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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九章 血色入关
第一节 定鼎之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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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八年(1644年)八月十四,寅时刚过,盛京皇宫崇政殿内已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殿内弥漫着未散尽的药味、檀香,以及一种更浓烈的东西——权力真空带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与欲望。
皇太极的灵柩停在后殿,而前殿活着的子孙与臣子们,正在为这座庞大帝国的未来,进行一场无声的厮杀。
多铎坐在亲王班列中,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杆插进地里的铁枪。他脸色是一种病态的青白,唇上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因为连日高烧和此刻极致的紧绷,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亮得惊人,像两点幽暗的火,在苍白的面容上灼灼燃烧。每一下呼吸,胸口都传来撕裂般的闷痛,那是急怒攻心后尚未痊愈的伤。但他不能露出丝毫软弱。今日,在这里,一丝软弱便可能是万丈深渊。
他的目光,与斜对面的兄长——睿亲王多尔衮,有瞬间的交汇。多尔衮面色沉静,眼神深不见底,只几不可察地向他略一颔首。多铎读懂了那眼神中的含义:稳住,等待,必要时……出手。
争论已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以肃亲王豪格为首的一派,声音越来越高,以“皇长子”、“战功卓著”为由,几乎将“即位”二字喊了出来。两黄旗的勋臣,索尼、鳌拜、图赖等人,手按刀柄,面色冷硬地立于殿柱之侧,他们的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威胁——他们只忠于先帝,而先帝之子,不止豪格一人。
“国不可一日无主!”豪格的心腹,正黄旗的固山额真何洛会,再次提高声量,目光如刀般扫过多尔衮兄弟,“先帝骤崩,当由年长有德者继之,以安天下之心,以定八旗之志!肃亲王乃皇长子,文武兼资,战功赫赫,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殿内空气凝滞,仿佛绷紧的弓弦。豪格本人虽未言语,但挺直的背脊和灼灼的目光,已表明了态度。支持他的几位宗室也纷纷附和,声浪渐高。两黄旗大臣的手,在刀柄上握得更紧,指节发白。
就在这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之际,一直沉默如山、面色沉静的多尔衮,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愤怒的豪格,也没有看按刀而立的两黄旗大臣,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年幼的皇子们所在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鼎乾坤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国事艰难,先帝骤崩,我等为人臣、为宗亲,首要之务,是保全祖宗基业,安定八旗人心。争执,解决不了问题。”
他顿了顿,继续道,每一个字都清晰如刻,砸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肃亲王乃先帝长子,自有其功。然,天子承嗣,非唯年长,更在安定。如今关内流寇猖獗,明廷余孽未清,我大清正值生死存亡之秋,当以大局稳定为上,而非争一人之短长。”
他转向一直沉吟不语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微微颔首,仿佛早已达成默契,然后说出了那句将决定清朝未来数十年命运的话:
“本王与郑亲王商议,以为皇九子福临,仁孝聪慧,乃先帝骨血,可承大统。福临年幼,正需我等老成持重之人尽心辅佐。本王不才,愿与郑亲王共担辅政之责,匡扶幼主,直至成年亲政。如此,既全了君臣大义,也安了八旗上下之心。诸位以为如何?”
殿内一片死寂。随即响起压抑的抽气声和嗡嗡的议论。
这个方案太精妙,也太致命了——立了皇子(满足两黄旗“必立皇子”的底线),选了最无威胁、母族不显的幼主(避免豪格或任何年长皇子即位后难以驾驭),明确了辅政者(多尔衮与济尔哈朗,实权在握)。豪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输了,输在了这看似公允无比、实则将他彻底排除出核心的算计之下。支持他的宗室也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我反对!”豪格的心腹何洛会猛地踏前一步,面目因急怒而狰狞,声音尖利,“睿亲王此言差矣!岂有舍长子而立幼子之理?!此非国家之福,实乃取乱之道!肃亲王英明神武,正值盛年,方能领袖群伦,率我八旗入主中原!立一六岁稚子,岂不令天下人笑话,令将士寒心?!”
“放肆!”
一声低哑却如金铁交鸣的断喝,骤然炸响,打断了何洛会的咆哮。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多铎一手死死按着剧痛翻腾的胸口,另一手撑着冰冷的案几边缘,竟硬生生站了起来。他脸色白得吓人,额上青筋迸现,大颗的冷汗从鬓角滚落,嘴唇因忍痛和用力而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燃烧着骇人的、沙场淬炼出的寒光,直直射向何洛会,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其撕碎。
“何洛会!”多铎的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却带着斩金截铁的杀气,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这里,是议政王大臣会议,商议的是大清的国本!不是你正黄旗的校场,轮得到你在这里狂吠乱政?!”
他向前踏出一步,身形因虚弱和疼痛而微晃,却如山岳将倾,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般压向对面:“十四哥和郑亲王提出的,乃是老成谋国、顾全大局之上策!立皇子,安人心;选幼主,杜后患;由二位叔王辅政,稳朝纲!哪一条不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哪一条不是为八旗子弟的性命前程着想?!”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冰刃般刮过那些面露犹疑、窃窃私语的宗室和王公,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怒火:“倒是你们!口口声声为了大清,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自己清楚!是不是觉得六岁的孩子好拿捏?是不是想着浑水摸鱼,火中取栗?!我告诉你们,做梦!”
他最后将目光钉在面色变幻不定、手仍按在刀柄上的两黄旗大臣脸上,语气森然,一字一句,仿佛重锤敲打在每个人心上:“索尼!鳌拜!图赖!先帝将两黄旗交到你们手上,是让你们保江山、护主子的!不是让你们在这里,为了某些人的一己私心,把刀尖对准自家爱新觉罗的骨肉!今日,谁要是敢不遵礼法,不尊幼主,不敬辅政亲王……”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中迸出那句代表整个正白旗意志的决绝宣言:
“便是与我多铎,与我正白旗上下万千将士,为敌!”
话音落下,他再也支撑不住,剧烈的咳嗽排山倒海般涌上,他不得不以袖掩口,弯下腰,单薄的身躯颤抖如风中秋叶。殷红的血迹,迅速在袖口的云纹上泅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但当他勉强止住咳,缓缓直起身,放下染血的衣袖,重新抬起那张惨白如纸、却戾气横生的脸时,那双眼睛里的决绝与不惜一战的煞气,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慑。
殿内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多铎这番以重伤之躯发出的、掷地有声的威胁,等于为正白旗,也为所有支持多尔衮方案的人,划下了最后红线,亮出了底牌。他以近乎自毁的姿态展现出的这份不惜玉石俱焚的决绝,彻底震慑了那些心怀侥幸的动摇者,也击碎了豪格一方最后反扑的勇气。
索尼与鳌拜再次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无奈,以及认清现实后的果断。多尔衮的方案,已是唯一能避免即刻火并、又能保住两黄旗利益和“忠臣”名声的出路。继续支持豪格,就要正面承受来自多尔衮、济尔哈朗,尤其是眼前这个状若疯虎的多铎及其背后正白旗的全力反扑。大清,禁不起这样的内耗。
索尼率先出列,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打破了殿内凝固的死寂:“两黄旗,谨遵睿亲王、郑亲王所议,拥戴皇九子福临殿下即位,誓死效忠幼主,辅佐二位摄政王!”
鳌拜、图赖紧随其后,纷纷跪倒:“誓死效忠!”
礼亲王代善见状,也缓缓颔首,表明了态度。其他宗室王公见大势已去,再无一人出声反对。
大局,至此尘埃落定。
当多铎被两名亲兵几乎是半搀半架着走出崇政殿时,八月的晨光已有些刺眼。他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的咳嗽再也压制不住,伏在汉白玉栏杆上,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素白的袖口,血迹已连成一片,触目惊心。
“爷!”亲兵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多铎摆摆手,用尽最后力气直起身,看着阳光下巍峨而冰冷的宫阙。赢了。十四哥摄政,福临即位,豪格出局。大清的天,暂时不会塌了。
可是,为何心中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疲惫,和劫后余生般的虚无?那金銮殿上的椅子谁坐,那把持朝政的朱笔谁握,似乎都与他隔着千山万水,只剩下无尽的算计与血腥。他挣命搏杀、呕心沥血换来的,到底是什么?是这咳不完的血,还是这越来越重的、令人窒息的孤寂?
恍惚间,一张苍白、沉静、总是低垂着眼睫的脸,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那么清晰,甚至能想起她指尖微凉的颤抖,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墨香与药草气息。在那令人窒息的政治绞杀中,在那一片虚伪与贪婪的面孔里,唯有想起她核对账目时那清脆、规律、仿佛带着某种永恒秩序的算盘声,才能让他获得片刻诡异的宁静。
“西郊……皇庄……”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随即猛地清醒,一股莫名的焦躁混合着虚弱的怒火涌上心头。他抓住亲兵的胳膊,声音嘶哑急切:“回府!立刻让胡成来见我!快!”
然而,就在他于崇政殿内以命相搏、为大清国运定下乾坤之时,一骑背插摄政王赤旗令牌的快马,已带着多尔衮的紧急手谕,冲出了盛京巍峨的城门,踏起滚滚黄尘,直奔西郊那荒凉寂静的皇庄别院。
手谕上只有冷冰冰的、不容置疑的一句话:
“着皇庄别院沈知意,即刻入京,至摄政王府候见。不得有误。”
历史的齿轮,在个人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已然冷酷地转动,并将毫不留情地将那漂泊无依的渺小个体,卷入下一个更加汹涌、也更加血腥的权力与命运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