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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二节 算尽烽烟 ...


  •   顺治二年(1645年)四月初,北京的春天来得迟疑,料峭寒风里总算掺进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意。豫亲王府澄心斋的书房里,那股熟悉的陈旧纸墨与淡淡霉味,似乎也被这天气酿得愈发沉滞。

      沈知意坐在临窗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的并非王府内账,而是那份标记着“南征特用·甲字密”的账册副本。烛火在白天也点着,为了看清那些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让她心惊肉跳的条目。

      她的指尖冰凉,拂过一行行新近添补的墨迹:

      “三月初七,自通州起运,火药八千斤,铅子五万粒,火绳三千丈,送达徐州大营。”

      “三月十五,征调山东、河南各州县熟石灰二千石,麻袋五万条,急送淮安。”

      “三月廿二,令工部虞衡司及兵仗局,加急督造云梯四百架,攻城槌二十具,半月内解赴军前。”

      “四月初三,行文漕运总督,截留漕船一百五十艘于清江浦,听候调用。另,命徐州、凤阳等地,备齐引火之物、掘壕铁锹……”

      火药,石灰,云梯,攻城槌,漕船……还有“引火之物”。

      这些词汇单个看,是冰冷的军需。可当它们以如此急促、如此庞大的数量,在短短一个月内,密集地出现在同一场战役的预算清单上时,便拼凑出了一幅令人窒息的图景——一场志在必得、不计代价的攻坚战,一场针对某座临水坚城发起的、可能旷日持久且极其残酷的围城战。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书案一角摊开的、那本多铎留下的南征地舆图册。指尖顺着运河南下,划过淮安,掠过清江浦,最后,悬停在那个被朱笔重重圈出的地名上——

      扬州。

      江淮锁钥,漕运咽喉,烟花鼎盛之地,亦是如今南明江北防线的核心,史可法镇守的孤城。

      账册上那些冰冷的数字,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化作奔腾的火焰,咆哮的炮口,蚁附攀城的士兵,和……即将燃起的冲天大火。她甚至能想象,那两千石石灰投入战场会是何等惨烈景象。

      “主子,”秦嬷嬷轻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新沏的茶,见她脸色苍白地望着地图出神,小心翼翼道,“您都看了一上午了,歇会儿吧。福晋院里刚才传话,说午后几位侧福晋要过来,商议端午节的节礼分例,请您也过去听听。”

      沈知意恍惚回神,指尖从“扬州”二字上缩回,仿佛被烫到。她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与作呕感。

      “知道了。”她声音有些哑,端起茶杯,温热瓷壁却暖不透冰凉的指尖。端午……人间佳节。而此时的江南,正有无数人,因她手中这份账册所记载的物资,而命悬一线,或已化作战火硝烟。

      她忽然想起多铎出征前夜,在同样这本账册扉页上,画下的那几道简洁墨线。他标注的进军路线,终点,似乎也正是那个方向。

      他……此刻就在扬州城下吗?

      千里之外的扬州城外,连营数十里,旌旗如林,刀枪映日,将这座东南雄城围得铁桶一般。时值四月,本该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但空气里弥漫的只有硝烟、尘土、血腥,以及一种大军压境、山雨欲来的死寂压力。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如铁。多铎一身银甲未卸,坐在虎皮交椅上,面前巨大的沙盘清晰标注着扬州城墙每一处瓮城、敌楼、炮位。阿济格、拜音图等主要将领分列两旁,人人甲胄染尘,面带戾气。连日猛攻,守军抵抗之顽强出乎意料,尤其是梅勒章京郭木、巴哈塔等数员骁将接连阵亡的消息,像一团阴郁的火,闷烧在每个人心头。

      “报——!”斥候飞奔入帐,单膝跪地,声音嘶哑,“禀王爷!西城门再度掘地道爆破,墙垣塌陷一丈有余,然守军以血肉填塞,火铳、沸油如雨,我军先登勇士……死伤惨重,未能突破!”

      帐中死寂。只有火盆里炭火噼啪作响。

      多胤的手指缓缓收紧,攥住了扶手上的兽头雕刻,指节泛白。又一批精锐折在了这该死的城下。史可法……好,很好。

      他抬眸,目光如冰冷的铁水,缓缓扫过帐中众将。那些脸上有愤恨,有嗜血的渴望,有对破城后“惯例”的期待,更有连日受挫、损兵折将后的暴躁与屈辱。这股气,必须宣泄,也必须转化为更强大的摧毁力。

      “看来,”多铎开口,声音并不高,却压得帐内空气一沉,“这扬州城,是铁了心要与我大军玉石俱焚了。”

      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按在那代表扬州城的木雕上。

      “自太祖、太宗以来,我八旗劲旅,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今,岂能困于这一城之下,徒损我将士英魂?”他声音渐冷,带着一种决绝的肃杀,“郭木、巴哈塔,还有那么多勇士的血,不能白流。”

      他转身,目光如电,直视众将:

      “传令各营,休整士卒,检查器械。明日,集中所有红夷大炮,给本王轰!轰塌它的城墙,轰碎它的胆气!城破之后——”

      他顿了顿,帐内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那道最终的裁决。

      多铎的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个人的迟疑,在将领阵亡的怒火、军心躁动的压力、以及必须彻底摧毁南方抵抗意志的政治决断面前,消散无踪。他不再是某个会想起北京孤灯的人,此刻,他只是大清国的定国大将军,是必须为胜利和威慑负责的最高统帅。

      他缓缓吐出字句,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

      “凡持械据守、负隅顽抗者,杀无赦。破城之后,允尔等便宜行事,以儆效尤。本王要让这江南,让天下人都看清楚,顺逆之间,是何等云泥之别!”

      “嗻!!!”

      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帐顶。那应声里,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破城的杀意与即将宣泄的暴戾。他们听懂了吗?或许有人听懂了“便宜行事”背后默许的放纵,有人只记住了“杀无赦”与“以儆效尤”的森严。但无论如何,这道命令,已为即将破开的城门,定下了最残酷的基调。

      多铎不再多言,挥手令众将退下布置。帐内重归寂静,只余他一人。他走回案后,并未立刻去看军报,目光却落在案头一角——那里,放着一封今早刚随辎重送到的、来自北京王府的例行禀报。他之前并未拆看。

      此刻,他伸出手,拿起那封信,拆开。目光快速掠过前面关于府中安宁的套话,落在最后关于账房的那行小字上:“……澄心斋账目厘然,灯火常明。”

      灯火常明。

      他眼前似乎闪过一豆灯火,照亮整齐的账册,和灯下那人沉静苍白的面容。她此刻,是否也在核对着与这场攻城战相关的、最新的物资支取账目?

      这个念头如鬼魅般浮现,让他胸口莫名一窒。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荒谬的拉扯感,在心底蔓延开。他正在远方下令摧毁一座城市,而她,可能在为他核算摧毁这座城市的代价。

      无谓的联想。他眉头紧锁,将这瞬间的恍惚狠狠掐灭。这是战争,是征服,是你死我活。妇人之仁,只会让更多的郭木、巴哈塔白白牺牲。他需要的不是遥远的灯火,而是眼前这座城池的彻底臣服,是用最凌厉的手段,为南下扫清障碍。

      他不再看那封信,将它随手丢回案上。起身,大步走到帐外。

      暮色如血,笼罩着连绵的营寨和远方沉默的扬州城。风带来了更浓烈的硝烟与隐约的血腥气。明日,太阳升起时,这座城将迎来最终的命运。而他的功业簿上,也将添上浓墨重彩、却也注定饱受争议的一笔。

      他负手而立,望着那血色天际,脸上再无波澜。所有的犹豫、迟疑、那丝关于远方灯火的柔软联想,都已沉入统帅铁石心肠的最深处,被更宏大的目标所吞噬。

      他只需要胜利,以及胜利带来的绝对威慑。

      至于是“克扬州”的赫赫武功,还是别的什么,此刻的他,无暇也不愿去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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