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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三节 南渡前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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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扬州,盐运司衙门
顺治二年四月廿五,扬州。
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浮沉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焦土、血腥、未及清理的秽物,以及从断壁残垣间挣扎探出的、不合时宜的草木气息。多铎的行辕设在原明朝两淮盐运使司衙门,高墙深院,略略隔开了外间的满目疮痍。
堂上灯火通明,映着多铎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未卸甲,只摘了头盔,连日征尘与未曾停歇的军务令他眼下有深重的阴影,但身姿依旧笔挺如标枪。案上堆着的不是捷报,而是更为繁琐庞杂的文牍:各旗呈报的斩获清单、有功将士请赏名录、亟待安顿的降官履历、以及从各处仓皇府库中清点出的财物初步账册。
数字庞大,条目混乱,字迹潦草。几个户部、兵部随军的书办垂手立在阶下,大气不敢出,等着他发话。
多铎的目光落在一份关于“城内清理”的耗用估报上,上面写着“计需石灰五百石,柴薪八千担,麻袋万条,丁壮五百,十日为期”。他指尖在“十日为期”上点了点,没什么温度地问:“十日?”
“回……回王爷,”一个书办战战兢兢,“街巷壅塞,非……非旬日之功,难以……”
“知道了。”多铎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将那页纸丢开,又拿起另一份。是请赏名录,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跟着斩获数目,有些数字旁还潦草地批注着“先登”、“破门”等字样。这些用鲜血换来的功劳,此刻化作墨迹,等待他朱笔一圈,便是泼天的富贵与荣耀。
这本该是征服者最意得志满的时刻。
可一股强烈的、莫名的烦恶感,却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堵得他呼吸一窒。眼前晃动的灯火,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字,阶下惶恐的面孔,乃至鼻端始终萦绕不去的复杂气味……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疲惫与抽离。他想要的不是这些。不是这些混乱的数字,不是这些邀功的嘴脸,不是这弥漫不散的血与火的余烬。
他想要一点……干净的、冰冷的、绝对有序的东西。
几乎就在这个念头浮现的刹那,一幅画面猛地撞进脑海——
北京,澄心斋。夜深人静,只有一灯如豆。灯下,账册堆叠齐整,纸面光洁,墨迹清晰。一只素白的手,指尖微凉,拨动着算盘珠子,发出清脆、规律、令人心安的“噼啪”声。那个总是穿着素色衣裳的身影,微微垂着头,侧脸沉静,仿佛能将世间一切庞杂混乱,都理成笔下那一行行清晰分明的数字。
他想念那盏灯。想念那片令人心安的、绝对的“清楚”。
这思念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尖锐,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铠甲包裹之下、最疲惫不堪的神经。他握着朱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一滴浓红的朱砂“嗒”地落在请赏名录一个陌生的名字上,泅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像一滴新血。
阶下的书办们头垂得更低,以为王爷动了怒。
多胤闭了闭眼,将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滞涩狠狠压下。荒唐! 他对自己生出怒意。此刻,他麾下铁骑踏平了东南第一坚城,功业彪炳史册,他竟在此地,对着军功簿,去想一个女人……和她的算盘?
他霍然起身,动作带得案几上的纸张哗啦一响。“都出去。”声音嘶哑。
众人如蒙大赦,仓皇退下。
堂内只剩他一人。死寂压下来,远处隐约的、巡夜兵士的脚步声和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反而让这寂静更深。他走到廊下,四月的江南夜风本该温软,吹在他未卸的铁甲上,却只激起一片冰凉。他下意识地抬手,抚向胸前铠甲之下——那里,贴身衣物内,藏着那枚小小的、玄铁铸造的印章。冰硬的触感透过里衣传来,奇异地,竟让他心头那丝躁郁平息了一瞬。
他握着那枚印,在廊下立了许久,望着漆黑无星的天宇。许久,他转身回屋,走到书案前,提起笔,铺开一张素笺。
墨磨好了,笔尖悬在纸上,却久久未能落下。
写什么?
问北京可还安好?那是废话。问她账目可还清楚?更是荒唐。叮嘱她仔细身子?他多铎何时说过这种话?
最终,他只在那张洁白得刺眼的纸上,落下三个力透纸背、却毫无意义的大字:“知道了。” 仿佛在回应某个并不存在的汇报。
他将笔一掷,扬声唤人:“来人!”
亲兵应声而入。
“传令下去,明日卯时拔营,兵发镇江。令水师前出,封锁南京江面。”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果决,“还有,往北京府里递个信,问问……府中上下,可还安顺。”
“嗻!”
“安顺”。这是他作为亲王,作为远征的统帅,所能表达的、最极限的,关于“牵挂”的词汇。
二、北京,紫禁城武英殿西暖阁
同一日的北京,紫禁城内却酝酿着另一番心思。西暖阁内只点了一盏灯,多尔衮屏退了所有太监宫女,只留内务府总管大臣索尼与他的心腹老太监吴良辅在侧。
“江南的账,必须厘清。”多尔衮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暖阁里却字字清晰,“但不是明面上大张旗鼓地清。那里头的水,比黄河还浑。派谁去,怎么去,要仔细掂量。”
索尼躬身道:“主子圣明。依奴才愚见,需派一稳重干练之臣,为正使,总揽全局,以安人心,以正视听。户部右侍郎陈之遴,汉军旗出身,精于钱谷,为人也还谨慎,或可当此任。”
“陈之遴……”多尔衮指尖在紫檀椅扶手上轻轻叩击,“可以。就让他做这个明面上的钦差,去南京宣慰,接收府库,清点明面上的账目。给他配齐属官仪仗,风风光光地去。”
“嗻。奴才这就去拟旨。”索尼应道,却未立即退下,他听出主子话里有话。
果然,多尔衮顿了顿,目光转向一直垂手不语的吴良辅:“吴良辅。”
“奴才在。”老太监趋前一步。
“豫亲王那边,征战辛苦,身边也没个妥帖人照应内务。”多尔衮的语气变得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家常,“沈佳氏既然账目上还清楚,就让她以眷属身份,随陈之遴的船队一同南下吧。对外只说,是去照料王爷起居。陈之遴那边,你私下递个话,就说沈佳氏于此道有些天赋,若有繁杂不清的账目,可让她帮着参详参详,也省得王爷为琐事分心。”
“奴才明白。”吴良辅深深低头。他听懂了,这是要给那沈佳氏一个合情合理南下的名分,和一个不显山不露水插手账目的机会。照料起居是假,那双能理清混乱账目的手,才是摄政王真正要派过去的“利器”。
“还有,”多尔衮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质地非金非玉的墨色符节,纹理古朴。他将其放在桌上,手指轻轻一推,符节平滑地分成两半。他将其中一半拿起,递给吴良辅。
吴良辅双手捧过,只觉触手冰凉沉重。
“这个,你亲自去一趟豫亲王府,交给沈佳氏。”多尔衮的目光落在另一半符节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她,江南的账,朕要看到底。用什么眼睛看,朕不管。但看到什么,必须通过你,告诉朕。”
“奴才该如何说?”吴良辅捧着那半块符节,如同捧着一座山。
“就说,朕让她仔细看,仔细算。该看到的,一厘一寸都不要漏。不该她问的,一句都不要多问。”多尔衮抬起眼,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动,“至于她以什么身份去,朕不管。但朕要的东西,她必须给朕带回来。明白吗?”
“奴才……明白。”吴良辅的背脊弯得更低。这“仔细看,仔细算”六个字,就是那道无形的枷锁,也是那柄悬在无数人头顶的利剑。而这半块符节,既是信物,也是镣铐——它代表直达天听的密奏之权,也代表她从此被牢牢绑在了摄政王的这条隐秘战线上。
索尼在一旁听得心惊,背后已渗出冷汗。他这才彻底明白主子的全盘算计:明有钦差陈之遴安抚局面、接收明账;暗有沈佳氏这枚棋子,以眷属之名行审计之实,且直通摄政王。既全了朝廷体面,又布下了真正的杀招。而将这枚暗棋安在豫亲王身边,更是……一箭双雕。
“去办吧。”多尔衮挥挥手。
二人躬身退出。暖阁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多尔衮拿起案上那另一半墨色符节,在指尖慢慢转动。冰凉的触感让他思维格外清晰。
江南的财富,他志在必得。弟弟那边的动静,他也需要一双可靠的眼睛。沈佳氏……是柄好刀,但刀能伤人,也能伤己。让她去,是机会,也是考验。看她能看清多少,算出多少,更看她最终,会把这刀刃对准谁。
三、北京,豫亲王府澄心斋
吴良辅的到来悄无声息。他并未惊动王府其他人,只由长史引着,径直入了澄心斋的书房。
沈知意正在核对一份田庄秋粮的预估,见来人服饰气度非同一般,心中已是一紧。待吴良辅出示了摄政王府的腰牌,道明来意,她缓缓跪下。
没有圣旨,没有官诰。只有老太监平板无波的声音,转述着那句“仔细看,仔细算”的口谕,和那半块被轻轻放在她面前桌案上的、冰凉沉重的墨色符节。
“主子的话,奴才带到了。这符节,沈福晋收好。江南但有所见,凭此符,可通过奴才,密奏于主子。”吴良辅垂着眼,语气恭敬却疏离,“您此次南下,是随钦差陈大人船队,以眷属身份,去照料豫亲王起居。这账目上的事,不过是闲暇时,帮着陈大人参详参详。其中分寸,福晋是聪明人,自然明白。”
沈知意看着那半块符节,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没有公开的官职,没有明确的权限,只有一句模糊的口谕和这半块冰冷的信物。这意味着,她将没有公开行事的权力,没有官身的保护,却要去做最凶险的事——审计新征服的、盘根错节的江南财政。成了,功劳是别人的;错了,或看到了不该看的,她便是第一个被抛弃的棋子。
而她甚至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抗旨是死,接旨,或许死得更慢、更痛苦。
“妾身……谨遵摄政王口谕。”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双手向前,捧起了那半块符节。冰凉刺骨,几乎要冻伤她的掌心。
吴良辅不再多言,略一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沈知意独自跪在冰冷的地上,许久未动。直到秦嬷嬷担忧地进来搀扶,她才恍惚起身,将那半块符节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棱角硌得生疼。
就在这时,王府长史又来了,这次带来了朝廷明发的消息:“福晋,刚得的信儿。摄政王已任命户部右侍郎陈之遴陈大人为钦差,前往江南宣慰并总理接收事宜。陈大人后日从通州启程,摄政王体恤,特恩准府上女眷可随钦差船队一同南下,以便……照料王爷。”
秦嬷嬷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这听起来是天大的恩典。
只有沈知意知道,这“恩典”之下,是何等冰冷的算计与凶险的前路。她看着掌心那半块墨色符节,又想起多铎出征前夜画下的进军路线,想起账册上那些关于扬州的血色数字。
南下,已不再是选择,而是命运。她将被这半块符节和“豫亲王眷属”的身份,裹挟着,推向那片刚刚被血与火洗礼过的土地,去完成一项不能言说的任务,去见那个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人。
四、南京,原大明皇宫武英殿(数日后)
多铎是在进入南京,入驻明朝皇宫后,几乎同时接到两份文书的。
一份是朝廷明发邸报,告知钦差、户部右侍郎陈之遴不日将抵达南京宣慰,并总理江南接收事宜。另一份,则是来自北京摄政王府的密函,简单告知:沈佳氏将以眷属身份,随钦差船队南下,已于某日自通州启程。
他将两份文书并排放在案上,目光在两行字之间来回扫视。
“钦差、户部右侍郎陈之遴……”
“沈佳氏以眷属身份随行……”
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
好,好一个“体恤”,好一个“眷属身份”!
兄长的算计,从来都是这般绵里藏针,天衣无缝。派个钦差来,名正言顺,他必须倒履相迎。让他的女人以“照料起居”的名义跟着钦差来,更是“皇恩浩荡”,他连一丝不满都不能露在脸上。
可他多铎难道是傻子?陈之遴那个老学究,或许真是去接收账目的。但她呢?那个能把他军中烂账都理得门清的女人,带着那枚他见过的、代表兄长某种隐秘授权的小印,以南下的名义,来到这刚刚被他征服、财富堆积如山的江南……
这是体恤?这分明是把一双属于兄长的、最清醒锐利的眼睛,安插到了他的卧榻之侧!还是以他无法拒绝、甚至必须“感恩”的方式。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混合着被监视的愤怒、被算计的憋闷,以及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耻于承认的刺痛——兄长连他身边最后一点私密的、或许能带来些许“安宁”的人与事,都要以这种方式纳入掌控吗?
他几乎能想象,当她抵达,所有人都只会恭敬地称她为“福晋”,视她为他的附属。只有他知道,这“福晋”的袖中,或许就藏着那半块能直达兄长的符节,正冷冷地审视着这里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王爷,”贴身戈什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钦差陈大人船队不日将抵南京,关于迎接安置事宜,以及……沈福晋抵达后的住处安排,请您示下。”
多铎沉默良久,胸中怒海翻腾,最终却化作冰封般的平静。他转身,看向殿外南京城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钦差按制迎接,一应供给,不得有误。至于沈福晋……”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里凿出来的,“在宫里,离本王的起居处近些,寻一个清净、安全、独门独户的院落。拨本王的亲兵守卫,没有朕的手令,任何人——包括钦差行辕的人,不得擅入打扰。明白吗?”
“嗻!奴才明白!”戈什哈心头凛然。王爷这话,听着是极致的保护与独占,可那“任何人不得擅入”的禁令,尤其是特意点出“钦差行辕的人”,其中隔绝与戒备的意味,已然森然。
戈什哈退下后,多铎独自立于空旷的大殿中。征服者的荣耀,似乎被这来自北方的、无形的丝线缠绕勒紧。他得到了万里江山,却感觉自己的后方,正被兄长的阴影,以及那个带着算盘和符节的女人,缓缓渗透、窥视。
江南的棋局,因这两枚先后落下的棋子,骤然变得波谲云诡。而他,既是这棋盘上的主宰,亦成了被审视的棋子。这种滋味,糟糕透顶,却也让他在愤怒之余,生出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兴奋。
那就来吧。让他看看,那双能理清账目的手,和那颗被兄长操控的心,到底能在这江南的血色富贵场中,看清什么,又算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