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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三节弥留 ...

  •   顺治六年三月十八日夜,一骑快马自紫禁城疾驰而出,马上太监手捧钤有皇帝玉玺、摄政王印信的明发谕旨,在十余名御前侍卫的扈从下,直奔铁狮子胡同的豫亲王府。

      旨意森严,措辞冰冷:

      “上谕:和硕德豫亲王多铎,偶染沉疴。痘疹攸关,干系重大。着即封闭豫亲王府一应门户,内外隔绝,严禁出入。遣内务府掌仪司太监、领侍卫内大臣所辖上三旗护军,于府外严加巡守。一应饮食药饵,由光禄寺、太医院循例供给,自角门传递,不得有误。王府内眷、属员、仆役,皆需静守本位,不得惊惶滋事,违者以逆论。钦此。”

      这不是王府的家事,而是朝廷的政令。天花的恐惧超越了亲王的威严,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与摄政王的意志下,即便是功勋卓著的“和硕德豫亲王”府邸,也在顷刻间被划为“疫区”,成为一座被武装力量冰冷围困的孤岛。

      封锁的王府,景象森严而诡异:

      外围:王府高大的朱漆大门被贴上盖有内务府印信的封条,侧门、角门皆有身着黄色马褂的上三旗护军把守,长枪雪亮,目不斜视。更有巡弋的马队绕着王府外墙往复巡视,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往来百姓皆远远绕行,目露恐惧。

      内部:通往正院的各条通道皆被内务府派来的苏拉太监把守。府中护卫被勒令解除武装,集中于指定院落,不得随意走动。往日穿梭的仆役消失无踪,偌大的王府寂静如坟,只有一队队面覆厚布、撒满石灰的粗使苏拉,奉命进行着无休止的洒扫和熏蒸。浓烈的艾草、苍术、醋和石灰气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恐慌,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物资:光禄寺的米粮菜蔬,太医院的药草方剂,皆用油布严密包裹,盛于崭新的木桶或提盒内,由外间兵士放置于指定的西角门。门内数丈外,王府内身着防护的杂役再用长杆钩取,经一道道石灰消毒的甬道,最终送至疫区边缘。没有任何直接接触。

      疫区核心——梨香院:位于王府最西北角,本就偏僻,此刻更成了禁区中的禁区。不仅院门被内务府太监自外反锁把守,院墙外更有专门的一小队护军昼夜监视,严禁任何人靠近。这里,是死亡阴影最浓重的地方,也是皇权意志下被精心隔离出来的、等待命运裁决的终极囚笼。

      沈知意跨过的那道月亮门,是内宅与这终极囚笼的最后界限。当她踏入梨香院的瞬间,身后那道门便被“砰”地关死,落闩声沉重如命运的叹息。

      门内的景象,比外间更加触目惊心。这里已无王府的体面可言,全然是按最严苛的“避痘”规制布置的炼狱。院落空旷,所有花草树木皆被移除,地面铺着厚达数寸、不断更换的石灰,白得刺眼,踩上去沙沙作响,仿佛走在雪地上,却散发着生石灰遇潮后的呛人热气。

      正屋的门窗不仅被钉死,更从外面用厚厚的毛毡和油布层层包裹,只在屋顶留一尺见方的透气孔。浓浊的药气、病气混合着石灰的燥烈,形成一股令人眩晕的怪味,从门缝里顽强地渗出来。

      守在廊下的,已非王府仆役,而是两名从内务府“痘疹局”调来的、年过五旬、面貌丑陋(出过痘的标志)的苏拉太监。他们全身裹在浸过药汁的粗葛布里,只露出一双麻木的眼睛,像两尊真正的泥塑,对沈知意的到来毫无反应。

      推开那扇沉重窒闷的门,景象更是令人心窒。

      屋内昏暗,只点着一盏皇宫御赐的、罩着厚重琉璃罩的“气死风”灯,放在离床最远的墙角,光线被刻意调暗。空气凝滞污浊,药味、汗味、以及一种伤口化脓特有的甜腥恶臭,几乎凝成实质。窗户被毡毯油布封死,密不透风,唯一的通风是屋顶那个小小的、拉着细纱网的气窗。

      床前,没有炭盆——因太医恐炭气窒闷,反促痘毒内陷。地上只放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幽蓝的火苗舔着药吊子底部,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一个须发皆白、身穿御医服色、面覆数层特制药纱的老者,坐在离床约一丈远的太师椅上,闭目凝神,身前的小几上摊着脉案和笔墨。他是太医院最擅治痘的右院判,奉旨与另一名太医轮流入内诊视。此刻,他仿佛已与这污浊的环境融为一体,唯有微微起伏的胸口显示这是个活人。

      沈知意的目光,越过了这一切,死死地定在了屋子中央那张床上。

      那张床已被改造,撤去了华美的帐幔,只支着最简单的素白粗布床罩。床上的人……

      多铎。

      那个名字在她心头滚过,带着灼热的痛楚。

      他几乎赤着上身,只在下身盖着一层薄薄的素绸。因为持续的高热和烦躁,那薄绸早已被蹭得凌乱不堪。他原本古铜色、坚实如铁的胸膛和臂膀,此刻布满了猩红发亮、甚至有些已转为紫黑、顶端开始化脓的痘疹,密密麻麻,有些地方甚至融合成片,在昏暗灯光下泛着不祥的油光。汗水不断渗出,混合着可能从溃破痘疹中流出的组织液,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污浊的亮痕。

      他头发汗湿,凌乱地贴在额前、脸颊,衬得那张因高热而潮红、又因毒素侵蚀而隐隐发青的脸,更加狰狞可怖。那双总是锐利逼人、或深沉难测的眼睛紧闭着,眼窝深陷,睫毛被汗黏在一起。他张着嘴,艰难地、拉风箱般嘶哮着,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胸膛剧烈起伏,露出肋骨的形状;每一次呼气,则带着灼热的气息和模糊的痰音。高烧榨干了他体内最后的水分,嘴唇干裂出纵横的血口,下巴和颈间一片汗渍与污浊。

      沈知意站在门内,手中的风灯晃了晃,光影摇曳,更衬得床上那人形销骨立,惨不忍睹。浓烈的秽气扑面而来,她胃里一阵翻搅,下意识地掩住口鼻,但那气味无孔不入。这不是她熟悉的任何关于他的记忆——强悍的、暴戾的、疲惫的、乃至偶尔流露出深沉的——都不是。这是纯粹的、被病痛摧毁的□□,正在不可逆转地腐烂、迈向死亡。

      墙角的老太医睁开了眼,目光透过药纱,平静无波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早已见惯此等地狱景象。他抬了抬枯瘦的手指,指了指床边矮几上一碗漆黑的药汁,和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几块干净的白布,便又闭上了眼。他的存在,与其说是医治,不如说是一种象征——代表朝廷和太医院已尽了人事,剩下的,唯有听天命。

      沈知意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放下风灯,走到铜盆边。水是温的,加了少许盐和药末。她浸湿白布,拧干,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张床。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铁板上。距离越近,那病体的惨状和死亡的气息就越发清晰逼人。她在他床前停下,蹲下身,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不祥的燥热。

      她伸出手,拿着微湿的白布,却一时不知该落向何处。那张曾经英俊桀骜、令她恐惧的脸,此刻布满病态的红斑和汗渍,眉心因痛苦而紧紧拧成一个“川”字。她避开了那些灌脓的痘疹,极轻极轻地,将白布按在他干裂出血的唇上,润湿。

      他毫无反应,依旧痛苦地喘息。

      她换了块布,轻轻擦拭他汗湿的额头、脸颊。触手滚烫,皮肤却有种异样的脆弱感。当她擦拭到他紧锁的眉心时,他的眼皮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模糊不清的音节:

      “冷……锦州……额涅……疼……”

      声音破碎,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孩童般的哀求。沈知意的手顿住了。锦州的冷,母亲的呼唤,刻骨的疼痛……这些深埋在他强悍外壳下的恐惧与脆弱,在意识涣散的此刻,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她面前。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似乎也在病中含糊地喊过冷。只是那时,他很快便用更深的暴戾掩藏了过去。而此刻,他连掩藏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种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她的鼻尖。她猛地偏过头,深吸了好几口那污浊的空气,才将眼眶的热意逼退。她不再看他,只是动作更快、也更稳地,继续用湿布擦拭他的脖颈、手臂,避开那些可怕的痘疹。又端来药碗,用银勺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勉强喂进去一点。褐色的药汁大半顺着嘴角流下,染污了素白的床单。

      时间在这污秽与痛苦的牢笼里失去了意义。只有他时急时缓的喘息,和酒精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标记着时间的流逝。他时而在梦魇中挣扎,发出含糊的吼叫(“放箭!”“墙塌了!”),时而又陷入更深的昏迷,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老太医每隔一个时辰,会起身过来,隔着数尺距离,观察他的面色、呼吸,偶尔会示意沈知意抬起病人的手,他则用一根长长的、裹了药布的竹签,远远地拨动一下病人的指尖或手腕,然后退回座位,在脉案上记录几笔,或摇头,或无声叹息。

      夜色最深时,多铎的喘息忽然变得极其急促,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老太医立刻起身,快步走近些,观察片刻,急声道:“快!参片!含在他舌下!”

      沈知意慌忙从矮几上的锦盒中取出备好的老山参片,顾不得许多,用手指小心地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将那参片塞入他舌下。她的手指触到他滚烫的口腔,那灼热的湿意让她指尖一颤。

      或许是参片起了效用,或许是那一阵危急过去,他的抽搐渐止,喘息也慢慢平复了一些,只是更加微弱。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陷入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虚无的昏沉。

      屋内重归死寂,只有酒精灯幽蓝的火苗无声燃烧。

      沈知意瘫坐在脚踏上,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看着床上那个仿佛随时会停止呼吸的男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绝望慢慢爬上心头。她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了。就在这个肮脏的、被世人遗忘的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他再也不会醒来时,他的睫毛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那双紧闭的、深陷的眼睛,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道缝隙。

      眼底一片空洞的赤红,布满了血丝,目光涣散,毫无焦点,茫然地对着昏暗的床顶,仿佛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今夕何夕。

      沈知意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

      他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掠过屋顶,掠过虚空,最后,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感应,竟一点点地、挪到了床畔,落在了蹲坐在脚踏上、仰头望着他的那个模糊身影上。

      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空洞,却仿佛又有一种奇异的专注,像是在辨认一个极其遥远、极其陌生的影子,又像是在确认某个深藏于混乱意识深处的印记。

      沈知意的心跳如擂鼓,在死寂的房间里咚咚作响。她看到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又一下。

      没有声音。

      但他依旧执拗地、用尽最后一丝心神般,盯着她。

      终于,一丝极其微弱、破碎得几乎听不见、却异常清晰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

      “……知……意……?”

      两个字。轻如叹息,却像惊雷,炸响在沈知意耳边。

      他……真的认出她了?在这弥留之际,在这神志最昏聩的时刻?

      她没有应声,也无法应声,喉头像被什么死死堵住。只是不由自主地,将身体更向前倾了些,离他更近了些,仿佛想让他看得更清楚,也仿佛……是一种无言的回应。

      她的靠近,似乎被他涣散的视线捕捉到了。他依旧那样“看”着她,空洞的眼底,那奇异的专注仿佛凝聚了一瞬。没有言语,没有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释然的确认。

      然后,他那只搁在身侧、布满痘疹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手指微微蜷起,抬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高度,悬在空中,轻轻地、颤抖着。

      沈知意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自己的手,轻轻贴在了他滚烫的、微微颤抖的指尖下。

      他的指尖,在她微凉的掌心,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终于抓住了什么,又仿佛只是最后的、无意识的抽搐。力道很轻,却仿佛用尽了他生命最后的一点力气和意念。

      抓住的,是虚无,也是唯一真实的触碰。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力气再说话。那睁开一线的眼睛,仿佛完成了最后的确认,缓缓地、沉重地,重新合上。眉宇间那凝聚的痛苦与挣扎,竟奇异地、微微舒展了一瞬,仿佛终于卸下了某种重负,陷入了永恒的、或许也是安宁的黑暗。

      只是那只手,依旧虚虚地、用最后的温度,贴着她的掌心。

      沈知意就那样跪坐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任由他滚烫的手,虚虚地倚靠着她的指尖。掌心传来的温度,灼热如火,也脆弱如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冷却。

      她低下头,看着两人那几乎算不得交握、只是轻轻相触的手,看着这个在生死边缘、用尽最后一丝清明抓住她的男人,一直强忍的、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泪水,终于冲垮了所有堤防,夺眶而出。没有声音,没有抽泣,只有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无声地、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她粗糙的衣襟上,也砸在他汗湿的、布满可怖痘疹的手背。

      泪是烫的。可她知道,他很快,就会彻底冷去。

      在这被朝廷冰冷封锁、被死亡彻底笼罩的囚室里,在这被世人彻底遗弃的角落,她握着他即将逝去的手,哭得悄无声息,却仿佛流干了生命里所有的水分与热望。

      为这荒诞而残酷的相遇,为这血泪交织、恐惧与扭曲依赖并存的半生,也为这绝望深渊里,最后一点微弱如星火、却真实存在过的、属于“人”的触碰与确认。

      夜,还在持续。而窗纸外,依旧是无边的、浓稠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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