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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节 医者仁心 ...


  •   盛京的腊月滴水成冰,连慎思院终日不熄的炭盆也驱不散那股从砖缝地底渗上来的寒意。沈知意手上的冻疮旧年未愈,今年又添了新痕,握笔久了,指关节便胀痛发僵。苏拉嬷嬷送的那双棉布护膝她白日里总戴着,膝盖倒是暖和了些,可胸口那股因长久低头对账而生的滞闷之气,却随着炭火的烟气,在肺腑间淤积不散,引发了几声压抑不住的轻咳。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摞年关各处庄子送来的年货清单核算,一笔笔的猪羊鸡鹅、山珍干货看得人眼花。咳意又涌上来,她忙侧身以袖掩口,闷闷地咳了几声,喉间泛起淡淡的腥甜。

      “沈姑娘可是着了风寒?”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忽然在身侧不远处响起,带着些许陌生的关切。

      沈知意一惊,抬头望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着石青色棉袍的年轻男子,身形颀长,肩挎药箱,正由胡管事引着入内。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年纪,面容清俊,肤色是医者常见的白皙,一双眼睛澄澈平和,此刻正看着她,眉宇间带着自然的询问之意。

      她连忙起身,垂首道:“无妨,只是有些气闷,劳先生动问。”她注意到胡管事对此人态度颇为客气,口称“陈先生”,便知这应是府中请来的医官。

      胡管事在一旁道:“沈姑娘,这位是太医院遣来为王爷及府中各位主子请平安脉的陈墨陈先生。王爷吩咐,年关事忙,府中上下若有不妥,可请陈先生一并瞧瞧。”他转向陈墨,语气带了几分熟稔,“陈先生医术精湛,仁心仁术,往日也多承关照。”

      “胡管事过誉。”陈墨微微欠身,态度谦和,“不过是尽本分罢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沈知意身上,语气依旧温和,“姑娘面色隐有潮红,咳声闷浊,似是炭气郁结于内,兼有虚火上炎之象。腊月天干物燥,久坐炭房,易生此症。若不介意,可否容陈某替姑娘诊个脉,开一剂清润化痰的方子调理?也好安心做事。”

      他话说得周全,既点明了病因(炭气),又强调了目的(安心做事),将一场诊脉合理化为了确保府中人员康健、不影响公务的必要之举,让人难以拒绝,也避免了不必要的猜疑。

      沈知意迟疑了一下。她并不想多事,更不愿引人注目。但喉间的不适和胸口的滞闷是实实在在的,胡管事也在场默许。她看了看胡管事,后者点了点头:“陈先生一番好意,沈姑娘便看看吧。年下账目繁重,病倒了反而不美。”

      “那……有劳先生了。”沈知意低声应了,伸出左手,搁在桌边一本摊开的账册上,腕下还体贴地垫了一块素净的帕子。

      陈墨并未多言,上前两步,在胡管事搬来的绣墩上坐下。他先净了手,又从药箱中取出一枚小小的脉枕,垫在沈知意腕下。指尖搭上她的寸关尺,微凉,力道轻柔却稳当。

      诊脉的时间并不长。陈墨垂着眼睫,神色专注。沈知意能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属于医者的沉稳温度,以及那不容错辨的、全神贯注的探查。他并未像某些大夫那样故弄玄虚地沉吟许久,片刻后便收回手,温言道:“姑娘脉象细数而略浮,确是肺燥津亏,兼有肝郁之兆。炭火燥气是一因,思虑过重、郁结于心,亦是病由。”

      他并未深问“郁结”何来,只从药箱中取出纸笔,就着沈知意的账桌,笔走龙蛇,写下一张方子。“此乃‘清燥救肺汤’加减,可润肺化痰,兼清虚热。姑娘可着人去药铺抓来,三碗水煎作一碗,早晚各服一次。另外,”他顿了顿,从药箱另一个小格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罐,“这是陈某自制的‘润喉膏’,用蜂蜜、梨膏并几味草药熬成,觉着喉干发痒时含服一匙,可暂缓不适。”

      他将方子和那罐润喉膏一并推到沈知意面前,动作自然,并无半点施舍或逾矩之感。

      沈知意看着那张字迹清隽的方子和那罐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润喉膏,心头微动。自入王府,她生病也好,不适也罢,从来都是自己硬扛,至多去厨房讨碗姜汤。这般被一个陌生人以纯粹医者的态度细致关照,已是久违之事。尤其他那句“思虑过重、郁结于心”,虽未点破,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她强自维持的平静表象。

      “多谢先生。”她敛衽为礼,声音比方才多了些真心实意的感激。

      陈墨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而坦荡:“医者本分,姑娘不必客气。冬日室内通风尤为要紧,姑娘若得空,可在午后日头好些时,于院中略走动片刻,散散炭气,亦有助于疏散胸怀。”他言语间只谈病理养生,目光清澈,态度磊落,让人生不出半分狎昵之感。

      胡管事在一旁看着,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位陈太医的弟子,年纪虽轻,待人接物却颇有章法,难怪能在太医院那群老狐狸中脱颖而出,被指派来照看王爷贵体。

      陈墨又略坐了坐,与胡管事寒暄了几句太医院近日忙碌、宫中贵人们亦多因天寒微恙等闲话,便起身告辞,去往别处请脉了。

      他走后,账房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清苦的药香,冲淡了炭火的燥闷。沈知意握着那罐微凉的润喉膏,指尖传来瓷器的温润触感。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默默地将它和那张方子收进抽屉。陈墨的话却在她耳边回响——“思虑过重、郁结于心”。

      是啊,如何能不郁结?王爷那日书房中狂暴的眼神和粗暴的对待,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府中上下日益明显的排挤与窥探;福晋那看似关怀实则敲打的赏赐;还有那包来历不明、如同烫手山芋的“家信”……桩桩件件,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无处诉说,也无法排解。这些,竟连一个初次见面的医者,都能从脉象中窥见一二么?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曾被多铎攥出过淤青,如今已消退,只留下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淡黄色痕迹。身体的伤痕可以消退,心上的呢?

      接下来的几日,沈知意依方抓了药,每日早晚默默煎服。那润喉膏她也试了,清甜中带着草药的微苦,确实让干痒的喉咙舒缓不少。她也会在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依陈墨所言,避开人多处,在慎思院后的小回廊下略站片刻,透透气。

      这日,她正望着廊外几株覆着薄雪的枯枝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冰冷的声音:

      “看来陈先生的方子,颇为见效。”

      沈知意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缓缓转身,只见多铎不知何时站在回廊的另一头,身上披着玄狐大氅,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下意识攥紧了、拢在袖中的手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润喉膏的清甜气息。

      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鬓角还带着未化的雪粒,周身散发着室外的凛冽寒气。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像两口结了冰的寒潭,正冷冷地审视着她,以及她方才那片刻的、不属于账房也不属于他视线范围的“透气”。

      沈知意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知道了。他知道陈墨给她诊脉开方,甚至……知道她在此“透气”。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迫人的视线,屈膝行礼,声音干涩:“王爷万福。陈先生医术高明,奴婢已好多了。”

      多铎没有叫她起身,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将她钉在原地。廊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飘落的雪花都似乎慢了下来。

      良久,他才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听不出是怒是讽:“既知医术高明,便好生将养。莫要病恹恹的,耽误了府中正事。”

      说罢,他不再看她,转身,玄色大氅在雪地中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大步离去。靴子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声声,仿佛踩在人的心尖上。

      沈知意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直起身。后背已是一片冰凉。她缓缓松开紧攥的手,掌心赫然是四个深深的指甲印。

      陈墨的仁心,像冬日里一抹难得的暖阳,曾短暂地照拂过她。而多铎这冰冷的一瞥和话语,却将她瞬间拉回现实——在这座王府里,连生病透气,都是一种需要被审视、被敲打的“不当”。那罐润喉膏的清甜,似乎还萦绕在舌尖,混合着方才多铎带来的寒意,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冰与炭,依旧同处一器。只是那炭火的微温,似乎总也抵不过周遭无孔不入的严寒。而掌控这器皿的人,正冷冷地注视着其中每一丝温度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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