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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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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微光刺破云层,客舍外传来清脆的鸟鸣。我对着水盆中那略显苍白、眼下带着淡淡青影的倒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夜几乎无眠,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寒潭边的对话,云澈胸口的火煞印记,哥哥温柔的笑脸,以及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容器”猜测。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嗅到空气里无形交织的危险。
但此刻,镜中的眼睛,却比昨日更加沉静,深处燃烧着某种冷冽的火焰。我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妆容和衣着。依旧是符合原主人设的浅色裙裳,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在鬓边簪了一朵小小的珠花。脸色可以用“昨日受惊、未曾安眠”来解释,眼底的坚定与锐利,则被巧妙地隐藏在低垂的眼睫和微微抿起的唇角之后。
门外适时响起叩门声,不轻不重,带着惯有的从容节奏。“曦曦,起身了吗?”哥哥温和的声音传来。“哥哥稍等。”我应了一声,对着镜子最后调整了一下表情,让那抹惯有的、带着依赖和些许怯懦的神态浮现在脸上,然后才走过去打开了门。哥哥站在门外,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天青色的锦袍纤尘不染,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看到我憔悴的神色,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关切道:“脸色怎地如此难看?可是昨夜未曾安睡?是哥哥带来的宁神香不好用么?”
“没有,”我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声音细弱,“香很好……只是,只是心里有些乱,睡不着。” 恰到好处地流露出退婚风波后的余悸与不安。夏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以及一丝几不可查的愉悦神色。他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温声道:“莫要多想,都过去了。来,哥哥给你带了青玉阁的灵米粥和几样糕点,趁热用些,稍后还要去看大比。今日有几场重头戏,不可错过。”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抬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探探我的额头温度。我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几乎要本能地避开。寒潭边云澈的话,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他只需要一个乖巧的、依赖他的、永远在他的掌控和庇护之下的‘妹妹’。”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抗拒和寒意,我非但没有躲,反而微微偏头,让自己的额头更贴近他伸过来的、温暖干燥的掌心,甚至还像小猫一样,几不可闻地蹭了蹭,抬起眼,用带着信赖和一点点委屈的眼神看着他:“哥哥,我是不是很没用?总是让你操心……”
他的手掌在我额前停留了一瞬,指尖传来的温度正常。他似乎对我这主动亲近、甚至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反应有些意外,但随即,眼中那抹温润的笑意加深了些,仿佛很受用。“傻丫头,”他收回手,语气带着长兄的宠溺和淡淡的责备,“说什么傻话。你是我妹妹,我不操心你,操心谁?快用膳吧,粥要凉了。”他在我对面坐下,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亲手替我盛了一碗熬得晶莹软糯的灵米粥,又将几碟精致的小点推到我面前,动作熟稔自然,无可挑剔。
我小口喝着粥,味同嚼蜡,心思却飞速转动。“关怀”一如既往,甚至因为昨日我的“受惊”而更加细致。但如今再看,他似乎是在确认我的“状态”,确认我是否还在他的掌控之中,确认我是否因为昨日之事而“学乖”。
“曦曦,”哥哥忽然开口,语气随意,仿佛闲谈,“昨日在观礼楼,可还习惯?有没有结识什么新朋友?”
是试探。
我放下勺子,用绢帕擦了擦嘴角,摇摇头,声音依旧轻轻的:“没有……哥哥走后,我就在窗边看比试,没和别人说话。” 这是实话,除了那个送信的少年,我确实没和任何人交谈。“哦?”他的指尖在桌面轻轻点了点,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脸上,“我看你当时,似乎对叶师弟那场比试,颇为关注?”心跳微微加快。他果然注意到了。或许,他当时看似在与前辈交谈,实则注意力从未完全离开过我。
我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窘迫和黯然,低下头,手指绞得更紧:“我……我只是没想到,叶师兄他……会在比试中用那样的招式。赵师兄差点就……”“叶辰年轻气盛,求胜心切,失了分寸,已被师长训诫。”哥哥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倒是你,能看出其中凶险,看来平日观摩同门切磋,并非全无益处。” 他话锋一转,带着引导的意味,“你觉得,叶辰那一剑,为何会被挡开?”
我抬起眼,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不是赵师兄自己挡开的吗?还是擂台的防护阵法?”夏夕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温润的眼眸深处,似乎有细微的波澜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片刻,他笑了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或许是阵法感应到杀气,自动护持吧。曦曦看得仔细,是好事。不过,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过于凶险,你身子弱,还是少看为妙。今日的比试,若觉得无趣或血腥,便告诉哥哥,哥哥带你回去休息。”
“嗯,谢谢哥哥。”我乖巧地应下,重新拿起勺子。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模糊地带过。是觉得我不需要知道,还是……不想让我知道?用过早膳,哥哥便带着我再次前往云麓广场。今日的广场,气氛比昨日更加热烈。因为即将开始的,是本次仙门大比的重头戏之一——各派核心弟子,乃至一些声名鹊起的年轻散修之间的对决。能走到这一步的,至少也是炼气后期,甚至不乏筑基期的天才。
我们依旧去了昨日那处观礼小楼。楼内人比昨日更多,不少年轻修士三五一簇,低声议论着即将上场的选手,气氛热烈。哥哥一出现,自然又引来不少问候和关注。他从容应对,将我安置在靠窗的老位置,自己则被几位相熟的同辈拉去交谈,似乎是在探讨某位选手的功法和胜算。我乐得清静,目光投向下方已经清理一新的主擂台。巨大的擂台以某种坚硬的青钢岩铺就,刻满了加固和防护的阵纹,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很快,今日的第一场重量级对决便拉开了序幕。
对阵双方,一方是凌云宗此代弟子中仅次于谢无妄的天才,以一手“流云清风剑”闻名的苏沐,筑基初期修为,风度翩翩,引得台下不少女修低声欢呼。另一方,则是一位来自北地苦寒之地的散修,名叫“寒鸦”,使一对奇门兵器鸳鸯钺,修为也是筑基初期,气息冷冽肃杀,与苏沐的温润如玉形成鲜明对比。
比试一开始,便激烈异常。苏沐剑法轻灵飘逸,如流云拂风,暗藏杀机;寒鸦的鸳鸯钺则诡异狠辣,招式刁钻,带着一股不畏生死的悍勇之气。两人修为相当,战技精湛,一时间擂台上剑气钺光纵横交错,灵力碰撞的爆鸣声不绝于耳,引得台下惊呼连连。
我看得颇为专注。这不仅是一场比试,更是我了解这个世界战斗方式、灵力运用,乃至观察这些“潜力目标”实力的绝佳机会。苏沐的剑法固然精妙,但那个散修寒鸦身上那种纯粹的、为求胜不择手段的狠劲,更让我印象深刻。
哥哥不知何时回到了我身边,负手而立,也看着下方的比斗,偶尔低声点评一两句,言语精辟,直指关键。他似乎对苏沐的剑法颇有研究,甚至能预判其下一招的变化。“苏师弟的‘流云拂柳’使得还是匠气了些,若能在转折处再添三分圆融,寒鸦左肋那一记‘燕回旋’便躲不过了。”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前辈对后辈的期许和淡淡的惋惜。
最终,苏沐凭借更深厚扎实的灵力和宗门传承的精妙剑法,在激战近百招后,以一招险之又险的“云开见日”,挑飞了寒鸦左手钺,剑尖点在其喉前三寸,赢得了胜利。寒鸦倒也光棍,直接认输,抱拳下台,背影依旧挺直孤峭。
台下掌声雷动。苏沐收剑还礼,虽然气息微乱,衣衫也有几处破损,但风姿依旧卓然,引来更多倾慕目光。
接下来的几场比试,也各有精彩。有佛门弟子以降魔杖法对战道门飞剑,刚猛对灵巧;有妖族天才显露本体神通,力撼人族剑修;也有阵法师以奇门阵法困敌制胜,诡谲莫测。让我对这方世界的修行体系和战斗方式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哥哥始终在我身侧,适时讲解,态度温和耐心,完全是一个关爱妹妹、引导其见识仙道精彩的兄长模样。他不仅对凌云宗功法了如指掌,对其他门派,乃至一些偏门散修的手段,竟也颇有见识,信手拈来。这份渊博,绝不是一个普通仙门世家子弟所能拥有。
日头渐高,一场格外引人瞩目的比试即将开始。对阵一方,是昨日已然亮相、并“赢”得不算光彩的叶辰。而他的对手,则是一位来自西漠小派“金沙门”、名不见经传的女修,名叫阿娜尔。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西漠服饰,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手中握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刀身弧度优美,在阳光下反射着暗金色的流光。叶辰的脸色比昨日更加阴沉。昨日“胜”得憋屈,今日又抽到一个来自小门派、且是女子的对手,台下已经隐隐传来一些不怀好意的嗤笑声和议论,认为他是走了好运。这显然刺痛了他本就不甚稳定的自尊。
“叶师兄运气真不错,昨日对上青阳剑派的蛮牛,今日又是个无名小卒。”“嘘,小声点,没看叶师兄脸色不好看么?昨日那场……”叶辰握着剑柄的手指,骨节微微发白。他看向对面那个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漠然的女修阿娜尔,眼神里闪过一丝阴鸷。他需要一场干净利落、甚至碾压性的胜利,来洗刷昨日的“污点”,重新树立威信。
“比试开始!”裁判话音未落,叶辰便已悍然出手!他昨日受挫,今日便将满腔郁愤都倾泻在这场比试中。一出手便是凌云剑诀中攻势最疾、最烈的“风卷残云”,剑光化作一片森寒的光幕,带着尖利的呼啸,朝着阿娜尔当头罩下!灵力毫无保留,竟是存了一招制敌、甚至不惜让对方重伤出丑的心思!台下响起一片低呼。这一剑的威势,比昨日对赵莽时,更添了几分狠绝。阿娜尔却仿佛早有预料。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在剑光临体的瞬间,脚下步伐倏然一动,身形如同沙漠中随风而逝的流沙,以一种极其诡异灵动的姿态,于间不容发之际,从漫天剑影的缝隙中滑了出去!姿态轻盈曼妙,不带丝毫烟火气。
叶辰志在必得的一剑落空,剑势不由微微一滞。就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息之间,阿娜尔动了。她手中的弯刀,宛如暗夜里骤然跃出沙海的毒蝎尾钩,划出一道凄艳绝伦、却又快得超越视觉捕捉的暗金色弧光!没有浩大的声势,没有外溢的灵力光华,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凝聚于刀锋一线的杀意与速度!
“嗤——!”
利刃破开护体灵力的轻响,短促得令人心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叶辰保持着前冲出剑的姿势,僵在原地。他脸上的狠厉和阴鸷尚未褪去,便已被一种极致的愕然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他月白色的前襟,从左肩到右肋,悄然裂开了一道整齐的缝隙。布料翻开,露出里面中衣的颜色。一道细细的、泛着暗金色的血线,正沿着那道裂缝,缓慢地渗出来。不深,甚至算不上重伤,但位置极其刁钻,恰好划破了他衣衫上代表凌云宗内门弟子身份的云纹标记,并且,只要刀锋再深入半寸,便能轻易切开他的喉咙。
而阿娜尔,不知何时,已经收刀而立,站在了他身后三步之外。弯刀斜指地面,刀身光洁如新,没有沾染一滴血迹。她甚至没有回头再看叶辰一眼,只是对着裁判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石火间、兔起鹘落般的逆转惊呆了。前一瞬还是叶辰气势汹汹的绝杀,下一瞬,他已衣衫破裂,呆立当场,而对手,那个来自西漠小派、名不见经传的女修,已然完成了致命一击,云淡风轻。“沙……沙海流踪步?!还有那刀法……” 观礼小楼上,一位见识广博的年长修士失声低呼,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是‘蝎尾刺’!西漠失传已久的杀伐刀术!” 另一人惊呼,看向阿娜尔的目光,充满了震惊与探究。
叶辰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后涨成了猪肝色。羞愤、暴怒、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最终化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他猛地转身,长剑指向阿娜尔背影,浑身灵力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而剧烈震荡,隐隐有失控的迹象:“你——!”“叶辰!” 主裁判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带着金丹修士的威压,瞬间将叶辰即将爆发的灵力压了回去,“胜负已分,退下!”叶辰浑身一颤,持剑的手剧烈抖动,剑尖却再也递不出去。在裁判凌厉的目光和全场无数道或惊愕、或嘲笑、或怜悯的注视下,他最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手中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看也不看地上的剑,猛地推开上前想要搀扶的同门,用手死死捂住胸前那道羞辱性大于伤害性的伤口,低着头,踉踉跄跄地冲下擂台,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直到此刻,台下才轰然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惊呼、议论、赞叹、质疑,沸反盈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擂台上那个依旧平静漠然的西漠女修身上。阿娜尔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她弯腰,捡起了叶辰掉落的那把品质不错的长剑,走到擂台边,将其轻轻放在指定位置。然后,她抬头,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观礼小楼,扫过主看台,最后,极其短暂地,与我的视线,有了一瞬间的交汇。
她的眼神,深邃,平静,如同西漠夜晚无风的沙海,却又在最深处,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看透世情的寂寥,和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询问?她在看什么?又在问什么?没等我看清,她已经移开了目光,对着裁判再次颔首,然后转身,步伐稳定地走下了擂台。所过之处,人群不由自主地分开一条道路,投向她的目光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意味。
“好凌厉的刀,好诡异的身法。”哥哥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一丝深沉的探究,“西漠金沙门……何时出了这样一位人物?沙海流踪步,蝎尾刺……失传已久的绝学重现,看来这次大比,有趣了。”他的目光追随着阿娜尔消失的方向,指节在窗棂上轻轻叩击,若有所思。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擂台,看着那柄被阿娜尔捡起、静静放置的长剑。心中却掀起了波澜。叶辰,又一次,以更狼狈、更耻辱的方式,成为了全场的“焦点”。而这一次,将他踩在脚下的,是一个来自小门派、此前无人看好的女修。
是巧合吗?
“曦曦,”谢无妄忽然转过头,看着我,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轻松,“看到没有,修仙界藏龙卧虎,切不可以出身、性别论人。叶辰连番受挫,便是心性不稳、眼界狭隘之故。你日后修行,当时时警醒,戒骄戒躁,开阔心胸才是。”“嗯,我记住了。”我低下头,乖巧应答。袖中的手指,却缓缓收紧。
叶辰的惨败,或许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耻辱。这背后,是否也有一只我看不见的手,在推动?
阿娜尔……你究竟是谁?是意外闯入棋盘的变数?还是……另一枚,早已落下的棋子?
擂台被迅速清理,下一场比试即将开始。但场中的气氛,却因为阿娜尔的横空出世和叶辰的狼狈退场,而变得微妙而躁动。我抬起眼,目光掠过下方攒动的人头,掠过神色各异的面孔,最终,投向主看台。清渊仙尊依旧闭目,仿佛下方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叶辰的耻辱,还是阿娜尔的惊艳,都与他无关。冰雪般的侧脸,在阳光下,泛着冰冷而遥远的光泽。魔道席位上,厉千绝似乎对这场比试的结果颇为满意,正抚掌轻笑,与身旁人说着什么,目光偶尔扫过擂台,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而哥哥,已经收回了望向阿娜尔消失方向的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我身上,温声询问我是否累了,需不需要休息。我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向擂台。剑锋所向,从来不只是擂台上的胜败。人心,才是真正看不见硝烟的战场。而我,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