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第三节 账册如铁 ...
-
西郊皇庄别院在暮色中像一座孤坟。
沈知意正就着最后一缕天光,在院中石碾旁浆洗一件粗布衣裳。冰凉的井水刺得她生着冻疮的手一阵阵发麻。在这里近两个月,日子清苦,但至少安静。没有窥探的目光,没有含沙射影的话语,没有……那个人。
只有苏拉嬷嬷托人悄悄捎来过两次腌菜和一句“熬着”,像黑暗里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将湿衣服拧干,正要起身,院门突然被猛地撞开。
不是庄子里的人。是几个顶盔贯甲、背插赤旗的戈什哈,马蹄声在寂静的黄昏里如同惊雷。为首一个面色冷硬如铁的壮汉,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破败的小院,最后钉在她身上。
“沈知意?”声音没有任何疑问,只有确认。
沈知意手里的湿衣服“啪”地掉进木盆,溅起一片水花。她脸色瞬间煞白,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这装扮,这气势……是摄政王直属的亲卫!比王府护卫更加森严可怖。
“正……正是奴婢。”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颤抖。
“摄政王手谕!”那戈什哈根本不下马,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绫,唰地展开,声音洪亮,字字砸在沈知意耳膜上:“着盛京西郊皇庄别院之汉女沈知意,即刻以摄政王府征调之名,入军前效力。命其总核各旗、各部现存军需物资账目,厘清实数,严控支发,所有账目直接报于本王!此事关乎国战胜负,若有差池,或账目再有不清,延误军机,唯你是问!务必于大军开拔前,厘清账目!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沈知意僵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摄政王……多尔衮?征调她?入军前效力?总核军需账目?
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像天方夜谭,更如同晴天霹雳。那个站在权力顶峰、她只在澄心斋惊魂一瞥过的男人,怎么会知道她的存在?又怎么会用这种不容置疑、关乎生死的方式,将她拖入那听起来就让人魂飞魄散的“军前”?
“还愣着干什么?收拾你的东西,立刻走!”戈什哈厉声喝道,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东西?她有什么东西?几件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一方母亲留下的旧帕,还有陈墨给的那罐几乎舍不得用的、还剩一半的宁神香饼。
她被半推半架着塞进了一辆等候在门外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青篷马车。车轮滚动,将那座给予她短暂喘息也带来无尽孤寂的别院,迅速抛在身后沉沉的暮色里。没有告别,没有缘由,只有一道冰冷的手谕和几个更冰冷的兵士。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颠簸得她五脏六腑都像要挪位。夜色如墨,只有车辕上悬挂的气死风灯投下摇晃的光晕。她紧紧抱着那个小小的、空荡荡的包袱,指尖冰凉,心跳如擂鼓。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是因为……他吗?豫亲王?是他向摄政王要的人?不,不像。手谕公事公办,口气冷酷,仿佛她只是一件被突然想起的工具。而且,若是他要,何须通过摄政王?难道……是摄政王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她和王爷之间那不堪的纠葛,所以要处置她?可处置一个奴婢,何须用“征调效力”这般郑重的名义?还要她去碰触最要紧的军需账目?
无数的疑问和恐惧啃噬着她。但“延误军机,唯你是问”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意识里。她毫不怀疑,如果她做不好,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等待她的绝不仅仅是简单的责罚。
求生欲和对母亲承诺的执念,让她在极致的恐慌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账目……对,账目。那是她唯一熟悉、或许也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另一个更精致的囚笼,她必须先活下去。
马车似乎跑了整整一夜,在天将破晓时,驶入了一片巨大的、喧嚣的营地。帐篷如云,旌旗猎猎,战马嘶鸣,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钢铁、马粪和一种紧绷的、即将燃烧般的气息。这里是盛京郊外的大军集结地,国之利刃出鞘前震颤的嗡鸣之地。
她被带到一个比其他帐篷稍大、但依旧简陋的牛皮大帐前。帐外有兵士守卫,里面隐约传来算盘声和低语。
“进去!”戈什哈掀开帐帘。
一股混杂着陈旧墨味、灰尘和男人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帐内光线昏暗,数盏牛油灯冒着黑烟。地上、简陋的木条案上,堆满了小山一样的账册、文书、卷宗,有些甚至散落在地。几个穿着官服或号衣的书办、笔帖式,正埋头其中,算盘珠子拨得劈啪响,但人人脸上都带着焦躁和茫然。
一个穿着六品文官服色、愁眉苦脸的中年人抬头,看到戈什哈和沈知意,愣了一下。
“王主事,”戈什哈冷声道,“摄政王手谕,征调此人沈知意,总核各路军需现存账目。所有账册交割,皆由她负责。给你两个时辰交接,大军午后即要再次清点物资,延误不得。”说罢,将那份黄绫手谕往主事怀里一塞,竟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王主事拿着手谕,看看上面鲜红的摄政王大印,又看看眼前这个脸色苍白、身形单薄、明显受惊不小的年轻女子,眼睛瞪得老大,仿佛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
“这……这位……姑娘?”他语无伦次,“摄政王命你……总核账目?这些?”他指着那几座“小山”,声音都变了调,“姑娘可知,这是各旗、各部、历年陈积加上此次新调拨的所有军需总录?里面满洲文、汉文、蒙古文混杂,计量单位不一,还有大量缺漏、涂改、甚至自相矛盾之处?我们七八个人核了三天,越核越乱!如今只剩不到一日时间,要给出一个清晰实数……这、这简直是……”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这不可能,让你来,要么是儿戏,要么是让你来顶缸送死。
帐内其他几个书办也停了手,目光复杂地看过来,有怀疑,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
沈知意没有看他们。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账册,鼻尖是熟悉的、却从未如此庞大逼人的陈旧纸张和墨迹的气味。恐惧依旧在,但另一种奇异的感觉,却从心底最深处滋生——一种面对庞大混乱时,本能地想要去寻找秩序和清晰的冲动。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的颤抖,走向最近的一摞账册,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是镶黄旗去年的盔甲修缮记录,字迹潦草,计量单位混乱,旁边还有用满文做的古怪批注。
“王主事,”她开口,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稳,“烦请将所有人手分为三组。一组,按八旗序列,将所有账册按‘粮秣’、‘军械’、‘药材’、‘杂项’四大类分开,同一类中再按年份从近到远排列。二组,专司统一计量单位,将石、斗、升、斤、两、匹、副、张等,全部换算为户部核准的出征标准单位。三组,找出所有有涂改、批注、缺页、或与前后数目明显矛盾的账册,单独列出,标注疑点。”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翻动手中的册子,指尖在某些数字和批注上停顿:“比如这一笔,记‘补铁甲十七副,用熟铁二百斤’。按工部则例,修补一副棉铁甲平均需熟铁八至十斤,十七副最多一百七十斤。此处记为二百斤,余三十斤去向不明,需标红。另,批注的满文似是‘赏丁’二字,但字迹模糊,也需确认。”
她语调清晰,条理分明,仿佛不是在面对一座能压死人的乱账山,而是在拆分一团找到了线头的乱麻。
王主事和那几个书办都愣住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她只是扫了几眼,怎么就发现了问题?还给出了具体的分类和排查方法?
“还……还有,”一个年轻的汉人书办小声补充,带着点犹豫,“有些满文的记档,我们……看不太懂……”
“无妨。”沈知意抬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我看得懂。分出来的满文账册,交给我。”
她不再多言,将包袱放在角落,走到一张空着的条案后坐下,拿起算盘,指尖拂过冰凉的算珠。那触感奇异地让她狂跳的心略微平复。账目是死的,数字是冷的,但它们背后的逻辑是清晰的。在这个充满不可知恐惧和强大暴力的世界里,或许只有这些不会说谎的数字,能给她一丝脆弱的掌控感和……活下去的可能。
“开始吧。”她轻声道。
帐内寂静了一瞬,随即,算盘声、纸张翻动声、低低的交谈声再次响起,但似乎有了方向,不再那么绝望和杂乱。
沈知意埋首账册,全神贯注。她必须做好,必须厘清。这无关忠诚,无关奉献,只关乎最原始的生存。然而,就在她刚刚进入状态不久——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重、急促,带着明显怒意的脚步声,以及守卫兵士慌忙行礼的声音:“奴才给豫亲王请安!”
帐帘被“唰”地一声粗暴扯开!
晨光与一个高大的、裹挟着室外寒气和一身凛冽怒意的身影,一同撞入帐内。
多铎站在门口,身上穿着暗蓝色的行袍,外罩牛皮甲骨,未戴盔,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他脸上带着连日奔波和焦虑的痕迹,下颌绷紧,眼神像两簇压抑着风暴的冰焰,直直射向帐内那个坐在条案后、闻声抬头、瞬间僵住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沈知意手中的笔,“嗒”一声掉在账册上,滚了几圈,落在地上。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彻底的震惊和无法抑制的恐惧。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么快?这么突然?
多铎的目光死死锁着她,胸膛微微起伏。他接到兄长轻描淡写的知会,说给他调了个“得力账房”,正在厘清军需。他本只是顺路过来,想看看是谁,顺便亲自催促进度。
他万万没想到,会是她。
沈知意。
那个在他梦中混乱出现、在他病中脆弱抓紧、在他清醒后遍寻不见、以为被妥善“安置”在别院的人。此刻,竟然出现在这即将开拔的血战大营里,坐在堆积如山的军需账册之后,穿着粗布衣裳,脸色苍白如鬼,正用那种他熟悉的、却又似乎更深沉了的惊惧眼神看着他。
是谁?谁把她弄来的?兄长?为什么?他说的“得力账房”……就是她?
无数的疑问、被隐瞒的愤怒、以及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震动和某种尖锐的痛楚,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因军务繁忙而勉强维持的冷静。
帐内其他人大气不敢出,纷纷跪倒。
多铎一步步走近,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像踩在人心尖上。他停在条案前,隔着一堆账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嘶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