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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十三章 淬火 第一节 余波 ...


  •   顺治三年的春天,是在艾草与恐慌交织的气味里到来的。

      自豫亲王多铎晋封“和硕德豫亲王”、凯旋回京,王府的煊赫达到了顶点。然而,与这份煊赫一同笼罩北京城的,是比战报更令人闻之色变的阴影——天花。

      疫情自去岁冬便零星而起,入春后竟成燎原之势。西城、北城多处胡同接连沦为疫区,每日都有盖着草席的尸身被运出城焚化。紫禁城下了严旨,各王府、官邸、坊市皆需严加防范,一旦发现病例,立即封禁。

      豫亲王府内,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多铎回府后,迅速接管了全府防疫情事。前院成了临时的指挥之所,每日有披甲的兵士将一车车石灰、艾草、药材运入,空气中终日弥漫着苦涩的烟熏气。王府各门落锁,仅留侧门供采买出入,所有人等皆需查验、熏艾。内宅之中,正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亦下令,各院女眷无事不得走动,每日需以药汤净手,房中熏艾不绝。

      在这片肃杀与惶然中,沈知意的生活,被一道无形的界限,重新划定了方圆。

      自回京受赏那日,多铎深夜交代“将府里外庄、旗下佐领孝敬及京城往来礼单交你看过、理出章程”后,最初几日,确有相关账目送到澄心斋。然而,不过三五日功夫,那些涉及府外田庄、旗下人事乃至官场往来的簿册,便渐渐少了,最终再无新的送来。取而代之的,是正福晋院里嬷嬷定期送来的、厚厚的“内宅用度录”。

      “王爷回府,外头的事自然有外头的章程。福晋体恤,说妹妹此前南下辛苦,如今京中又不靖,便让妹妹多在房中静养,顺带帮着看看咱们府里各院每月的吃穿用度、节庆赏赐,还有丫鬟婆子们的月例发放,这些琐碎账目,最是考验细心,交给妹妹,福晋是放心的。” 传话的嬷嬷笑容妥帖,话说得滴水不漏。

      沈知意沉默地接过了那摞新的账册。

      她看懂了。凯旋时的特殊“倚重”,随着多铎的回京理事,悄然结束了。那个在江南需要她厘清惊天贪墨网、在归途御舟上需要她分析平叛预算的“德豫亲王”,一旦回到北京这座等级森严、规矩如铁的都城,回到他作为亲王、作为丈夫、作为兄长臣属的复杂身份网络中,便必须将她重新放回“豫亲王庶福晋”这个格格该在的位置。

      一个妾室,可以因为“有功”得到厚赏,可以因为“有才”被短暂用于急务,但绝不能长久地、公开地插手属于男人的外务,更不能僭越正室主持中馈的权力。之前那些涉及军国、人事的账目,是权宜,是密差,如今,一切都要回归“正轨”。

      她的“正轨”,就是这高墙之内,一方院落,与永远也算不完的、琐碎到极处的内宅开销。

      于是,澄心斋的书案上,堆的不再是关乎千万人性命的军需粮草,而是“大厨房三月采买柴炭银钱细目”、“各房春季衣裳布料裁用录”、“后花园修缮花木人工开销”。她核对着每一斤炭的市价波动,每一尺布的耗用是否合理,每一个仆役的工钱有无错漏。

      这些账目,平静,琐碎,带着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却也像最细密的罗网,将她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每一次拨动算盘,她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江南磨砺出的、足以洞悉财政黑幕的锋芒,正在这日复一日的琐碎中,被一点点磨去棱角,困顿于毫厘之间。

      秦嬷嬷有时看着她对着那些鸡毛蒜皮的账目出神,会忍不住低声叹息:“主子,这些账,让下头管事嬷嬷们去看便是了,何苦您亲自劳神?”

      沈知意只是摇摇头,继续核对。她别无选择。这是她被允许的、唯一能做的事情,也是她在这座府邸里,证明自己“有用”、从而得以存身的唯一方式。即便这“用处”,微不足道。

      疫情的逼近,让这种困顿感更添了一层真实的恐惧。王府旗下的庄子已有疫情上报,府中人人自危。多铎虽严令防控,但瘟疫无形,谁也不知下一刻会落在谁头上。

      这日午后,沈知意正核对一批新送来的、各院熏艾用药的支领记录,前院苏公公忽然来了,并未进屋,只隔着帘子传话。

      “王爷吩咐,近日疫气重,各院用度,尤其药材、艾草等防疫之物,务必充足,不得短缺。沈福晋这里,若有任何需用,或感身子不适,务必立即通传,不得延误。” 苏全的声音透过帘子,显得有些模糊,但其中的凝重清晰可辨。

      “知道了,请回禀王爷,妾身知晓了,一切安好。” 沈知意起身,对着帘外道。

      应了一声,脚步声远去。

      沈知意重新坐下,看着账册上“苍术二十斤”、“艾草五十捆”的字样,有些怔忡。他特意让苏全来传这句话,是例行公事的关照,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意?

      她甩开这莫名的思绪,继续看向账目。目光所及,是“东小院侧福晋处,领雄黄二两,朱砂一钱”;“西后院侍妾张氏处,领菖蒲五根,佩兰叶一束”……这些微末的物件,此刻却关乎生死。她看得格外仔细,仿佛能从这些冰冷的领取记录里,窥见这座深宅之中,在瘟疫威胁下,每个人或惶恐或侥幸的细微脉搏。

      就在这时,院外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朝着前院方向跑去。秦嬷嬷慌张地进来,脸都白了:“主子,不好了!前头传来消息,说是……说是王爷从宫里回来,身上不大爽利,有些发热! 太医已经去请了!”

      沈知意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账册上,溅开一小团墨渍。

      发热?在这满城谈“痘”色变的时候?

      她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账册上那些琐碎的数字、名目,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眼前只剩下苏全方才隔着帘子的传话,和他那句“务必立即通传”的叮嘱。

      瘟疫的阴影,终于不再仅仅是账目上的药材消耗,或是院墙外的模糊恐惧。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穿透了王府森严的等级和内宅的界限,骤然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而她,这个刚刚被重新禁锢于内宅琐务的庶福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可能席卷一切的巨浪,第一次感到,那些她日夜核对的柴米账目,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山雨欲来,而这一次,风雨的中心,似乎就在那重重殿宇深处,那个刚刚下令将她“保护”起来,此刻却可能自身已陷入危难的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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