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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四节 椒房夜话 ...


  •   腊月二十四,祭灶刚过,空气里还残留着糖瓜的甜腻和香烛的余烬。傍晚时分,福晋院里的二等丫鬟春莺再次来到了沈知意偏僻的小院,这次带来的不是燕窝,而是一句口信:

      “福晋请沈姑娘过去叙话。”

      语气依旧客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沈知意心头一紧,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她迅速理了理身上半旧的藕荷色棉袄,将头发抿得更整齐些,深吸一口气,跟着春莺出了门。

      福晋博尔济吉特氏所居的正院“瑞景轩”,与沈知意所住的偏院是云泥之别。还未入内,暖融的炭气混合着名贵香料的气息便已扑面而来。地上铺着厚实的栽绒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多宝阁上陈设着官窑瓷器、珐琅摆件,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山水,无一不彰显着女主人的尊贵与品味。

      福晋并未在正厅见她,而是在西次间的暖阁里。这里更显私密,临窗的大炕上铺着大红金钱蟒的条褥,设着青缎靠背引枕。福晋斜倚在引枕上,穿着一身家常的绛紫色缠枝莲纹衬衣,外罩石青色坎肩,头上只簪着一支点翠蝴蝶簪,神色慵懒,手里正拿着一卷书,见沈知意进来,方才放下。

      “奴婢给福晋请安,福晋万福金安。”沈知意跪下行礼,姿态恭谨至极。

      “起来吧,看座。”福晋的声音温和,听不出情绪。

      春莺搬来一个绣墩,放在炕下不远处。沈知意谢了座,只挨着半边坐下,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眼帘低垂。

      “年下事忙,一直没得空寻你来说说话。”福晋端起手边一盏粉彩盖碗,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语气家常,“前日翠雯那丫头不懂事,去账房闹了一场,让你受委屈了。王爷已处置了她,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奴婢不敢。原是账目有疑,奴婢标注不清,才惹出误会。福晋体恤,奴婢感激不尽。”沈知意回答得滴水不漏,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福晋抬眸,目光在她沉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一笑:“你是个懂事的。王爷也常说,你心思细,账目上是一把好手。这次的事,王爷处置得公正,也是看重你这份细心。”她话锋微转,语气依旧温和,“只是,这内宅院里,人多眼杂,心思也杂。你如今在王爷跟前有些体面,盯着你的人自然就多了。行事说话,更需加倍谨慎才是。有时候,账目是清楚了,人情上却容易留下痕迹,反而不美。”

      这话绵里藏针,既肯定了多铎的“维护”,又暗示了这“维护”带来的麻烦,更点出她“不懂人情”。沈知意只觉得背后泛起一层寒意,忙道:“福晋教诲的是,奴婢年轻识浅,行事多有不当,今后定当谨言慎行,恪守本分。”

      “恪守本分……”福晋轻轻重复了一句,放下茶碗,目光似乎飘向窗外暮色渐合的庭院,“你的本分,自然是为王爷、为王府尽心办事。王爷看重你,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造化。只是,这福气造化,也需有福消受才是。”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沈知意,语气更加推心置腹般:“咱们做女子的,在这深宅内院,求得不过是个安稳。王爷是干大事的人,心系朝廷,顾念军国。内帷这些琐事,原不该多劳他费心。你是聪明人,当知如何才能让王爷省心,而不是……徒惹烦恼,甚至,授人以柄。”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字字千钧。沈知意指尖冰凉,明白福晋这是在警告她,她的存在本身(以及与王爷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已经成了王爷的“烦恼”和可能被攻讦的“把柄”。

      “奴婢愚钝,但知忠心侍主,从未敢有非分之想,更不敢给王爷、福晋添麻烦。”她只能再次表忠心,将姿态放到最低。

      “没有非分之想便好。”福晋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你年纪也不小了,又是汉军旗出身,能在王爷身边伺候笔墨、打理账目,已是难得的机缘。这机缘,需得珍惜,更需知足。往后,安心办好你的差事,少与不相干的人往来,少听些闲言碎语。王爷那里,自有我和诸位姐妹伺候周全。你……可明白?”

      这是明确划下界限了。安分做你的“工具”,不要试图逾越“奴婢”的身份,更不要肖想不该你想的。王爷的身边和枕畔,不是你该惦记的。

      沈知意只觉得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堵住,喘不过气,却只能强撑着,低声道:“奴婢明白。谢福晋指点。”

      “明白就好。”福晋脸上重新露出那种端庄温和的笑意,对春莺道,“去把前日内务府新贡的那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拿来,再取一对赤金丁香坠子,赏给沈姑娘。年节下了,打扮得鲜亮些,也是王府的体面。”

      赏赐再次落下,比之前的燕窝更贵重,也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接受了,就等于默认了福晋的所有“安排”和“告诫”。

      “奴婢卑微,不敢受此厚赏……”沈知意想推拒。

      “赏你的,便拿着。”福晋语气淡了些,却不容拒绝,“只要你谨记本分,尽心当差,王府不会亏待你。去吧。”

      “奴婢……谢福晋赏。”沈知意知道再推辞便是忤逆,只得跪下磕头谢恩,接过春莺递来的、用锦盒装着的贵重衣料和首饰。那锦盒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压得她手臂发颤。

      退出瑞景轩,走在已然完全暗下来的甬道上,冬夜的寒风穿透棉衣,直刺骨髓。怀里的锦盒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烫得她心口发疼。福晋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安稳”、“省心”、“授人以柄”、“知足”……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卑微,足够谨小慎微,可在福晋、在这王府的规则面前,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王爷那点难以捉摸的“维护”,非但不是庇护,反而成了催命的符咒。如今,连“安分守己”做账房,似乎都成了奢望。福晋要的,是一个彻底无声、无欲、无求,最好还能从王爷眼前消失的“工具”。

      回到冰冷的小屋,她将那个华丽的锦盒塞进箱笼最底层,看也不想再看一眼。苏拉嬷嬷给的手炉早已凉透,她蜷缩在炕上,裹紧薄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窗外北风呼啸,卷着雪沫扑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窃窃私语。在这深不见底的王府寒夜里,她仿佛独自漂浮在漆黑冰冷的海上,看不到岸,也看不到灯。福晋的“椒房夜话”,看似温和,实则已将她逼到了悬崖的最边缘。

      冰炭同器,炭火微弱,而寒意已浸透骨髓。那器皿之外,执掌生杀予夺的手,似乎已渐渐失去了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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