吃外卖。”
“好。”
“要常去看王阿姨,她一个人很孤单。”
“好。”
“要……”
余萧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消失在夜色中。沈毅烟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闭上眼睛,却听见余萧轻声说:
“要幸福,沈毅烟。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沈毅烟的眼泪终于决堤。他抱着余萧,无声地哭泣,肩膀剧烈颤抖。余萧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孩子。
“别哭。”余萧说,“我们说好了,不哭的。”
“我控制不住。”沈毅烟的声音哽咽。
“那就哭吧,哭完就好了。”余萧轻声说,“但答应我,哭完就继续往前走。带着我的爱,继续往前走。”
沈毅烟抱紧他,仿佛这样就能把他永远留在身边。但时间不会停止,生命不会倒流,他们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窗外的天空渐渐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余萧又睡着了,呼吸平稳。沈毅烟擦干眼泪,静静地看着他。
他想,无论未来如何,这一刻的温暖是真实的,这份爱是真实的。这就够了。
就像余萧说的,在有限的时间里,创造无限的回忆。
而这些回忆,将是他余生最珍贵的财富,最明亮的星斗,在每一个漆黑的夜晚,照亮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