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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五节 血色关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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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元年(1644年)四月二十一日,山海关外,一片石。
天色是铅灰的,低垂的云层仿佛随时要砸向这片即将被血浸透的土地。风从渤海的方向刮来,带着咸腥的水汽,也带来了远方隐约的、闷雷般的战鼓与喊杀声。
清军大营,中军帐内,空气紧绷如满弓。
多尔衮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身形凝定如山。他已经收到了吴三桂亲自突围送来的急报——李自成的主力已与关宁军在前方接战,情势危急。是继续坐观虎斗,还是雷霆一击?
“十四哥!”多铎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死寂。他已披挂整齐,一身银白色的锁子甲外罩着蓝色棉甲,头盔夹在肋下,额发被汗水浸湿,眼中燃烧着战前的亢奋与不耐,“吴三桂那边快撑不住了!流寇虽众,但经连日攻城,已是疲兵。我八旗锐气正盛,当趁其与关宁军胶着,以骑兵两翼突进,直冲其中军!必可一举击溃!”
多尔衮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舆图上那片代表一片石的开阔地。“阿济格。”
“臣在!”同样顶盔贯甲的英亲王阿济格应声上前。
“你率正白、镶白两旗精锐,为左翼,待我军与流寇前锋接战,吴三桂军露出疲态时,自西侧山麓突击,直插其右肋。”
“嗻!”
“多铎。”多尔衮终于转过身,目光如电,落在弟弟脸上,“你率正蓝、镶蓝及蒙古骑兵,为右翼,隐于东侧丘陵之后。没有我的号令,不得妄动。待阿济格冲击得手,流寇阵脚动摇,中军旗帜移动时——”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我要你像当年在锦州破洪承畴大阵那样,给本王撕开一条口子,直取李自成所在!”
“得令!”多铎眼中爆出精光,抱拳领命,转身大步出帐。铁甲铿锵,杀气盈怀。
在他掀开帐帘的刹那,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中军侧后方那片杂乱的后勤营区。无数帐篷、车辆、堆积的物资中,某顶不起眼的牛皮帐篷里,此刻应有一个人,正对着一堆枯燥的数字,拨打着生死攸关的算盘。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中停留了一瞬,便被即将到来的大战的灼热气息彻底冲散。他是嗜血的刀锋,他的战场在马上,在阵前,在敌人的鲜血与哀嚎之中。
后勤营区,沈知意的帐篷内。
算盘声已经连成了一片凄厉的急雨,几乎听不出间隔。王主事和几个书办的眼睛熬得通红,手上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停歇。一份份刚刚统计完毕的物资存量清单、沿途消耗预估、以及根据前锋回报的敌军规模粗略计算的“可能最大消耗”,被不断汇总到沈知意面前。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算珠上飞速跳动,手腕因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颤抖,但落笔的数字依旧工整清晰。帐篷外,大军调动的轰鸣、马蹄奔腾的闷雷、军官呼喝的厉响,交织成一种令人心脏紧缩的背景音。每一次号角的长鸣,都让帐内的人手抖一下。
“沈姑娘,这是刚送来的,各旗报上的箭矢实时存量,比昨日的预估又少了三成!说是前日哨探和今日备战消耗……”一个书办几乎是哭丧着脸递上一张纸条。
沈知意接过,扫了一眼,没有惊讶,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少了,太正常了。在这架开动的战争机器里,一切消耗都在以惊人的速度进行。她提笔,在总册上划掉旧数,填上新数,然后在旁边空白处,用最小的字标注:“四月廿一晨,战前消耗,箭矢减三成。后续半日接战,预计再减四至五成。酉时前若无补充,半数骑兵将失远程压制之力。”
她在算的,不仅是存量,更是这支大军还能“活”多久。每一个数字的减少,都意味着死亡和毁灭的临近,也意味着她手中这把“算盘”所能提供的“掌控感”正在飞速流失。
帐帘忽然被猛地掀开,一名浑身尘土、脸上带着血渍的戈什哈冲了进来,嘶声喊道:“摄政王令!即刻呈报火药、铅子、箭矢三项,精确到此刻的存量,及一个时辰内可向前线补充的最大数目!要快!前锋已接战!”
帐内空气瞬间冻结。王主事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沈知意的手停在了算盘上,指尖冰凉。她抬起头,看向那戈什哈因激动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仿佛能透过他,看到前方那片正在被死亡和金属风暴席卷的土地。
“给他。”她听到自己平静得可怕的声音。然后,她低头,快速翻动面前刚刚汇总好的册子,找到那几页,提笔抄录。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帐外骤然猛烈起来的喊杀与炮火轰鸣的映衬下,轻微得几乎听不见。
一片石战场,已成人间炼狱。
李自成的大顺军如潮水般涌向吴三桂的关宁军阵线,而关宁军则拼死抵挡,阵线不断向后弯曲,仿佛随时会断裂。鲜血染红了初春的土地,残肢断臂随处可见,伤者的哀嚎与战马的悲鸣被震天的喊杀声淹没。
多尔衮立于高坡之上,冷冷地注视着战场。他在等待,等待最佳的时机。当看到大顺军的攻势因为关宁军的顽强抵抗而显出疲态,阵型开始变得有些混乱时,他眼中寒光一闪。
“令阿济格,出击!”
代表进攻的赤旗猛烈挥动,号角声冲天而起!
埋伏在西侧山麓的阿济格部,如同蛰伏已久的猛虎,骤然跃出!数以万计的白甲骑兵,如同雪崩,沿着缓坡倾泻而下,铁蹄踏地之声闷雷般滚过原野,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狠狠撞入了大顺军阵型的右翼!
几乎就在阿济格出击的同时,一直按兵不动、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吴三桂部,也发起了反冲击。战场中央,形势瞬间逆转。
高坡上,多尔衮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再次抬手。
“多铎。”
侍立一旁的传令兵奋力挥动另一面玄色旗帜。
东侧丘陵后,多铎早已等得心焦如火。看到令旗,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猛地举起手中的长刀,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怒吼:“大清国的勇士们!随我——杀!!”
“杀!!!”
蓄势已久的正蓝、镶蓝旗精锐骑兵,以及彪悍的蒙古骑兵,如同决堤的黑色铁流,从丘陵后席卷而出!多铎一马当先,银甲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仿佛死神的锋芒。他率领的这支生力军,没有去冲击已经混乱的敌阵侧翼,而是以一种刁钻狠辣的角度,如同最锋利的箭镞,径直射向因为阿济格冲击和吴三桂反扑而开始动摇、旗帜明显向后移动的大顺军中军核心!
挡者披靡!
多铎的长刀划过一道又一道凄厉的弧光,所过之处,人仰马翻,鲜血如瀑。他听不见别的声音,耳边只有风声、刀锋入肉的闷响、和敌人临死的惨叫。他看不见别的景象,眼中只有前方那杆隐约可见的、代表着李自成的大纛,以及通往那里需要碾碎的一切阻碍。
杀戮,冲锋,再杀戮。
血液溅在他的脸上、甲胄上,温热而腥甜。这熟悉的气味和触感,让他体内某种狂暴的东西彻底苏醒。这不是战斗,这是一场狩猎,而他是冲在最前方、最为兴奋的那头头狼。
后勤帐篷里,沈知意停下了笔。
不是因为账目核完了,而是因为……外界的厮杀声,忽然拔高到了一个恐怖的峰值,仿佛无数野兽在耳边同时嘶吼,中间夹杂着一种沉闷的、连绵不绝的、仿佛大地都在震颤的轰鸣——那是万马奔腾,是重甲骑兵发起决死冲锋的声音。
紧接着,是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欢呼声、哭嚎声、以及一种……胜利在望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咆哮。
“赢了!我们赢了!!”帐外传来士兵们狂喜的、变调的呐喊。
“豫亲王!是豫亲王冲垮了流寇中军!!”更多声音加入,汇成一片沸腾的声浪。
王主事和书办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涌起劫后余生的狂喜,几乎要跳起来拥抱。
沈知意却只是静静地坐着,手中的笔,一滴浓墨无声地滴落在刚刚写好的、关于火药消耗预估的数字上,迅速泅开一团黑污,像干涸的血迹。
赢了。
这两个字像冰锥,刺进她的耳朵,冻僵了她的心脏。她经手的那些箭矢、火药、铅子、粮草……化作了实实在在的杀戮,帮助一方,击败了另一方。无论哪一方,那战场上的累累尸骨,大多与她流着相近的血。
帐外的欢呼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还夹杂着战马嘶鸣和沉重杂沓的脚步声。似乎有得胜的军队正撤回后方休整,路过这片区域。
突然,帐帘再次被粗暴地扯开!
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钢铁的冰冷气息,猛地灌了进来。一个高大的、浑身浴血的身影堵在了门口,银甲染成了暗红,脸上溅满了血点和污渍,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翻腾着未褪尽的杀意、胜利的亢奋,以及一种近乎虚脱的狂暴。
是多铎。
他显然刚从最惨烈的厮杀中脱身,甚至没来得及卸甲,就被某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的力量驱使着,径直来到了这里。他的目光,越过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的王主事等人,直直地、牢牢地,钉在了依旧坐在条案后、手中还握着笔、脸色惨白如纸的沈知意身上。
帐内死寂。只有他粗重未平的喘息声,和铠甲上未凝的血缓缓滴落在地的、轻微却惊心的“嗒、嗒”声。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对他胜利的敬畏,甚至没有之前那种清晰的恐惧。只有一片空洞的、深不见底的、仿佛被眼前和耳中一切彻底吞噬了的冰冷与麻木。
胜利的狂喜,杀戮后的空虚,以及某种急于确认什么、抓住什么的焦躁,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他猛地踏前几步,带着一身血腥,走到条案前,伸出手——那手上还沾着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血污,和握刀过久留下的僵硬。
他没有碰她,而是重重地,一掌拍在了她面前那本摊开的、被墨迹污损的账册上。
“看清楚了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血战的余韵和一种奇异的、近乎炫耀的凶狠,“这就是你算的那些箭、那些火药、那些粮草换来的!山海关,破了!李自成,败了!”
他俯身,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呼吸几乎喷到她的脸上,眼睛死死锁住她空洞的瞳孔,一字一句,仿佛要从她眼中榨出点他想要的反应:
“沈知意,你给本王记着——这天下,就要是大清的!而你算的每一笔账,都是这天下的基石!”
沈知意依旧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拍在账册的那只血迹斑斑的手上,又移到自己被墨污沾染的笔尖。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眼,重新看向他。
那目光,让多铎胸膛里翻腾的一切,骤然一滞。
没有恨,没有怕,没有激动,也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情绪。那是一种……彻底的疏离,一种隔着尸山血海、民族血仇、以及无尽荒诞的,冰冷的、彻底的、令人心底发寒的——陌路。
她看的仿佛不是刚刚赢得了一场决定国运之战的亲王,不是那个与她有过不堪纠葛的男人,而是一个……与她的世界,她的悲喜,她的灵魂,再无任何干系的、遥远的、沾满鲜血的符号。
多铎喉咙一哽,那未出口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是什么的话语,被这目光彻底冻在了胸腔里。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连绵的、代表着最高级别命令的号角声,以及传令兵由远及近的高呼:
“摄政王有令!全军休整两个时辰!埋锅造饭,救治伤员,清点战损!各旗主、贝勒、额真,至中军大帐议事!豫亲王——摄政王即刻召见!”
号角声与呼喊声,如同冷水,浇醒了多铎被杀戮和莫名情绪冲昏的头脑。他猛地直起身,最后深深看了沈知意一眼,那眼中翻涌着未解的烦躁、胜利的余威,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陌路”目光刺中的茫然。
然后,他转身,带着一身未干的血色和铿锵的甲胄撞击声,大步离去,汇入了帐外那片胜利与死亡交织的、喧嚣的海洋。
帐篷内,重归死寂。
许久,沈知意才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账册上被他血手拍过、又被自己墨迹污损的地方。那团污迹混合着,变成了一种肮脏的、无法辨别的混沌。
她伸出颤抖的、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污迹。
然后,她拿起笔,在这污迹旁,极其工整地,写下了一行新的小字,仿佛在记录最寻常的一笔账目:
“顺治元年四月廿一,山海关一片石,大战。箭矢、火药、粮秣耗,计七成。天下基石,血沃之。”
写罢,她搁下笔。
帐外的欢呼声、号角声、一切声响,仿佛瞬间远去。她只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在缓慢、沉重、冰冷地跳动着,仿佛也浸透了那账册上,化不开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