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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节 算盘为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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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会在这里?”
多铎的声音不高,嘶哑,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死寂的帐篷里反复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他站在那里,身影几乎挡住了帐门透入的所有光线,将沈知意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和怒意之下。
沈知意僵在条案后,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她能清晰看见他眼中翻涌的风暴,下颌紧绷的线条,以及那身行袍上沾染的、来自校场或路途的尘土。他离她如此之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混合了皮革、钢铁与淡淡汗意的气息,那气息曾在她最恐惧的噩梦中萦绕不去。
帐内其他人大气不敢出,连算盘珠子都僵住了。
沈知意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她该说什么?说摄政王的手谕?说自己是来“效力”的?在他的逼视下,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像是一种挑衅。
“回……回王爷,”一旁的王主事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颤巍巍地举起那份黄绫手谕,硬着头皮开口,“是、是摄政王殿下亲笔手谕,征调沈姑娘……前来,总理军需账目核对之事。奴才等正在交割……”
多铎的目光甚至没有瞥向那份手谕。他的眼睛只盯着沈知意,仿佛要穿透她苍白的皮肤,看清她骨头里到底藏着什么。兄长的手谕?他知道。那轻描淡写的一句“给你调了个得力账房”,原来指的是她!
一股邪火混着冰渣,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是,公务。是急需。他甚至无法在明面上反对兄长的这个“安排”。可正因如此,才更让他感到一种被无形之力扼住喉咙的憋闷和愤怒。他的人,他的……他的东西,被以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从他的“后院”直接拎到了这血战之前,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还被赋予了如此要紧的差事!
这感觉,就像有人未经他允许,将他珍藏(哪怕他自己也不知如何处置)的一件易碎瓷器,摆在了两军对垒的阵前,还说“此物可堪一用”。
荒谬!危险!更是一种对他权威无声的漠视和僭越!
“总理军需账目?”多铎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他向前又逼近一步,几乎要碰到条案的边缘,“沈知意,你告诉本王,你一个汉军旗的包衣奴才,认得几个字,打过几本账,就敢来‘总理’我八旗大军的命脉?你知道延误军机、账目不清,是什么罪名吗?”
他的质问劈头盖脸砸下,每一个字都旨在羞辱和威慑。他要撕开那层“公务”的薄纱,让她看清自己的卑微和处境的可怖。
沈知意的手指在袖中死死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强行拉回。不能晕过去,不能哭。在这里晕倒或哭泣,只会让一切更糟。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条案后站起身。因为久坐和惊惧,腿有些发软,但她强迫自己站稳,然后,垂下眼睫,避开他噬人的目光,对着他,缓缓地、深深地福下身去。
“奴婢……惶恐。”她的声音细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奴婢卑微,蒙摄政王不弃,征调效力,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王爷所言甚是,军需乃大军命脉,关乎国运,奴婢纵有万死,亦不敢有丝毫懈怠。摄政王手谕明令,命奴婢厘清实数,严控支发,账目直报。奴婢……唯有竭尽驽钝,核对清楚账册之上每一笔数目,不敢言‘总理’,只求……只求账实相符,不误王爷的大事。”
她将“摄政王手谕”、“账目直报”、“核对清楚”这几个词,清晰而恭顺地重复出来。这是在提醒他,也是在为自己构筑一层脆弱的、基于规则的护甲。她不是在自作主张,她是在执行至高无上的命令。她的生死荣辱,已不完全系于他一人之喜怒,也系于那纸手谕和即将到来的大战。
多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竟然……拿兄长的话来挡他?用最恭顺的姿态,说着最清晰冷静的言辞?那股邪火非但没被浇灭,反而烧得更旺。他厌恶她这种看似屈服、实则划清界限的姿态,更厌恶她提及“摄政王”时那公事公办的语气。
“账实相符?”他冷笑,忽然伸手,一把抓过王主事手里那本刚才被沈知意指出的问题账册,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一处,厉声道:“好!那本王现在就考考你!这笔,镶黄旗去年十月支取熟铁五百斤,用于修补盾牌,记录在此。可本王记得,去年十月,镶黄旗主力随本王在锦州,何人在盛京大批修补盾牌?这五百斤铁,到底补了谁的盾,还是……补了某些人的私囊?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
这问题极其刁钻,不仅涉及账目,更涉及各旗人员调动和可能的贪墨隐情,本是笔糊涂账,特意用来难为她。
帐内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主事冷汗涔涔,这哪里是核对账目,这是要人当场断案啊!
沈知意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多铎,而是落在他手中的账册上,只看了一眼他手指的那一行。然后,她再次福身,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回王爷,此笔账目确有疑点。然,要厘清去向,不能仅凭此一笔。需调阅同期镶黄旗在盛京留守人员的兵器损耗呈报、工匠营领取物料记录、以及可能关联的其他旗份交叉账目。若王爷准允,给奴婢两个时辰,与相关书办调阅比对,或可理出线索。此刻……奴婢不敢妄断。”
她没有硬扛,也没有被吓住,而是给出了一个专业、且几乎无可指摘的回答——需要时间,需要调阅关联账目。既承认了问题,也说明了方法,还将“妄断”的责任推回。
多铎盯着她低垂的、露出纤细脆弱脖颈的头顶,胸口那股暴戾的、无处发泄的怒气,竟奇异地被一种更深的烦躁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取代。她怕他,怕得浑身细微发抖,可她的脑子却在如此恐惧下,依旧条理清晰,像一架精确的机器。
这让他想起她核对账目时的侧脸,想起那让他安心的算盘声。可此刻,这“清晰”和“条理”却成了抵抗他的盾牌。
他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以及一种更为凶险的预感——将她卷入这血腥的战争机器,或许是一个错误,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掌控的错误。
他猛地将账册摔回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笔筒都跳了跳。
“好,好得很!”他声音阴沉,目光如冰刀般刮过帐内所有人,“既然摄政王如此看重你,将这般重任交予你,那本王就等着看你的本事!王承忠!”
“奴才在!”王主事一哆嗦。
“将所有账册,统统交给她!派人‘协助’!本王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明日卯时之前,必须给本王一份清晰的、分门别类的军需现存总录!若是到了时辰,账目还是乱的,或是核出来的数目再有差池……”他顿了顿,目光最后钉在沈知意惨白的脸上,一字一句道:“你们所有人,包括你,沈知意,就自己到军法处,领延误军机之罪!”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大步冲出帐外。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但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却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沈知意的身上。
帐内死寂片刻,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吐气声,紧接着是更狂乱的算盘声和翻动账册的哗啦声。时间,只剩下不到十个时辰了。
王主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看向沈知意的眼神复杂无比,有同情,有畏惧,也有一丝绝境中不得不抓住救命稻草的期待:“沈……沈姑娘,您看这……”
沈知意缓缓直起身,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她扶着条案边缘,才勉强撑住发软的身体。多铎最后那一眼,那冰冷的、毫无转圜余地的命令,像一道枷锁,死死扣在了她的脖子上。
明日卯时……清晰总录……延误军机……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近乎麻木的决绝。恐惧到了极致,反而催生出一种可怕的冷静。
“王主事,”她开口,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加稳定,“烦请按我刚才所说,加快分类。您亲自带人,将所有标红的疑点账目,按所涉旗份、衙门分开。再劳烦这位……”她看向那个懂满文的年轻书办,“将满文账册中,所有涉及大宗物资支取、尤其是与汉文账册可能有关联之处,摘要译出,标明代、所、数、量、人。”
她走回自己的条案后坐下,拿起那本被多铎摔过的账册,抚平卷起的页角,指尖拂过冰凉的纸张。
“从现在起,所有人,账目不离手,算盘不离位。”她抬起眼,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惑的脸,那目光里有一种奇异的、能让人稍微镇定下来的力量,“我们核对的,不是账册。”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铁:
“是生死。”
帐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随后响起的、更加密集、更加疯狂的算盘声响。那声音连成一片,不再是混乱的噪音,而渐渐形成了一种单调、急促、却带着某种残酷秩序感的节奏,仿佛无数颗心脏在濒临绝境时同步的、绝望的搏动。
帐外,夜色如墨,山海关的方向,星月无光。而帐内,沈知意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账册中,将自己所有的恐惧、惊惶、无措,都强行压榨、提炼,化作指尖下飞速跳动的算珠,和笔尖一个个冰冷清晰的数字。
多铎的愤怒,多尔衮的手谕,国运的赌局,个人的生死……所有的一切,此刻都坍缩成了她面前这一行行待核的墨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被这血色洪流彻底吞没之前,将这本该清晰的账目,核得清清楚楚。
哪怕,这清楚本身,就是将她钉死在历史罪人柱上的第一根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