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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节 雪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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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三年的春天,来得迟迟疑疑。正月刚过,关外便传来紧急军报:金声桓、王得仁在江西南昌反清复明,湖广震动。紧接着,广东李成栋亦举兵响应。一时之间,刚刚平定的江南半壁,再度烽烟四起。
朝堂上的气氛,比腊月里那场雪夜书房对峙时,更加凝重焦灼。弹劾的奏章并未因年关而消停,反而随着南方骤起的叛乱,多了新的由头——有言官暗指,若非当初江南处置“过峻”,焉能逼反这许多降将?
多铎的脾气,肉眼可见地更坏了。他入宫更勤,在前院书房召见属官、幕僚乃至武将的次数也更频繁,有时争执之声能传到内院边缘。回府时,身上常带着更重的酒气,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阴戾。
沈知意则彻底埋首于账册的海洋。除了王府日常,更多的,是经由多铎之手,或明或暗流转到她这里的、与平叛相关的军需调度预估、各地粮饷协济的账目副本。她不再仅仅核算银钱,她开始从数字的异常波动里,看到军队的调动方向、后勤的薄弱环节、乃至某些将领或地方官的拖延与敷衍。
这是一种更深、更危险的卷入。她核对的每一批粮草、每一笔饷银,最终都会化作前线将士的刀箭,射向那些刚刚被征服、又再度举起反旗的南方土地。她有时会对着“火药XX万斤”、“箭矢XX万支”这样的条目怔忡良久,眼前闪过扬州城头的黑烟。
二月初二,龙抬头。宫里赐下春饼,王府也循例有些应景的安排。但前院的紧张氛围,冲淡了所有节庆气息。
午后,沈知意正在核对一批从山东调往湖广的漕粮损耗预估,章嬷嬷悄步进来,低声道:“主子,前头苏公公递来话,王爷让您申时三刻,去前院书房一趟。”
苏公公是多铎身边得用的老太监,他亲自递话,必是紧要事。沈知意心中一紧,应下了。
申时三刻,她准时来到书房外。今日守卫格外森严,连苏公公都候在廊下,对她使了个眼色,轻轻推开门。
书房内不止多铎一人。还有两位身着甲胄的武将,以及一位穿着四品文官补服的户部郎中。见她进来,谈话声戛然而止。多铎坐在主位,面沉如水,对她略一颔首,指了指书案一侧的空椅,示意她坐下。
“这位是沈福晋,于钱粮账目上颇通。” 多铎对那三人简单介绍,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平淡,“接下来要议的事,关乎军机,亦关乎钱粮。听听无妨。”
那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恭敬地向沈知意行礼,眼中却难掩惊疑。让王府内眷参与此等机密,实属罕见。
多铎不再解释,指向铺在巨大书案上的一份舆图,沉声道:“继续。李成栋在广东,卡住了通往广西的水陆要道。南昌的金声桓,则牵制了江浙援兵。两处叛军,已成掎角之势。朝廷已命谭泰、何洛会等分路进剿,然粮饷转运,是为第一要务。”
那位户部郎中连忙躬身,递上一份厚厚的文书:“王爷,这是兵部、户部会同拟定的,未来半年,江西、广东两路大军的粮饷、军械、民夫支用总估。请您过目。”
多铎接过,只扫了几眼,便冷笑一声,将那本文书“啪”地扔在沈知意面前的案几上。
“看看。告诉本王,照这个算法,朝廷的国库,够支撑几个月?”
沈知意被那声响惊得指尖一颤。她稳了稳心神,拿起文书,快速翻阅。屋内一片死寂,只有她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几位官员不自觉放轻的呼吸声。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庞大的总数,迅速捕捉关键细节:漕粮折银的比例、沿途预计损耗、民夫口粮的发放标准、军械打造的工时与物料市价……她看得极快,眉心渐渐蹙起。
约莫一盏茶后,她放下文书,抬起头,迎上多铎深不见底的目光。
“回王爷,”她声音清晰,尽量不带情绪,“此预算所列总数,大致符合常规。然其中三项,或有斟酌余地。”
“说。”多铎身体微微前倾。
“其一,漕粮北运,再折银南解,其间折耗、运费及银钱兑付之损耗,预算中取值偏高。若改为江南、湖广就近采买,或令江西、广东有司以部分税粮直接抵充军饷,可节省至少一成。”
那位户部郎中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其二,征调民夫数量及口粮标准,沿用的是平定大股流寇时的旧例。然此次平叛,多攻坚城、需久围,民夫多用于转运,而非随军疾进。可酌情缩减两成征调数,并调整口粮配给方式,又可省下一笔。”
两名武将微微点头。
“其三,也是最紧要的,”沈知意指尖点向文书某处,“军械打造,尤其火器、火药一项,预算中工价、料价,乃按北京工部价则。然战事在南方,若物料需从北方运去,千里转运,耗资巨大,且易延误。预算未充分考虑南方本地物料市价、工价差异,亦未计入转运风险与损耗。此项虚估,恐不止两成。”
她说完,垂目静坐。书房内落针可闻。
多铎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目光在沈知意平静的侧脸和那本文书上逡巡。半晌,他忽然嗤笑一声,看向那位额头已见汗的户部郎中。
“听见了?一成、两成、又两成……林林总总,这预算里,有多少水分,有多少是下面人想着法儿从中腾挪牟利的空子,嗯?”
“王爷明鉴!奴才等万万不敢!” 户部郎中噗通跪倒,连连叩首,“此乃初拟,必有疏漏,奴才等回去定然重新细核,剔除虚浮……”
“细核?” 多铎声音转冷,“等你们一层层核完,南方的仗还打不打了?叛军的刀子,可不会等你们的算盘珠子!”
他猛地起身,走到舆图前,背对众人,声音里透着不容违逆的决断:“就按方才所言思路,重做预算。漕粮就地解决,民夫酌情减调,军械工料,以南边市价为准,特事特办,可着当地督抚协理采办。三日,本王只给你们三日。三日后,若还拿不出一个实在的章程,你这户部郎中的顶戴,还有你背后那些人的心思,就都别要了!”
“嗻!嗻!奴才遵命!谢王爷开恩!” 户部郎中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告退。两名武将也肃然行礼,退了出去。
书房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夕阳西下,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棂,将多铎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他没有转身,依旧看着舆图,良久,才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方才所言,有几分把握?”
沈知意起身,垂手而立:“妾身所言,皆基于账目常例与市价波动估算。具体施行,仍需当地官吏实心用事。然……若能照此调整,确可节省大量虚耗,加速粮饷到位。”
“实心用事?” 多铎重复这四个字,语气讥诮,“这天下,最难的就是‘实心’。” 他终于转过身,走到她面前,目光复杂地打量着她,“你如今,倒真成了本王的户部‘郎中’了。”
这话不知是褒是贬。沈知意只低声道:“妾身只是核算王爷交办的账目。”
“只是核算账目……” 多铎喃喃,忽然伸手,却不是碰她,而是拿起她面前那份被批注过的预算文书,随手翻着,“你可知,就凭你刚才那几句话,断了多少人发财的念想,又让多少人,将你记恨上了?”
沈知意心头一寒,抿唇不语。
“怕了?” 多铎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眼底深处似有什么情绪掠过,快得抓不住。他将文书丢开,走到窗边,望着院中尚未化尽的残雪。
“记恨便记恨吧。” 他声音很淡,却字字清晰,“在这王府里,在本王身边,你想干干净净、谁也不得罪地活着,本就是痴心妄想。既然躲不开,那就不如让他们怕你。”
他顿了顿,侧过脸,夕阳余晖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一层暗金的光边。
“从今日起,凡涉及军国钱粮、需本王过目的要紧账目,你先看。看出问题,直接报与本王。不必经过福晋,也不必顾忌任何人的脸面。” 他看着她,目光如渊,“你的背后,是本王。你的差事,是替本王、替朝廷看紧荷包,堵住窟窿。明白了?”
这不是商量,是正式赋予她一项沉重而危险的权力,也将她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与他绑死在同一条船上。
沈知意望着他逆光的身影,喉咙发紧。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无退路。她缓缓跪倒,以头触地:“妾身……谨遵王爷之命。”
“起来吧。” 多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雪化了,路上泥泞。回去时,让人提着灯,仔细脚下。”
说完,他不再看她,目光重新投向那幅巨大的、标示着叛乱与征伐的舆图,仿佛刚才那一声近乎突兀的嘱咐,只是她的错觉。
沈知意起身,默默退出了书房。廊下,侍卫长阿济尔果然已备好一盏明亮的羊角风灯,无声地递给她身后跟着的小侍女。
走回澄心斋的路上,残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暮色四合,寒风刺骨。她手中并无灯,但那盏被特意吩咐备下的风灯的光晕,却暖暖地映亮了她前方一小片布满雪泥的路。
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这权力场中的雪泥,冰冷,污浊,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陷进去便难以自拔。
而她与他,一个在泥泞中前行,一个在悬崖边伫立,却被无形的锁链紧紧相连,朝着那已知的、血色弥漫的终点,一步一步,无力回天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