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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四节 潜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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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州码头,晨雾
顺治二年五月初三,通州码头被乳白色的晨雾笼罩。漕船鳞次栉比,缆绳纵横,力夫号子与官员呼喝声在潮湿的空气中沉闷地回荡。钦差、户部右侍郎陈之遴的庞大官船舰队已升起旌旗,正在做最后准备。
沈知意所乘的,是舰队中一艘中等大小的青篷官船,位置不前不后,毫不起眼。她身着石青色寻常女袍,外罩素色比甲,发髻简约,只簪一根银簪,与周围几位低阶文官家眷的装扮并无二致。秦嬷嬷提着简单箱笼跟在她身后,主仆二人沉默地登上跳板。
登船前,一位身着六品文官服色、面容精干的中年人趋前,对着沈知意恭敬而不失分寸地拱手:“下官吏部稽勋司主事赵安,奉陈中丞(陈之遴)之命,一路照应沈夫人行程。夫人舱室已备妥,若有需求,可随时吩咐下人。” 他语态客气,但目光清明,显然已知她身份特殊,却绝不点破“密使”二字,只以“夫人”和“陈中丞关照”为托词。
“有劳赵主事。”沈知意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她袖中,那半块墨色符节贴着肌肤,冰凉如铁。登船时,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码头人群边缘,一个戴着斗笠的寻常脚夫,正将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这是吴良辅交代过的、辨认摄政王所派秘密信使的暗号之一。人,已就位。这条绝密的奏报线路,从她离京这一刻,便已悄然启动。
船队启碇,缓缓驶入运河主流。沈知意站在船舱窗边,看着雾气中逐渐模糊的北京城墙轮廓。此行南下,明为“眷属探亲”,实则身负难以言说的密命。前路是刚刚经历血火的江南,是那个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男人,是堆积如山、注定充满血腥铜臭的账册,更是摄政王冰冷审视的目光。她像一枚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明知将激起无数暗流,却连自己会沉向何方都无从知晓。
二、南下运河,账本外的见闻
船行数日,沈知意谨记自己“眷属”身份,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只在舱中看书,或凭窗远眺。秦嬷嬷负责与外间粗使仆役沟通起居用度。那位赵主事每日会遣人来问安一次,礼节周全,从不多话。
然而,即便透过这有限的船舱窗口,南方大地的战乱痕迹,依旧如无声的画卷,随着河水徐徐展开,映入她的眼帘,更刻入她习惯计算的脑海:
五月初五,过天津。见运河岔口新设水寨,巡逻快艇往来频繁。沿岸多处营地,晾晒着成片修补中的棉甲。她默默心算:一营兵额约五百,看营地规模,此处新增兵员恐不下三千。每日人吃马嚼,粮秣耗用……
(账册外的第一笔账,是关于武备与威慑的成本。)
五月初八,泊德州。码头旁有数十衣衫褴褛的民夫,被兵士押解着修筑坍塌的堤岸。他们大多面黄肌瘦,动作迟缓,监工鞭影时闪。人群中,一个瘦小的少年抬头望向官船,那双过早染上麻木与恐惧的眼睛,与沈知意视线一触即缩。她心头一刺,移开目光。征发民夫,不给口粮或少给口粮,是常例。这数十人一日口粮克扣下来……又是一笔说不清的账。
(账册外的第二笔账,是关于民力与血泪的剥削。)
五月十二,入山东境内。两岸田野看似平旷,但细看之下,许多田地荒芜,村庄人烟稀少。偶有完整村落,也多是老弱妇孺立于村口,沉默而戒备地望着浩荡船队驶过。这与运河上繁忙漕运、码头官吏迎来送往的“繁荣”,形成诡异对比。抛荒田地,意味着税基萎缩。而朝廷用度不减反增,差额从何弥补?无非加征、摊派,或从别处腾挪。又是一笔糊涂账的源头。
(账册外的第三笔账,是关于战争对农耕根基的摧毁,以及未来财政的隐忧。)
她并未在纸上记录这些,但职业的本能,让她无法停止观察、估算、推演。这些所见所闻,与她在北京核对的那些冰冷的军需数字、战后报销,渐渐勾连起来,拼凑出一幅远比账册庞杂、也真实残酷得多的“征南全景图”。每一处兵营,每一队民夫,每一片荒田,都是这条征服之路必须支付、却未必记录在案的代价。
夜里,她常被混乱的梦境惊醒。有时梦见算盘珠子滚落一地,变成骷髅;有时梦见自己站在巨大的账本前,上面的数字都在渗血,怎么擦也擦不干净。醒来时,掌心总紧握着那半块符节,硌得生疼。
三、扬州,擦肩而过的血色
五月十五,船队将至扬州。
离城尚有十数里,空气已骤然不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水腥、烟硝、焦土以及某种更深沉甜腥气的味道,顺风弥漫过来,粘滞而顽固。运河水面在此处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暗绿色,水流也似乎变得迟缓凝重。
沈知意不顾秦嬷嬷劝阻,走到船头甲板。晨雾稀薄,天光晦明不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西岸。那里曾是扬州最繁华的码头商区,如今,目光所及,大半是焦黑的断壁残垣。烧得只剩骨架的屋梁斜指向天,残破的招牌在风中晃动,露出模糊的字迹。江滩上,散落着泡得发黑的碎木和难以辨别的杂物。粗略估算,被焚毁的临河铺面至少有上百间。她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火油”、“柴薪”等军需条目,以及与之挂钩的银两数字。
视线转向东岸民居区,那里更令人心悸。并非房屋尽毁,而是出现了一大片不自然的、仿佛被巨兽利爪狠狠犁过又仓促掩埋的空旷地带。瓦砾堆积成凌乱的小丘,半截土墙孤零零地立着,一些地方有新翻的泥土,隆起成不规则的长条形,旁边插着褪色破损的招魂幡,在无风的空气中也似在低泣。这种规模的废墟清理和简易埋葬,需要多少丁壮、多少时日?那两千三百两的“焚秽、清道、除疫”银,此刻有了具体而恐怖的对应。
更远处,扬州城墙的轮廓在稀薄天光中浮现。城墙依旧高耸,但许多地方颜色深暗,布满斑驳的修补痕迹和烟熏火燎的黑色,像一幅被恶意涂改过的巨幅山水。城门处有兵士把守,偶尔有车马出入,却无寻常大城该有的喧嚣人流,静得诡异,仿佛那城门是一张沉默巨口。
船队并未靠向扬州码头,而是听从前方旗号指挥,缓缓偏向西侧,准备绕城而过。船老大低声对舵手吆喝着:“上面有令,扬州码头暂不启用,咱们从瓜洲那边绕。”
就在船只缓缓转弯,即将与那片死亡废墟平行时,沈知意的目光,猛地定在岸边某处——一片被烧得只剩半截的柳树下,散落着几件看不清原色的孩童衣物,和一只小小的、沾满泥污的虎头鞋。
“噗——” 剧烈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冲上喉头,她猛地捂住嘴,弯腰干呕起来,眼前阵阵发黑。不是悲伤,是一种更尖锐的、被事实的惨烈直接刺穿理智防线的生理性眩晕。八万两千两抚恤银,五万五千两破城赏银……这些抽象的数字,此刻化作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废墟、那些孤零零的招魂幡、和那只肮脏的虎头鞋,带着压倒性的真实感,碾碎了她的心防。
秦嬷嬷慌忙扶住她,触手一片冰凉颤抖。“主子,咱回舱吧,别看,咱不看了……” 老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
沈知意勉强直起身,脸色惨白如纸,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城池轮廓,任由秦嬷嬷将她搀扶回舱。舱门关上,她颓然坐在榻上,双手紧紧交握,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试图用疼痛压制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鸣与战栗。
这就是“王师”,这就是“功业”。而她,曾是这台杀戮机器上一颗微不足道、却不可或缺的螺丝——为它的运转,核算着成本。
船,缓缓驶离扬州。在绕过一处长满芦苇的河湾时,沈知意透过舷窗,看到对向水道,一支规模庞大、旌旗招展的船队,正逆流北上。那船队中央的楼船高大巍峨,明黄龙旗与各色将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凯旋的威严与霸气。
那是自南京北返献捷的船队。或许,那艘最华丽的楼船上,就坐着刚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定国大将军”。
南北两股船流,在这座刚刚沉寂下来的死亡之城外交错而过,相距不过数里,却隔着尸山血海,互不相知,奔向各自命定的轨迹。
四、南京,秦淮夜,无声的网
几乎就在沈知意乘坐的船只绕过扬州的同时,多铎在南京皇宫,接到了更为确切的线报。
线报有两份。一份是正式的行程通报,钦差陈之遴船队已过扬州,不日将抵南京。另一份,则是来自北京摄政王府更隐秘渠道的消息,简单确认了沈知意已在船队中,安然无恙。
多铎挥退来人,独自走到武英殿后的露台。夜幕低垂,秦淮河上的画舫灯火星星点点,笙歌隐隐,六朝金粉地的柔靡气息,与他身上尚未散尽的杀伐之气格格不入。
他知道了。知道她正在南下,离他越来越近。以那种令他极度不悦却又无法驳斥的方式——兄长的“恩典”,眷属的“温情”。
这种被安排、被窥视的感觉,比战场上明刀明枪更让他烦躁。兄长的意志,如同无形却坚韧的丝线,穿透千山万水,缠绕到他的江南,试图掌控一切,包括他身边一个女人的来去。
而她……想到她,那股烦躁中又掺入更复杂的情绪。扬州的样子,她此刻该看到了。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会看到什么?会怎样想?会像此刻秦淮河上的那些庸碌之人一样,只看到表面的笙歌,还是会看到那繁华之下,尚未凝结的血痂?
他忽然想起自己胸前那枚贴身携带的玄铁小印。那是她的东西,代表着一种他厌恶其来源、却又不得不承认其价值的“秩序”。如今,这“秩序”的源头,正被兄长用来对付他。
“来人。”他沉声唤道。
亲兵统领应声而入。
“钦差船队抵埠后,一切按制迎接。沈福晋的住处,”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远处黑暗中宫殿的飞檐,“安排在靠近朕寝宫西侧的‘蕙风阁’。那里清静,独门独院。调一队最可靠的巴牙喇(护军)过去守卫,昼夜轮值。没有朕的亲笔手谕,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包括钦差行辕属官、乃至北京来的任何太监侍卫,不得接近,更不得入内滋扰。违者,以刺探军情论处,格杀勿论。”
“嗻!”统领心头一凛。王爷这命令,保护之意有之,但那股森严的隔绝与掌控意味,扑面而来。这不是安置眷属,这近乎是……圈禁一片禁区,或者说,保护一件不容他人觊觎、也绝不容许脱离掌控的“重要之物”。
多铎不再多言,挥手让其退下。
他复又望向北方夜空,那里是运河的方向。兄长布下了棋,安插了眼睛。那他,就筑起高墙,拉起电网。这江南是他打下的,这里的规则,该由他来定。无论来的是钦差,还是带着密令的女人。
只是,当他想到那女人即将踏入他亲手划定的禁区,想到不久后或许会在这金陵城中再见,胸中那股郁结的怒火之下,一丝极其晦暗难辨的、近乎期待的战栗,悄然蔓生。
这场始于北京朝堂、绵延千里、夹杂着算计、监控、血腥与复杂心绪的无声博弈,随着南下官船劈开浑浊的运河水,正一步步逼近它的新战场——这看似繁华锦绣、实则暗流汹涌的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