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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七章 冰炭同器
第一节 雪落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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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七年(1643年)的初雪,在十一月的一个清晨悄然落下。细密的雪粒无声地覆盖了盛京的屋脊、街道,也掩盖了豫郡王府连日来所有暗涌的痕迹,将一切装点得冰冷而洁净。
澄心斋廊下的藤椅早已撤去,多铎的箭伤痊愈,已重新开始每日入宫、去旗署点卯的日常。王府的运转看似恢复了从前的秩序,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那层秩序之下,某种冻结般的凝滞。
慎思院里,算盘珠子的声响依旧,只是比往日更加沉闷。沈知意坐在她靠窗的位置,将自己埋入账册与数字的堡垒之中。她比以往更沉默,更寡言,若非必要,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她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那些冰冷的数字上,核对、誊录、标注,力求做到无可指摘。这是她唯一能掌控的领域,也是她此刻抵御外界所有压力的、脆弱的铠甲。
她的衣着更加素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经年不变的恭顺与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一种近乎空洞的疲惫。眼下有了淡淡的青影,身形似乎也清减了些。她尽量避免与任何人对视,尤其是当那道熟悉的、带着甲胄摩擦声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时,她会立刻将头埋得更低,脊背却下意识地绷紧,仿佛一只察觉到危险的、竖起了所有尖刺的刺猬。
多铎依旧会来账房。有时是取阅文书,有时是询问些旗务上的数目。他来时,账房里的空气会骤然一沉。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连胡管事回话的声音都会不自觉地压低几分。
他从不直接与沈知意对话。需要问账,他会问胡管事;需要取文书,他会让身边的小厮去拿。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那个角落,但总是飞快地掠过,不带任何情绪,仿佛那里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只有一次,他立在胡管事的书案前,听其禀报一桩关外皇庄的租子账目纠葛,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沈知意正伏案书写的手上。她的手腕很细,袖口露出一截,隐约可见前几日留下的、已转为淡黄色的淤痕。她握笔的姿势很稳,指尖却透着不健康的苍白。
他眸色几不可察地深了深,喉结微动,似是想说什么。恰在此时,沈知意似乎察觉到那道目光,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抖,一滴浓墨“啪”地滴落在刚誊录好的账页上,迅速泅开一团刺目的污迹。
她浑身一僵,立刻放下笔,拿起旁边的吸水棉纸,小心翼翼地想去吸附那墨迹,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多铎倏地移开了目光,仿佛被那团墨污刺到了眼睛。他打断胡管事的禀报,声音冷淡:“这点小事也理不清?让经手的庄头自己来回话!”说罢,转身便走,玄色披风在门口带起一阵冷风。
胡管事愣了一下,连忙躬身应“嗻”。沈知意则维持着擦拭墨迹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才缓缓地、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后背却已惊出了一层薄汗。那团墨污怎么也吸不干净了,她只得将那页账纸小心撕下,重新铺纸,一字一句,工工整整地再次誊录。只是那新的一页,字迹似乎比先前更加用力,力透纸背。
这就是他们之间新的“常态”。同在屋檐下,呼吸可闻,却如隔冰川。他是一切如常、甚至更加冷峻的王爷;她是愈发沉默、竭力隐形的小账房。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只有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那些在沉默中疯狂滋长、扭曲的猜忌、恐惧与……未名的情绪。
初雪之后,天气彻底转寒。沈知意那间偏院小屋更加阴冷。炭例是有的,但分到她这里的,总是最次的碎炭,烟大不耐烧。这夜,炭盆将熄,她正拥着薄被,对着灯下几个难解的数术题目出神,试图用这种纯粹的思考来驱散寒意和心头的空茫,院门又被轻轻叩响了。
依旧是三长两短。
她心尖一颤,放下书,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姑娘,是我,小莲。”门外是那个细弱的声音,“苏拉嬷嬷让奴婢给姑娘送点东西。”
沈知意打开门。小莲裹着一身寒气钻进来,手里抱着一个用旧棉袄包裹着的、圆圆的东西。她将东西放在桌上,打开旧棉袄,里面竟是一个小小的、粗陶的手炉,炉膛里炭火正红,散发着融融暖意。炉身上还搭着一双厚厚的、针脚细密的棉布护膝。
“嬷嬷说,天冷,姑娘夜里看书对账,仔细冻着。这手炉是她旧年用的,让姑娘别嫌弃。护膝是嬷嬷新絮的棉花,让姑娘白日戴着,护着膝盖。”小莲搓着冻红的手,小声道。
沈知意看着那朴素却温暖的手炉和护膝,心头一阵酸涩的暖流涌过。在这冰冷的王府,苏拉嬷嬷这不动声色、却又实实在在的关怀,是她唯一能触摸到的温度。
“嬷嬷她……可好?浆洗房活计重,这么冷的天……”沈知意声音有些哑。
“嬷嬷身子骨硬朗,姑娘放心。”小莲笑了笑,露出一颗小虎牙,“嬷嬷还让奴婢带句话给姑娘。”
“什么话?”
小莲压低声音,模仿着苏拉嬷嬷那种历经沧桑的平稳语调:“嬷嬷说,‘炭是冷的,心不能冷。账是死的,人是活的。眼下看着是冰封三尺,可再冷的冬天,也有过去的时候。姑娘,咬牙挺住了,甭管外头刮什么风、下什么雪,心里那点火苗,千万别让它灭了。’”
炭是冷的,心不能冷……
沈知意怔怔地站在原地,指尖拂过那温热的粗陶手炉。苏拉嬷嬷看透了她的处境,甚至看透了她内心的寒凉与绝望。这句话,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它提醒她,外在的困境(炭冷、流言、王爷的冷待)或许无法改变,但内心的坚持(活下去的意志、对“清明”的守护、甚至是对温暖的渴望)不能丢。
“替我……谢谢嬷嬷。”她哽了一下,从袖中摸出那个用手帕包着铜钱的小包,塞到小莲手里,“这个,给嬷嬷打点酒,驱驱寒。”
小莲推拒了一下,见她坚持,才收下,小声道:“姑娘放心,话一定带到。姑娘也……保重。”说罢,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融入茫茫雪夜。
沈知意闩好门,将手炉抱在怀里,那暖意一丝丝熨帖着她冰凉的手脚,也似乎有那么一点,渗入了冰冷的心底。她看着跳跃的灯火,又想起苏拉嬷嬷的话。
是的,冰炭同器。她现在就如同被置入冰窖的一块炭,四周是刺骨的严寒(多铎的冷暴力、福晋的敌意、流言的寒意)。炭火微弱,似乎随时会熄灭。但她不能让自己真的变成一块死灰。她必须保存这点内里的温热,等待……等待什么呢?她不知道。也许是转机,也许是更深的严寒,但至少,她要“活着”等到那一天。
她重新坐回灯下,摊开那本数术书。数字的世界是冰冷的,也是绝对公平的。一加一永远等于二,不会因为她是汉女或是王爷的恼怒而改变。在这令人绝望的现实里,这点冰冷的“公平”和“确定”,竟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不会背叛她的东西。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了整个王府,也覆盖了白日里所有的喧嚣与不堪。在这寂静的雪夜,一墙之隔的澄心斋内,多铎或许也正对灯独坐,处理着永无止境的公文。而在偏院这间冰冷的小屋里,一个汉女抱着一个粗陶手炉,就着如豆的灯火,与那些永恒的数字为伴。
冰与炭,沉默地存在于同一个冰冷的器皿之中,彼此抗拒,又无可分割。雪夜漫长,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