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第十章 血色京华 第一节 九门入 ...


  •   顺治元年(1644年)五月初二,北京。

      这座曾目睹了蒙元铁骑、永乐迁都、崇祯自缢的古老帝京,今日迎来了新的主人。晨光熹微,却驱不散弥漫在街道空气中的那股复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那里面有劫后余生的麻木,有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也有小心翼翼的、卑屈的窥探。

      德胜门外,銮仪森列,旌旗蔽日。刚刚经历了山海关血战、一路疾行至此的八旗大军,尽管难掩疲惫,但那股挟大胜之威、欲主天下的锐气,却凝成实质,压得城墙上的每一块砖都仿佛在无声颤栗。

      多铎勒马立于中军前列,身侧是兄长英亲王阿济格,前方是那杆代表摄政王权威的明黄大纛。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石青色亲王补服,外罩银甲,头盔上的金顶在晨光下熠熠生辉。面容依旧带着战场磨砺出的冷硬,下颌绷紧,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眼前洞开的城门,和城门后那条通往紫禁城的、漫长而空旷的御道。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抵抗,也没有万民跪迎的“箪食壶浆”。这座城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被彻底抽空了力气的顺从,迎接着他们。只有道路两旁,每隔数步持戟肃立的满洲兵士,以及更远处屋檐下、门缝后,那些影影绰绰、屏息窥视的汉人面孔。

      一种奇异的、并不全然畅快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盘桓。赢了,进来了,这座象征着天下正朔的城池,如今匍匐在他爱新觉罗家的马蹄之下。可这胜利的滋味,入口竟有些莫名的空虚和滞涩。他想起了锦州的血,想起了山海关的厮杀,那些真实的、炽热的、你死我活的搏命,似乎比眼前这片死寂的、等待接收的庞大城池,更让他觉得实在。

      礼炮鸣响,鼓乐奏起。是那种陌生的、属于前明宫廷的雅乐,此刻被用来迎接新的征服者,听起来总有几分怪异的别扭。摄政王多尔衮的仪仗开始缓缓移动,进入城门。多铎一夹马腹,率本部紧随其后。

      铁蹄踏在青石铺就的御道上,发出整齐而沉闷的轰鸣,在这过分安静的城池里回荡,仿佛踏在无数颗悬着的心上。街道两旁的店铺紧闭,楼窗深锁,只有一些来不及或不敢完全撤掉的幌子,在微风中无力地晃动。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混合着焦灰、尘土木料和淡淡血腥的气息——那是李自成撤离前后混乱的痕迹。

      多铎的目光掠过那些飞檐斗拱、朱漆大门,心中并无多少欣赏。这些精巧的汉家屋宇,在他看来,远不如盛京的王府坚实厚重,甚至透着股靡靡的脆弱。他的心思,有一半仍系在身后那庞大、嘈杂、弥漫着汗味和牲畜气息的行军队伍之中,更确切地说,是系在那队伍末尾、某辆不起眼的青幔小车里。

      沈知意蜷缩在颠簸摇晃的车厢内,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和景象,只从缝隙中透入些微晃动的、模糊的街影,以及那无孔不入的、越来越清晰的、属于陌生城市的复杂气味。不同于盛京的松脂与皮革味,这里的空气更浑浊,带着陈年木料的腐朽、香火纸钱的余烬,还有一种……属于无数人世代聚居沉淀下来的、沉重的、令人胸口发闷的“人气”。

      她知道,北京城到了。

      那座只在父亲偶尔的叹息、书本泛黄的记载、和无数汉人心中拥有神圣分量的帝京,如今,是在征服者的铁蹄和马蹄声中,以一种近乎耻辱的方式,被她“看见”。

      车外传来的乐声陌生而刺耳,人群压抑的呼吸和兵甲摩擦声却清晰可闻。她能想象出道路两旁是怎样一番景象。这里曾是汉家朝廷的中枢,是无数士子梦想的“长安”,如今却行进着满洲的军队,而她,一个汉女,坐在满洲亲王的随行车辆里,以某种尴尬不明的身份,进入这座沦陷的城池。

      一种比在盛京王府、比在荒凉别院、甚至比在山海关战地更深的荒诞与孤绝感,攫住了她。在关外,她还能用“异族”、“他乡”来勉强解释自己的处境。可在这里,在这座本该最熟悉、却以最陌生方式呈现的汉家都城,她失去了最后一点地理与文化上的凭依。她成了彻头彻尾的、无根的飘萍,被连根拔起,抛入了征服者与被征服者身份最为混淆、也最为刺痛的历史漩涡中心。

      马车似乎行驶了很久,穿过了一道又一道门。外面的声响逐渐变化,人声稀少,卫戍的呼喝声更加严密,空气仿佛也凝滞了几分。她知道,这大概是进了皇城。

      终于,马车停了。

      车帘被从外面掀开,刺目的天光涌了进来,让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眼前并非预想中的宫殿巍峨,而是一处宽敞但略显荒疏的院落,青砖漫地,古柏森森,远处可见高大的朱红宫墙。几个穿着蓝色袍子、面无表情的苏拉太监垂手立在车前。

      “沈姑娘,请下车。” 领她来的那名戈什哈声音平板,“此处是摄政王暂拨的寓所,请您在此歇息,等候吩咐。”

      没有解释,没有指引,只有不容置疑的安排。沈知意抱着她那个小小的、寒酸的包袱,下了车。脚踩在皇城内的地砖上,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她抬头,望向四周,飞檐斗拱勾勒出的天空被切割成规整的方形,压抑而陌生。

      这里,将是她的新囚笼。一座在汉人帝国心脏地带,由征服者设立的、更华丽也更森严的囚笼。

      她忽然想起,进城时那沉闷的马蹄声,似乎也曾踏过她家乡小镇的石板路,只是那时她还在闺中,听着父母忧心忡忡的低语。命运的洪流将她一路席卷,从江南小镇到盛京王府,从西郊别院到山海关战场,最终,竟将她抛到了这紫禁城的阴影之下。

      一个苏拉太监上前,略一躬身,声音尖细:“姑娘随奴才来,您的屋子在西边厢房。”

      沈知意沉默地跟上。穿过两道月亮门,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倒也干净,一明两暗的屋子,院中有株半枯的海棠。屋里陈设简单,但床帐桌椅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几本崭新的、封面空白的账册。

      她的目光在那账册上停留了片刻,心头一片冰凉。果然,即便换到了北京,换到了这皇城之内,她能做的、被允许做的,依然只有这个。

      安置的太监退下后,小院重归寂静。那是一种与别院截然不同的寂静,别院的静是荒凉空旷,而这里的静,却是一种被无数高墙、规矩和看不见的眼睛层层包裹起来的、令人窒息的静。

      沈知意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夕阳的余晖给远处的琉璃瓦顶涂上了一层凄艳的金红。更远处,隐约可见更高的宫墙和巍峨的殿宇轮廓,那里,是多尔衮、多铎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吧?正在接收这座天下,正在决定无数人的命运,包括她的。

      夜色,渐渐吞没了那些辉煌的轮廓,也吞没了这座刚刚易主的庞大城池。皇城内开始次第点起灯火,星星点点,却照不亮那无边的、沉重的黑暗。

      沈知意在冰冷的炕沿坐下,没有点灯。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在完全的黑暗里,听着皇城夜风中传来的、极遥远的、模糊的钟漏声,和更近处,院墙外巡夜兵士整齐而单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像命运的鼓点,一声声,敲在她再也无处可逃的生命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