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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三节 炭火星溅 ...


  •   陈墨的问诊与多铎在回廊下的冰冷一瞥,如同投入冰湖的两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细微,却搅动了沈知意周遭已然凝滞的空气。流言并未因此平息,反而因“王爷对那汉女与陈太医说了话”的捕风捉影,衍生出更暧昧难明的版本。连福晋院里,也似乎多了几道审视的目光。

      沈知意愈发沉默,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账册的堡垒。她按时服用陈墨开的汤药,喉疾与咳喘果然减轻许多。那罐润喉膏她用得节俭,只在实在不适时才含一点。那清甜微苦的滋味,成了她压抑日子里一丝隐秘的、带着药香的慰藉。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王府上下开始洒扫除尘,预备祭灶,空气里多了些年节的忙乱与喜庆的浮沫。沈知意被分派了核对年下赏赐各府、赏赐下人以及祭祀用度等一大摊账目,忙得脚不沾地。胡管事亦被各种琐事缠身,账房里其他人也各有差遣,人来人往,倒比平日少了几分死寂的压抑。

      这日午后,沈知意正埋头于一堆祭祀所用三牲、果品、香烛的采买单子,忽听得外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女子刻意拔高的、带着哭腔的吵嚷:

      “胡管事!您可得给奴才做主啊!这年关赏赐的尺头,分明是照着往年的例,我们奶奶屋里该得两匹杭缎,怎地到了沈姑娘这里核账,就只剩下一匹了?这、这让我们奶奶的脸往哪儿搁?莫不是看我们奶奶性子好,就克扣到我们头上来了?”

      是西跨院那位伊尔根觉罗氏庶福晋身边的大丫鬟,翠雯的声音。沈知意心头一凛,搁下笔。她记得那份单子,伊尔根觉罗氏庶福晋名下,今年确只记了一匹杭缎,一匹苏绸。因与往年纪录有异,她还特意用朱笔在一旁标注了“疑,较旧例少杭缎一匹,待核”,并附上了去年同期的账目页码。

      她站起身,走到外间。只见翠雯正拿着那张单子,眼圈微红,对着胡管事不依不饶,几个账房的书办也探头探脑地看着。胡管事眉头紧锁,接过单子细看。

      “翠雯姑娘稍安勿躁,”胡管事指着那朱批,“沈姑娘已标注存疑,待核。许是采办记漏了,或是别处有调整,尚未可知。待我查明……”

      “查明?”翠雯打断他,声音尖利了几分,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站在一旁的沈知意,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气,“胡管事,这账目自打沈姑娘经手,是越发‘清明’了,清明到我们奶奶的份例都能‘清’没了!谁不知道沈姑娘是王爷跟前得用的人,一双慧眼看得分明。可这看账,也得凭个良心不是?总不能为了显摆自己能干,就平白无故地削了我们下头人的用度!”

      这话已是夹枪带棒,直指沈知意借核账之名行打压之实。几个书办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起来。

      沈知意面色发白,但背脊挺得笔直。她上前一步,对着胡管事福了福身,声音清晰却平静:“胡管事,奴婢核对时,见伊尔根觉罗福晋名下用度与旧例有差,故而标注,以待上裁。采办底单、入库记录皆在,可即刻调阅核对。奴婢绝无擅自删改账目、克扣用度之心,请管事明察。”

      “你当然说没有!”翠雯立刻接口,语气咄咄逼人,“可这白纸黑字,少了就是少了!我们奶奶性子软和,不与人争,可也不能这么欺负人!谁知道是不是有人看我们奶奶不顺眼,或是想拿捏着账本,给自己讨什么好处……”她意有所指,目光在沈知意素净的衣衫和发间毫无饰物的木簪上打了个转,鄙夷之色更浓。

      “翠雯!”胡管事沉声喝止,脸色已然不豫,“无凭无据,休得胡言!王府赏罚自有章程,岂容你在此妄加揣测,攀诬他人?”

      “奴才不敢攀诬谁!”翠雯见胡管事动怒,气势稍敛,眼泪却掉得更凶,“只是这年关赏赐关乎脸面,我们奶奶若是只得这么点,岂不叫人笑话?奴才也是护主心切……胡管事既说调阅底单,那就请立刻调来,当着大家的面儿对清楚了!也好还我们奶奶一个公道,也省得……省得有些人,仗着几分颜色,就在这账目上弄鬼!”

      最后一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仗着几分颜色”几字,更是将矛头直指沈知意与王爷之间那讳莫如深的关系。账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知意身上,有同情,有看好戏,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

      沈知意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翠雯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不仅污蔑她徇私,更将她置于“以色惑主、干涉内帷”的耻辱架上。她紧紧咬着下唇,才能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她知道,此刻任何辩解在众人先入为主的猜测面前都显得苍白。她只能看向胡管事。

      胡管事脸色铁青,显然也被翠雯这不顾体面的闹法气得不轻,更棘手的是这话里牵扯的深意。他正要厉声呵斥,将其赶走再行查证——

      “何事喧哗?”

      一道冷冽低沉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如同冰锥砸地,瞬间冻住了屋内所有声响。

      多铎不知何时站在了账房门口。他未披大氅,只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腰间束着玉带,显然是刚从署里回来,顺道经过。他面色沉静,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掠过哭哭啼啼的翠雯,面色铁青的胡管事,最后,定格在脸色苍白、孤立无援的沈知意身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片慑人的寒漠。

      “王、王爷……”翠雯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抑制不住的抽噎。

      胡管事连忙上前行礼,快速将事情原委禀报了一遍,语气客观,未偏袒任何一方,但强调了沈知意已作标注待查。

      多铎静静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走到胡管事的书案后坐下,对胡管事道:“去,将采办底单、入库记录,连同近三年伊尔根觉罗氏房中年节赏赐账目,一并取来。”

      “嗻。”胡管事应声,亲自去取。

      等待的片刻,账房里死一般寂静。多铎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那规律的、轻微的“笃笃”声,像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沈知意垂手立在原地,能感觉到他目光的余威仍笼罩着自己,那是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翠雯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肩膀微微发抖。

      很快,胡管事将一叠账册单据取来,恭敬地放在多铎面前。

      多铎拿起最上面的采办底单,目光快速扫过。又拿起今年的赏赐拟定总册,翻到伊尔根觉罗氏那一页。接着,他取过去年、前年的账册,进行比对。

      整个过程,他神色专注,眉宇间只有处理公务时的冷肃。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片刻后,他放下手中的册子,抬眼,目光先落在跪地的翠雯身上。

      “伊尔根觉罗氏房中去岁用度超支三成,其中多有不合规制之处。福晋已有训诫,着其今年俭省,以观后效。”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今年赏赐减一匹杭缎,是福晋依例酌定,记档无误。你,”他盯着翠雯,眼神锐利如刀,“不在主子跟前好生伺候,反来账房喧哗滋事,攀诬经办之人,是何居心?”

      翠雯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连磕头:“王爷恕罪!奴才不知!奴才真的不知是福晋的意思!奴才只是见份例少了,心中着急,护主心切,口不择言……求王爷开恩!求王爷开恩!”

      “护主心切?”多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本王看你,是仗着几分小聪明,挟私泄愤,搅扰生事。拖下去,杖二十,撵去庄子上做粗使。伊尔根觉罗氏治下不严,罚俸三月,禁足一月,静思己过。”

      命令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立刻有两名健壮的仆妇上前,将瘫软在地、连求饶都发不出声音的翠雯拖了出去。

      账房里静得可怕。多铎处置完翠雯,目光这才缓缓转向一直静立一旁的沈知意。

      她依旧垂着眼,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你,”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账目标注清楚,应对也算得体。只是,”

      他顿了顿,那双深邃的眼眸凝注着她,仿佛要透过她低垂的眼睑,看进她心里去。

      “既知账房乃是非之地,便该更谨言慎行,避嫌远疑。今日之事,你若处置得更圆融些,未必闹到如此地步。往后,当更加小心。”

      这话,听着像是告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护?他肯定了她在账目上的无误,却又指出她“不够圆融”,将自己置于了险地。这其中的微妙,让旁观的胡管事心中暗暗一惊。

      沈知意心头五味杂陈。他替她解了围,严惩了寻衅者,甚至……变相承认了她的“清白”。可那句“避嫌远疑”、“不够圆融”,又像一根刺,提醒着她与生俱来的“嫌疑”和处境的尴尬。她在他眼中,或许始终是个需要提点、容易惹麻烦的“特别存在”。

      “奴婢……谨记王爷教诲。”她屈膝,声音低不可闻。

      多铎没再说什么,起身,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大步走了出去。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不过是他日常处理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账房内,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久久无人说话。胡管事看着沈知意依旧苍白的侧脸,心中暗叹。王爷这看似公正严明、实则隐含维护的处置,只怕会让这丫头在府中的处境,变得更加微妙难言。

      炭火犹在盆中明明灭灭,方才溅起的火星已然熄灭,只余一缕青烟,和满室更沉、更复杂的寂静。沈知意默默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笔,指尖冰凉。她知道,经此一事,她与这府中其他人的隔阂,恐怕更深了。而王爷那难以捉摸的态度,究竟是冰封之下未熄的余烬,还是另一重更难以承受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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