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8、第二节 逆行 ...


  •   消息是夜里骤然砸下来的,没有预兆,不容喘息。

      苏全几乎是踉跄着扑进澄心斋的,那张惯常恭谨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全然的灰败与惊惶。他甚至忘了行礼,声音破碎不堪:“福晋!王爷……王爷不好了!太医刚断的,是痘疹!凶险……凶险啊!”

      痘疹。

      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沈知意的耳膜,钉进她的心里。她正就着灯核对一批无关紧要的熏香用度,闻言指尖猛地一抖,蘸饱墨的笔尖“啪嗒”落在账册上,污了整整一页密密麻麻的数字。

      她没动,也没抬头,就那么僵坐着,看着那团墨迹迅速泅开,吞噬掉“艾叶”、“苍术”、“雄黄”……这些白日里她刚核算过的、用来抵御瘟疫的字眼。原来,再多的艾叶苍术,也挡不住瘟神索命的脚步。而这一次,祂找上的,是他。

      胸腔里那颗心,先是骤然停跳,紧接着便疯狂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带着一种近乎灭顶的窒息感。怎么会?那个在战场上犹如修罗、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在她生命里投下最深重阴影也带来最诡异“秩序”的男人,那个强悍得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多铎,怎么会……?

      苏全带着哭腔的絮叨在耳边嗡嗡响,她只听清几个断续的词:“高热不退”、“昏沉谵语”、“避痘所已备下”、“福晋在正院焦心”……

      焦心?是丁,正福晋自然焦心。可焦心之后呢?主持大局,封锁消息,安抚内外,严防死守……桩桩件件,都是当家主母的重担。那病榻之前呢?那污秽痛苦、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死亡之地呢?谁去?

      苏全何时离开的,秦嬷嬷在耳边哭着说了什么,她都浑然不觉。她只是死死盯着账册上那团污墨,仿佛要从那混沌的黑色里,盯出一个答案。

      屋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死寂像冰水一样漫上来,淹过脚踝,膝盖,胸口……最后堵住了喉咙。

      “他……要死了?”

      这个念头,轻飘飘地,自己从心底最黑暗的缝隙里钻了出来。没有声音,却在她脑海里炸开一片空白,接着是尖锐到几乎撕裂灵魂的鸣响。

      不。不可能。

      那个男人,应该穿着冰冷的甲胄,倒在开疆拓土的战场上,马革裹尸。或者是在权力倾轧的巅峰,被更锋利的刀剑终结。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一场污秽的瘟疫拖进泥泞,无声无息地烂掉、死掉。

      这不是他的死法。

      荒谬。荒谬得让她想笑,可嘴角刚扯动一下,喉头就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她猛地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醒醒!” 她在心里对自己嘶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唤回理智,“沈知意!他死了,你该高兴!你恨他!你怕他!他死了,你就自由了!再也没有人能把你当算盘,当棋子,当随手可以捏死的蝼蚁!”

      对。恨他。怕他。她重复着,像念着救命咒语。

      可为什么,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掏了一个大洞,冰冷的寒风正嗖嗖地往里灌,灌得她五脏六腑都结了冰,冷得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为什么眼前全是晃动的、模糊的、不受控制的画面——

      他凯旋时,正阳门下万众跪拜,阳光落在他冰冷甲胄上折射出的刺眼光芒;御舟夜话,他疲惫地靠在窗边,侧脸在昏暗光线里显出罕见的孤峭与空茫;还有很久以前,盛京那个雪夜,他带着一身寒气闯入,强横地在她生命里打下烙印的瞬间……最后,这些画面全都扭曲、褪色,变成一副狰狞的景象:他躺在一张肮脏冰冷的病榻上,被滚烫的高热烧得神志不清,被浑身的疼痛折磨得蜷缩辗转,汗水浸透衣衫,那张惯常冷硬、或暴戾、或偶尔泄出一丝疲惫的脸上,此刻全是痛苦、茫然,和……她从未想象过的、属于“人”的软弱。

      他也会疼吗?他也会冷吗?他……也会害怕吗?

      这个想象,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她心口最深处某个连她自己都未曾探明、早已血肉模糊的角落,骤然掀起一股毁天灭地的恐慌和……尖锐到让她几乎蜷缩起来的痛楚。

      那不是恨。不是怕。是比恨和怕更凶狠、更蛮不讲理、也更黑暗的东西,瞬间冲垮了她用多年理智和恐惧辛苦筑起的所有堤坝。

      她“霍”地站起来,动作太猛,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巨响。她扑到铜盆边,用冰冷刺骨的残水狠狠泼在脸上,试图浇灭心头那团凭空燃起、焚心蚀骨的野火。

      没有用。水珠顺着惨白的脸颊滚落,像冰冷的泪。

      镜子模糊地映出她的影子,披头散发,眼神空洞,嘴唇被她自己咬出了血。她盯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濒临崩溃的女人,忽然,极其缓慢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绝望的笑容。

      她明白了。

      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是囚徒,是算盘,是棋子。她恨那锁链,怕那执棋的手。可直到听见锁链即将崩断、执棋者即将坠亡的这一刻,她才惊恐地、迟来地发现——那根拴着她的冰冷锁链,早已在日夜的捆绑与摩擦中,生生勒进了她的血肉,长成了她的骨头。他要死了,就是要把她的骨头,一根根,从血肉里抽走。

      那不是自由。那是凌迟。

      “我得去。” 她对着镜子里那个眼睛赤红、形如鬼魅的女人,轻声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我得去……亲眼看着。看着他是怎么死的。”

      顿了顿,她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心死之后的、冰冷的灰烬。

      “也去看看……我自己,究竟是怎么没的。”

      她不再看镜子,转身。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水渍和唇上的血,走到妆台前,动作机械地,将散乱的长发重新绾紧,用一根最素的银簪固定。然后,她换上了那身早已备好、用于必要时隔离的靛青色粗布衣裤。

      做完这一切,她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耗尽所有情绪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一种令人心寒的、义无反顾的决绝。

      她拉开房门。夜风卷着浓郁的艾草苦涩气息,扑面而来。

      “主子!” 守在门外、哭肿了眼的秦嬷嬷扑上来想拉她。

      沈知意侧身避开,目光平静地看向一旁焦急等待的苏全,声音清晰得不带一丝波澜:“苏公公,劳你带路,去正院。我有话,需当面禀告福晋。”

      正院,灯火通明,却弥漫着比夜色更凝重的压抑。博尔济吉特氏正对着一炉安神香,眉心紧锁,与几个管事嬷嬷低声急促地交代着防疫事项。

      沈知意的到来打断了屋内的低语。她穿着粗布衣,绾紧头发,脸上没什么血色,却异常平静。她走到正屋中央,对着愕然抬头的正福晋,稳稳地跪了下去,以额触地。

      “沈妹妹,你这是……” 博尔济吉特氏蹙眉。

      沈知意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正福晋审视的视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穿透力:

      “福晋,妾身恳请前往梨香院,伺候王爷疾。”

      博尔济吉特氏眸光一凝:“你可知那里是什么地方?王爷得的又是什么病?”

      “妾身知道。是痘疹,性命攸关。” 沈知意答得没有一丝犹豫,“正因如此,王爷身边才必须有一个绝对可靠、不怕死、又能稳住里头局面的人。”

      她略一停顿,语速平稳,理由却已层层递进:“福晋要坐镇全局,调和内外,一刻离不得。底下人畏疫如虎,靠不住。太医隔着重重布障诊脉开方,总有隔阂,王爷病况瞬息万变,需有人近前仔细观察,及时通传。”

      她看着正福晋的眼睛,缓缓说出最关键,也最能打动对方的话:“王爷若于昏沉中偶有清醒,无论关乎朝廷军国,还是府内要务,若有只言片语交代,外头谁能立刻领会,不出半分差错?延误了,或是会错了意,都可能酿成大祸。”

      “妾身,” 她微微垂下眼帘,语气依旧平静,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蒙王爷信重,随侍日久,略知王爷处事习惯与思虑深浅。于公,妾身或可堪用,稳住院内,通联内外,免生纰漏。于私……”

      她再次抬起眼,那双过于平静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正福晋深沉打量的面容,也映出她自己一片荒芜的内心:“妾身是王爷的人。此身此命,早不由己。王爷若有不测,妾身在外头……活着,也没甚意趣。”

      最后一句,她说得很轻,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深潭,激不起浪花,只沉沉地坠到底。那不是表忠,不是诉情,只是一种陈述,陈述一个早已被命运写定、此刻由她亲口说出的结局。

      博尔济吉特氏久久地凝视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要剥开她平静的外表,看到内里是疯狂,是算计,还是别的什么。她看到了那平静之下心死的灰烬,看到了那决绝背后同归于尽的意味。良久,她眼底深处的审视,慢慢化开,转为一种复杂的、了然的深沉。

      “难得……” 她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难得你有这份心,和这份……明白。”

      她转向身旁的心腹嬷嬷,语气转为利落:“去,立刻安排。梨香院一应事务,暂由沈福晋主持。拨两个出过痘、绝对老实的粗使婆子在外间听用,不得近前伺候。所需药物、饮食、用度,务必精细充足,直接供给,不得有误。传话下去,沈福晋是去为王爷侍疾尽心的,若有半分怠慢,我绝不轻饶!”

      “嗻!” 嬷嬷领命,匆匆而去。

      博尔济吉特氏这才又看向依旧跪得笔直的沈知意,伸手虚扶了一下:“妹妹,起来吧。此去……万事小心。王爷,就托付给你了。”

      “谢福晋。” 沈知意依言起身,屈膝行了一礼,脸上无喜无悲,“妾身,定当尽力。”

      没有多余的言语,她转身,跟着等候在旁的苏全,走出了气氛凝重的正院。

      通往梨香院的路,在深夜里格外漫长。灯笼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青石路,两侧的屋宇殿堂都隐在沉沉的黑暗里,像蛰伏的巨兽。越往西北角走,空气中那股混杂着药味、艾烟、以及某种隐约不祥的甜腥腐败气息,便越发浓烈扑鼻,无孔不入。

      终于,在那扇将王府“洁净”区域与“疫区”彻底隔绝的月亮门前,他们被两名全身裹在棉甲与厚布中、撒满石灰、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护军拦住。验看手令,冰冷审视的目光在沈知意身上停留许久,才缓缓侧身让开。

      “沈福晋,” 苏全将手中那盏光线朦胧的羊角风灯递给她,灯火映着他浑浊眼中复杂难言的情绪,声音低哑,“里头……万事小心。王爷……就托付给您了。”

      沈知意接过那盏灯。灯火如豆,在她沉静如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的眸子里,投下两点微弱的光。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迟疑,只是微微颔首,然后,提起那盏仿佛是她此刻全部勇气与宿命的光,迈开脚步,稳稳地,跨过了那道象征着生与死、人间与炼狱的冰冷门槛。

      “吱呀——砰!”

      身后沉重的木门,被迅速合拢、上闩,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来路,也隔绝了那个或许还能称之为“生”的世界。

      门内,是一条洒满惨白石灰的狭窄甬道,直通前方那扇透出昏暗光亮、却死寂无声的门扉。刺鼻的气味汹涌扑来,几乎令她窒息。手中灯笼的光,将她孤零零的身影投在两侧白得瘆人的墙壁上,晃动,拉长,形单影只。

      她在甬道中停下了脚步。

      隔绝了外人目光,在这条通往死亡也通往他的通道里,她脸上那层面具般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隙。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污浊,带着死亡贴近的腥甜,钻进肺腑。

      再睁眼时,眸中所有细微的波动已被狠狠抹去,只剩下一片破釜沉舟后的、近乎麻木的坚定。

      然后,她抬起手,没有半分犹豫,推开了那扇通往她命运终章、也通往他生命尽头的、最后的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