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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四节 烛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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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梨香院正屋的空气凝滞如铅。
沈知意跪在床边的脚踏上,刚刚用尽力气,将多铎又一次被冷汗和脓液浸透的中单从他身下抽离。她的手臂酸软得发抖,呼吸急促,额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酒精灯幽蓝的火苗映着她半张沉静却疲惫到极致的侧脸,她已褪去最外层的粗布罩衣,只着贴身素色中衣,袖口挽至肘间,露出的手腕伶仃却稳当。
这已是她记不清的第几次循环——擦拭、喂水、更换被汗与脓液浸透的垫布。她的动作已形成一种麻木的精准,避开那些红肿溃烂的痘疹,只在尚且完好的皮肤上留下清浅的湿痕。每一次触碰他滚烫的皮肤,都像在触摸一座正在内里熊熊燃烧、外表却行将崩塌的火山。
而这座“火山”正承受着炼狱般的煎熬。
就在她将干燥布巾垫入他腰下时,他忽然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咳出的不再是痰,是带着黑色血块的、粘稠的污物。
“呃——嗬——!”他嘶哑地倒着气,仿佛肺叶已经被烧穿。那些紫黑溃烂的痘疹在剧烈的咳嗽中崩裂,渗出浑浊的脓血。
“王爷!”沈知意慌忙用布去接,手指无可避免地沾上了那滚烫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秽物。
咳嗽渐渐平息,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骨头的皮囊,瘫软下去。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脸在昏暗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死气。
一直闭目凝神的老太医猛地站起,疾步过来,探了探鼻息颈脉,脸色骤变。他迅速取出最长的那几根银针,在酒精灯焰上掠过,对着多铎头顶、胸口几处大穴,沉稳而迅疾地刺下。
沈知意跪在一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那微微颤动的银针。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
长夜在无尽的循环中流逝。而比高热和污秽更折磨沈知意的,是他昏沉中反复的、破碎的呓语。
最初的战场梦魇似乎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入骨髓的寒冷与恐惧,以及……三个反复出现的名字。
“……额涅……别丢下我……黑,柜子里好黑……”这是对早逝母亲最原始的依恋与童年阴影的恐惧。
“……十四哥……弓……我拉不开了……冷……”这是对兄长亦父亦师的依赖与害怕令其失望的焦虑。
而最多的,最破碎,却也最执拗的,是——
“知……意……”
起初,沈知意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声音太轻,太含糊,夹杂在“冷”和“疼”的呻吟里。
但很快,它再次响起。在他因更换衣物扯痛伤口而猛然抽搐时,在他被喂入苦涩药汁呛咳时,在他仿佛沉入无尽冰渊而寒战不止时……那个名字,便会从他干裂的唇间,挣扎着溢出来。
“知……意……”像是无意识的呢喃,又像是在无边黑暗与痛苦中,下意识想要抓住的、唯一有温度的念想。
“知意……冷……”他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这样能抵御那彻骨的寒意。
“……知意……在哪……”有一次,他甚至微微偏过头,涣散的目光在虚空里徒劳地搜寻。
每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这样破碎地、依赖地唤出,沈知意的心就像被看不见的细线狠狠勒过。她开始回应。尽管知道他只是谵妄。
在他喊“冷”时,她会为他盖好薄毯,甚至会将他的手轻轻包在自己同样冰凉的手心里,低声说:“在这儿,不冷了。”
在他含糊叫着“额涅”流泪时,她会用最柔软的布角,极轻地拭去他的眼泪。
而当他无意识地、反复地喃出“知意”时,她的回应会变得更低,更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在。我在这儿。”
这无意识的交流,成了连系着濒死者与守夜人之间,一根纤细而诡异的丝线。
窗外的黑暗浓稠如墨,仿佛永远不会天亮。
多铎的呼吸时而急促如风箱,时而微弱如游丝。老太医又施了一次针,灌了一次猛药,他的气息才勉强又续上,却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几根深深刺入的银针尾端,忽然极其轻微地、持续地颤动起来,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蜂鸣般的细微声响。
与此同时,床上那具仿佛已经死去的躯体,猛地倒抽了一口长气!
“嗬——!!!”
那声音嘶哑可怖。紧接着,他一直紧闭的眼睛,骤然睁了开来。
不是垂死的浑浊,不是高热的涣散。那是一双亮得惊人的、如同被冰水浸过的黑曜石般的眼睛。眼底所有的血丝、疲惫、浑浊,都在这一刻被一种奇异的力量荡涤干净,只剩下深海般的、耗尽一切后的、极致清明。
沈知意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钉在原地,忘记了呼吸。
多铎的头,极其缓慢地转向了她的方向。他的眼珠,也随之缓缓转动,最终,精准地、牢牢地,定格在了她的脸上。
那目光太深,太重,太专注。像濒死的鹰隼最后一次锁定猎物,用尽全部生命的热力与最后的清明,将视野里的一切无关之物全部虚化、剥离,只剩下眼前这张脸——这张沾着泪痕与污渍、苍白憔悴、却在他模糊视线里清晰到每一根睫毛颤动都纤毫毕现的脸。
是知意。真真切切,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看着她,用一种沈知意从未见过的、近乎贪婪的目光,仔仔细细地、一寸一寸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这迟来的、清晰的影像,用目光作刻刀,深深地、永不磨灭地镌刻进自己即将坠入永恒黑暗的灵魂深处。
他的嘴唇开始颤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
终于,他干裂的、青紫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沈知意看懂了那口型。是“知”。
他看着她,用尽胸腔里最后残存的那一丝、被银针强行激出的生气,聚集起眼中那执拗到令人心碎的光,嘶哑的、破碎的、却异常清晰平稳的声音,一字一顿,从干涸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知……意……”
两个字。清晰,平稳。是清醒的、确认的、用他多铎本来的声音,在生命终点,叫出的唯一名字。
叫出这个名字,他眼中那骇人的亮光,似乎微微摇曳了一下。但他没有停。
那目光,从她脸上,缓缓下移。移到了她放在床边、沾着药渍、微微颤抖的手上。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沈知意魂魄几乎出窍的事——
他那只一直无力垂在身侧、布满痘疹和污迹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开始抬起。
每一寸移动,都仿佛对抗着千钧重担。手臂颤抖得厉害,手背上的青筋和紫黑色的疹块在昏暗光线下触目惊心。
但他没有停。那双清明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手,又看看她的脸,仿佛在用目光丈量这最后一点距离。
沈知意呆呆地看着那只颤抖着、努力抬高的手,脑中一片空白。
终于,那只手,颤抖着,抬到了与她脸颊平行的高度。指尖,距离她的皮肤,只有寸许。
他看着她,眼中那深沉的、温柔的悲悯里,浮现出一种近乎哀求的、孩子般的急切和渴望——我想碰碰你。让我碰碰你。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那只颤抖的手,向前,极其轻微地,递了一递。
冰凉、粗糙、带着死亡湿滑气息的指尖,轻轻地、羽毛般拂过了沈知意泪湿的、冰凉的脸颊。
触碰的瞬间,时间凝固了。
沈知意浑身剧震。那触感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带着他生命的余温,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小心翼翼的珍重。
他碰到了。碰到了这张在无数个深夜里,在血腥的梦魇与权力的重压下,曾模糊渴望过,却从未敢、也从未能如此清晰触碰的脸。
指尖在她脸颊上停留了一瞬。但力气终究是耗尽了。那只手,眷恋地、极其缓慢地滑落,最后,虚虚地、用指尖最末梢那一点几乎不存在的力气,勾了一下她的下颌。
一个微小到几乎不存在,却用尽了他全部残余生命与情感的、触摸。
完成了。
他眼中那抹深切的渴望与哀求,在这一触之后,骤然消散,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满足的释然。他看着她的眼睛,那悲悯的目光深处,漾开一圈无比温柔、近乎幸福的涟漪。
仿佛在说:是你。真的是你……。
然后,他看着她蓄满泪水的眼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极其缓慢地,试图牵动一下唇角。那是一个未成形的、扭曲的、却用尽全力的——微笑的尝试。
尽管那弧度最终只在他青灰的唇角留下一点几不可查的痕迹,但沈知意看懂了。
做完这个尝试,他眼中那片深海般的清明、悲悯与满足,如同燃到尽头的烛芯,迎来了最后也是最猛烈的一跳。那光芒亮到极致。
随即,光芒倏然熄灭。所有情绪如同退潮般,迅速从他眼底消散,化为一片纯粹而空茫的、温柔的黑暗。那一直强撑着的、锁着她的眼皮,缓缓地、无比沉重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宁与圆满,合拢了。
眉宇间,所有经年的凌厉、病痛的狰狞、生命最后时刻的极致清醒与渴望,随着这闭合,被轻轻抚平,舒展成一片婴儿般的平静。
他那刚刚碰触过她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回身侧。
他的头,向着她的方向,几不可察地,最后偏了一下。
然后,一切归于永恒的沉寂。
只有唇角,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未成形的、温柔的弧度。
“噗”地一声轻响。
墙角,那盏燃尽了最后一滴油的灯,火苗跳动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了。
最后的光,消失了。
黎明前最深最沉的黑暗,铺天盖地,轰然笼罩下来,吞没了床榻,吞没了房间,也吞没了跪坐在地上、脸颊上那冰凉触感犹在、整个人却仿佛被那最后的触摸与目光同时赐予了生命又彻底抽空、灵魂出窍、连悲恸都感觉不到、只剩下无边无际冰冷虚无的沈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