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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二节 枢机之渴 ...


  •   顺治元年(1644年)四月中旬,盛京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春风更躁动、也更血腥的气息。关内的消息如同被狂风撕碎的纸片,不断飘来:李自成破了北京,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大明……亡了。

      而比这惊变更让摄政王多尔衮夜不能寐的,是摆在武英殿临时摄政王府案头的那几份互相撕咬、如同乱麻的军需册子,以及一份刚刚以六百里加急送至的、来自山海关的密信。

      信是吴三桂写来的,字迹潦草,语气惶急,字里行间是走投无路的哀求与诱惑——“泣血求助”、“愿开关以迎王师”、“共诛流寇,以报君父之仇”。

      机会!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天赐良机!

      风险!也是倾国之战,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多尔衮盯着那封信,指节捏得发白。他知道,大清国运,爱新觉罗家族的未来,乃至他刚刚握入手心还没焐热的摄政大权,都系于即将到来的这一战。赢了,八旗铁骑可踏破山河,问鼎中原;输了,或许就要退回白山黑水之间,甚至陷入内乱。

      “啪!”他将密信拍在案上,声音冷硬如铁:“传令!八旗所有能战之兵,蒙古各部盟兵,三日内集结完毕,兵发山海关!此乃国运之战,有敢迟疑、惜身、贻误军机者,斩立决!”

      命令如巨石投水,激起千层浪。整个盛京,乃至整个辽东,瞬间变成了一架疯狂开动的战争机器。兵马调动,粮草征集,武器调配,日夜不息。

      然而,仅仅两天后,这架看似庞然大物的战争机器,就在最核心的“心脏”——后勤供给上,显露出了可怕的混乱与空洞。

      偏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雨将至。多尔衮面沉如水,盯着跪在脚下的几个官员:户部的满汉承政、兵部的笔帖式、内务府的管领。他们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本被摔开的账册。

      “再说一遍,”多尔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压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本王再问最后一遍:大军十日之粮,现在何处?弓箭、火药、伤药,可足数?车辆、马匹,可齐备?”

      跪着的几人汗如雨下,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身体抖如筛糠。

      “回……回摄政王,”户部一个汉人侍郎声音发颤,“粮……粮草本有存余,然各旗催要急切,数目一时……一时难以核准……”

      “难以核准?”多尔衮轻轻重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就是不知道了?”

      “火药……火药库房回报,存量……应是够的,但有些受潮,需……需重新晾晒……”兵部的笔帖式头埋得更低。

      “车辆……车辆多有损坏,正在抢修……”内务府管领的声音细若蚊蚋。

      “够了!”多尔衮猛地一掌拍在紫檀木案上,震得笔架砚台哐当作响。他站起身,玄色的摄政王朝服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应是?难以核准?正在抢修?”他一步步走下台阶,靴子踏在金砖上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清晰得可怕,“你们就拿这些屁话,来敷衍本王?来赌我大清的国运?!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大军箭在弦上,你们却连家里有多少米、多少箭都说不清!”

      他停在那个汉人侍郎面前,俯视着他:“本王听说,你们汉人有个说法,叫‘糊涂账’。如今看来,你们不止账是糊涂的,连脑袋,也是糊涂的!”

      那侍郎吓得几乎瘫软。

      多尔衮直起身,目光扫过殿外沉沉夜色,胸膛剧烈起伏。一股冰冷的愤怒和更深的焦虑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知道八旗勇士能战,也知道吴三桂的关宁铁骑是助力,但再勇猛的将士,也不能饿着肚子、空着手去打仗!后勤的混乱,会像溃堤的蚁穴,在关键时刻让看似无敌的大军土崩瓦解。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在门口单膝跪地:“禀摄政王,豫亲王派人从大营送来急件,是关于军需调配的。”

      “拿来!”

      多尔衮接过信,快速拆开。是多铎的亲笔,字迹比他平日更加狂草,力透纸背,显是心中焦躁。信中没有废话,直接列出数项亟待解决的物资缺口和调配混乱之处,最后,多铎用近乎质问的语气写道:

      “十四哥!各旗报上来的数目对不上,领走的和库存的差了一大截!下面的人互相推诿,一笔烂账!大军不日即发,此等情形,如何作战?需得立刻派一绝对精明、压得住场、且不为各旗利益所动之人,总核军需账目,厘清存量,严控支取,否则弟纵有冲天之志,亦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绝对精明、压得住场、且不为各旗利益所动之人……”多尔衮喃喃重复,目光落在“一笔烂账”四个字上,脑海中,仿佛有两根毫不相干的线,在这一刻,被绝境中的焦虑和弟弟信件中描述的熟悉困境,猛地碰撞在了一起!

      多铎当年松锦大战时,军需难道不也是一笔烂账?各旗、各牛录,那些勋贵、包衣,谁不想在物资里捞一把?可后来……后来多铎的军需似乎就再没出过大乱子,甚至成了他连续作战的底气。他隐约记得,多铎似乎曾随口提过一句,说府里有个账房,心思极细,把那些狗屁倒灶的账理得门清……

      是了!那个汉女!那个被多铎从包衣里点选出来,又因为些说不清的事被送到庄子上的……沈知意!

      一个清晰的逻辑链条,在多尔衮被军务和焦虑烧灼的脑海中瞬间成形:

      眼前的困境:大军出征在即,军需账目混乱,无人可信,无人能清。

      过去的成功案例:多铎的复杂军需账,被一个汉女理清了。

      需求高度吻合:多铎要的“精明、压得住场、不为利益所动”,不正是处理这种涉及各方利益的烂账最需要的品质?而那个汉女证明过她能做到。

      人的属性:她是包衣,身契在手,生死由他。与当前任何利益集团无关,是纯粹的“工具”。且就在盛京附近,立等可取。

      什么风月,什么弟弟的私情,在此刻多尔衮的算计中,轻如尘埃。他看到的,是一把或许能斩开眼前后勤乱麻的、现成的、且完全受控的“快刀”。

      “范文程!”多尔衮猛地抬头,看向一直沉默侍立在阴影中的内秘书院大学士。

      “奴才在。”范文程趋前一步。

      “你即刻拟本王手谕!”多尔衮语速极快,不容置疑,“着盛京西郊皇庄别院之汉女沈知意,即刻以摄政王府征调之名,入军前效力。命其总核各旗、各部现存军需物资账目,厘清实数,严控支发,所有账目直接报于本王!告诉她,此事关乎国战胜负,若有差池,或账目再有不清,延误军机,唯她是问!让她务必于大军开拔前,将一份清晰的账目交上来!”

      “嗻!”范文程心头微震,不敢多问,立刻领命。

      “还有,”多尔衮补充,眼神冰冷,“此事,不必特意告知豫亲王。他军务繁忙,这等具体人事,本王直接安排便是。若他问起,便说是为他分忧,调了个得力账房。”

      “嗻!”

      手谕以最快的速度拟好,盖上了新鲜的摄政王大印。一名背插赤旗的戈什哈接过手谕,冲出武英殿,翻身上马,带着几名护卫,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暮色沉沉的盛京西门,朝着西郊荒凉的皇庄方向绝尘而去。

      殿内,多尔衮重新坐回案后,看着地上依旧跪伏颤抖的官员,冷冷道:“滚出去。给你们两天时间,将所有账册、库房钥匙,准备好交接。若再有不实,提头来见。”

      官员们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多尔衮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内,烛火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山海关的方向,仿佛有隐隐的雷声传来。他揉了揉刺痛的眉心,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并未因下了命令而松弛。那把“刀”是否真如所想般锋利,能否在最短时间内劈开乱麻,仍是未知。

      但他别无选择。这是赌国运的战争,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尤其是最要命的粮草军械。他必须用尽一切可用的手段,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而在西郊那座被遗忘的别院里,沈知意的命运,就在这大清国最高统治者的焦虑与算计中,被这纸冰冷的手谕,粗暴地、不容抗拒地,从荒僻的角落,拖向了即将血流成河的历史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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