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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五节 妒火暗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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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五,小年已过,年关的气息在豫郡王府的高墙内愈发浓重,却也透着一股程式化的、紧绷的忙碌。多铎被宫中频繁召见,似乎有处理不完的紧急政务,回府时常常已至深夜,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郁。朝中风向,因皇帝病体迟迟未见起色而变得愈发微妙难测,连带着王府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沈知意依旧埋首账房,将福晋那日的“夜话”与警告,连同那匹华丽的软烟罗和金坠子,一并锁进心底最深的角落,不敢触碰,更不敢细想。她将自己变成了一架最精密的算盘,只与数字对话,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恭顺。只是那平静之下,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沉寂。
午后,陈墨依例前来请平安脉。因年下府中人多事杂,偶有风寒病气,胡管事特意请他在账房旁的耳房稍坐,为几个有些咳嗽鼻塞的书办也一并看看,开些预防的方子。
轮到沈知意时,她本不欲上前。胡管事却道:“沈姑娘前几日咳症刚好,也让陈先生再复诊一番,年下账目最重,莫要反复了。”话在情理之中,她无法推拒。
仍是那张靠窗的桌案,陈墨净手后坐下,指尖搭上她的脉搏。他的手指依旧微凉而稳定,神色专注。
“姑娘脉象比前次平和些许,肺燥已减,只是……”他顿了顿,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清澈,带着医者特有的敏锐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肝郁之象未解,反似更深。眉心常蹙,夜难安寐,可是近来思虑更重了?”
沈知意心头微颤,垂下眼睫,低声道:“年关事忙,难免有些耗神,不碍事的。”
陈墨看着她低垂的、眼下带着淡淡青影的侧脸,和那紧紧抿着、血色不足的唇,心中了然。这深宅内院,一个无依无靠的汉女账房,又牵扯进那般流言蜚语与主子间的微妙纠葛,如何能不思虑重重、夜不安枕?
他收回手,没有多问,只提笔又写下一张方子,这次却非汤药。“此乃‘解郁安神散’,药材寻常,姑娘可自去药铺配来,置于枕中,或有助眠之效。另,”他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略大些的瓷罐,与先前那罐润喉膏不同,这罐子朴拙无华,“这是用合欢花、萱草根并几味宁神药材制成的香饼,姑娘若觉心中郁结难舒时,可取一小块于香炉中慢爇,其气清芬,可稍解烦闷。”
他的关怀依旧细致而克制,只停留在医者的本分与力所能及的帮助上,不越雷池半步,却恰恰因这份分寸感,更显珍贵。那“解郁安神”四字,更是轻轻戳中了她心底最深的疲惫。
“多谢先生。”沈知意接过方子和香饼,低声致谢。瓷罐触手温润,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在这冰冷压抑的账房里,像是一小簇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陈墨微微一笑,笑容干净坦荡:“姑娘保重。郁结于心,最伤气血。有时……退一步,或可见海阔天空。”这话说得含蓄,却是在委婉劝她莫要过于执着内耗,保重自身为要。
他并未久留,又为其他两个书办看了,开了方子,便告辞离去。那抹石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账房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缕极淡的、清苦的药香,与他带来的那罐香饼的气息隐隐相合。
沈知意默默将瓷罐和方子收好。陈墨那句“退一步,或可见海阔天空”,在她心中泛起一丝微澜。退?她能退到哪里去?这王府,便是她的四海,她的天地。可那份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关怀,依旧让她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她未曾留意,耳房与正厅相隔的锦帘后,一道玄色的身影已静立了片刻。
多铎刚从宫中回来,心中烦闷,本想到书房静一静,路过账房时,却瞥见陈墨正在内中诊脉。鬼使神差地,他脚步一转,隐在了帘后。他看见陈墨专注诊脉的神情,看见他提笔开方,看见他将瓷罐递给沈知意,看见他脸上那温和清朗的笑意,也看见……沈知意接过东西时,那一瞬间低垂眉眼、指尖微蜷的模样。
距离稍远,他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但陈墨那专注的神情,沈知意接过瓷罐时细微的动作,以及两人之间那种自然而平静的氛围,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进他的眼底。
这个陈墨,倒是殷勤得很。请平安脉?开方调理?还赠香饼?太医院的太医,时下都这般“仁心仁术”,关照到一个账房丫头头上了?
他看见沈知意将瓷罐小心收好。那动作里,有一种他不熟悉的、近乎珍重的意味。她从未用那种神态,收过他给的任何东西——无论是代表信任的暗账,还是那支他亲手挑选的玉簪。
一股无名火,混合着某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涩与躁怒,猛地窜上心头。他想起回廊下她那苍白的脸和闪避的眼神,想起炭火星溅时她挺直的脊背和低垂的眼帘,也想起自己那日强吻她时,她眼中巨大的惊骇与屈辱,以及之后长久冰封般的沉默。
她对他是怕,是躲,是敬而远之。
可对这个陈墨,一个低微的汉人医官,她似乎能平静接受对方的关怀,甚至……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松动?
凭什么?
就凭那几句不痛不痒的医者嘱咐?凭那罐不值钱的草药香饼?
多铎的眸色骤然沉了下去,如同暴风雨前积聚的乌云。他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发白。胸口那股郁结多日的烦闷,此刻找到了一个清晰的、灼热的出口——嫉妒。
他嫉妒陈墨能如此轻易地靠近她,给予她纯粹的、不带来压力的关怀。
他嫉妒她能对陈墨展露出那一点点真实的疲惫和接受。
他更愤怒于,自己竟会被这种微不足道的情景,搅得心绪不宁,妒火中烧。
这简直荒谬!他是堂堂和硕豫郡王,正白旗旗主,怎么会对一个汉女账房,一个他随手点选、本该完全掌控的奴婢,产生这种不堪的、属于凡夫俗子的嫉妒情绪?
可那灼烧的感觉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立刻掀帘而入,将那个碍眼的瓷罐夺过来摔碎,想厉声质问陈墨是以何身份、凭何资格对他的“人”如此关照,更想……将那个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的女子拽到眼前,逼她抬起头,看清楚谁才是她的主子,谁才有资格决定她该接受谁的“关怀”!
然而,残存的理智和亲王该死的骄傲,死死拉住了他。他不能。那样做,与市井妒夫何异?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难看,让她离他更远。
他死死地盯着沈知意收好瓷罐后,重新埋首账册的侧影,那身影单薄而沉静,却像一道无声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外。陈墨带来的那缕药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变成了某种挑衅的气息。
妒火在胸中无声地燃烧,越烧越旺,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能化为更深的阴郁和冰冷,凝结在他的眼底。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那道锦帘。只是离去的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踩在光滑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踏在谁的心上。
账房内的沈知意,对帘后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毫无所觉。她只是觉得,在那罐香饼清苦的气息中,压抑的胸口似乎稍稍松快了一丝。而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脊,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
冰炭同器,炭火微温,妒火却已暗燃。只待一个契机,便要撕裂这脆弱的平衡,将一切卷入更炽烈、也更危险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