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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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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晏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他冷静地将剩下的早餐吃完,拎起给父母买的早饭,面色平静地站起身,离开了早餐店。
阳光洒在他身上,有些晃眼。他的眼神却比来时更加深邃,更加坚定。
那些流言蜚语,他一个字也不信——至少,不信其中对江辞人品的贬损。他只听到了一个天才少年被伤害、被孤立的过去。
而现在,这个少年被困在另一个牢笼里。
他需要更快地拿到可以联系江辞的手机。同时,他必须在后面的考试中考得更好,好到足以让父母放心,好到……或许有一天,能成为照亮江辞黑暗处境的其中一束光。
——
回到家,谢父谢母正忙着清洗收菜的工具。
谢清晏把早餐交给谢父谢母,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孩子,放假了怎么不出去找同学玩?”
谢母瞥了一眼谢父:“你什么时候见过儿子找过同学玩?”
谢父脱口而出:“小辞啊……对哦,小辞家里应该有事,那总得出去走走透透气吧,天天待在家里看书也不是办法。”
谢母拿起扫帚就打了过来:“儿子不学习的时候你有意见,现在儿子勤奋学习了你还有意见,干你的活儿吧!”
谢清晏关上房门,世界陡然安静。
书桌上,一摞厚厚的笔记本散乱铺开,笔记本上红蓝笔迹交错。
这是模拟考前江辞分门别类给谢清晏整理的笔记,知识点覆盖了高一到高三。
谢清晏拉开椅子坐下,没有立刻动笔,而是先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像前世每次会试结束后,他都会在客栈房间里,将考题从头到尾在脑中复盘一遍。
但这次不同。这一次,他面对的不仅是“经义策论”,还有一套完全陌生的、名为“科学”的言语体系。
他睁开眼,开始调取理综考试的记忆。
他记得在考物理的过程中,他遇到了一道电磁感应的题,题干里画着线圈、磁铁、电流表,问当磁铁抽出时电流方向。
考场上,他盯着那个小小的电流表符号,脑海里浮现的是《淮南子》里磁石召铁的记载,是司南勺柄永远指向南方的神秘。但卷子问的是楞次定律,是右手定则——要用那只虚无的手,去握住看不见的磁场线,判断出感应电流总要阻碍引起它的那个变化。
阻碍?
谢清晏提笔,在专门的问题本上新起一页,写下:
【物·电磁】
一问:磁石有气,可召铁器,此古已知之。然今题谓:动磁生电,电复生磁,循环往复如阴阳相推。此磁场线者,无形无质,何以作图?何以言穿过线圈之多寡?
他停笔,指尖轻叩桌面。
江辞讲过电磁感应。那个下午,少年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磁场线,说:“你就想象这是水流,线圈是个网兜,磁铁动的时候,水流穿过网兜的量变了,网兜里就激起了漩涡——那就是电流。”
当时他懂了。可当他在模拟考中独自面对那道题,那种直观的懂又模糊起来。因为更深处的问题浮现了,他提笔记下自己的疑问:
二问:右手定则,何以是右手?若左利者,岂非天道有偏?此定则非天然之理,实为人约之法耶?然此法竟普适万物,此方为最骇人处。
他写下这行字时,笔尖微顿。
这才是最震撼他的——这些由人类制定的规则,竟能精准预言自然界的变化。在古代,这叫窥破天机,是要遭天谴的。可在这里,这是每个高中生都要掌握的基础知识。
把模拟考中物理问题一一记录在册之后,谢清晏定了定神,继续回忆答化学题时遇到的问题。
尤其是有机推断题,他几乎都没能答出来。
题目给了一个分子式C₆H₁₂O₂,说它能发生水解,产物之一能发生银镜反应,要求推断结构。
谢清晏盯着那串下标数字。C₆H₁₂O₂——六个碳、十二个氢、两个氧。在他眼中,这不像分子式,倒像某种加密符文。
前世他读过《抱朴子》,见过炼丹方士用隐语记载还丹、金液的配方:“取汞一斤,硫黄三两……”那是经验性的、模糊的配比。而这里,每一个原子都要计数,多一个氢、少一个氧,便是完全不同的物质。
他在化学问题本上另起一页,笔迹凝重:
【化·有机】
一问:碳原子四键,何以如建房之榫卯,可连成链、环、枝杈?此结构式图之,竟如工部营造图般精密。然世间万物,岂真由此简素之炭、水搭建而成?
他想起那些复杂的楼阁桥梁。人类用木石砖瓦搭建城市,自然竟用碳氢氧氮搭建生命——这想法本身就像神话。
二问:题谓银镜反应,乃醛基之特征。然醛、酮、醇、醚此等名目,依何而设?仿佛《尔雅》释草木鸟兽,然此释者,非形非性,乃官能团之异也。此官能之说,近乎药性之君臣佐使否?
写到这里,他忽然顿住。
等等——官能团决定性质,就像中药里柴胡升散,大黄泻下,是某一组结构决定整体药性。这思路竟有一丝相通?
他迅速在旁批注:似可类比,然中药之性多凭经验,官能团之说则有原子层面之由,更底层。
这发现让他精神一振。原来新旧知识之间,并非全是断崖,偶有浮桥可渡。
……
整理完化学问题,谢清晏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想他堂堂大靖朝状元,竟然也有被理综难倒的一天,学海无涯,古人诚不欺我。
最让他感到认知颠覆的,其实是生物。
模拟考的那道生物题让他印象十分深刻:问线粒体内膜上电子传递链产生的能量,如何驱动ATP合成酶制造ATP。
谢清晏在考场上看这道题时,仿佛在读天书。不是字不认识,而是每个词都指向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微缩宇宙。
他翻开生物问题本,这一页写得最密:
【生·细胞】
一问:细胞者,生命之宅邸乎?然题图示,此宅内竟有线粒体为灶,核糖体为作坊,高尔基体为驿站……分工之细,堪比三省六部。此微末之胞,何以自具此等完备之制?
他想起《考工记》里记载的官府手工业:“攻木之工七,攻金之工六,攻皮之工五……”那是国家层面的分工。而大自然,竟在每一个肉眼不可见的细胞里,都复刻了如此精密的流水线。
二问:最惑者,ATP为能量通货。能量竟有通货?且此通货于胞内流通,驱动万般反应,宛如银钱流通于市。然则,谁为此市之主?谁定此汇之价?
这是最根本的困惑:生命活动背后,仿佛有一套自发的、精密的经济系统。没有皇帝,没有户部,却运行得比任何王朝都高效稳定。
他盯着自己写下的问题,忽然想起江辞说过的一句话:“生物,就是一套自组织的、能对抗大自然的复杂系统。”
当时他没完全听懂。现在,看着卷子上那些关于主动运输、负反馈调节的题目,他忽然触摸到那个概念的边缘——
生命,就是在混沌中建立并维持秩序。
就像他,一个本该湮灭于历史的游魂,在此世重新构筑起生活的秩序一样。
……
窗外日头渐高,光线斜射进房间,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
谢清晏的问题本已写了厚厚七页。物理两页,化学两页,生物三页。每一个问题背后,都是一道需要跨越的认知鸿沟。
他放下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然后缓缓向后靠去,目光扫过满桌狼藉。
若是前世,这些奇技淫巧之学,他或许不屑深究。但此世不同。这是高考要考的内容,是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知识体系——更重要的是,这是江辞如鱼得水的世界。
他想起了早餐店听到的那些话。江辞曾站在这个知识体系的顶端,然后被拽下来,踩进泥里。
那样惊才绝艳的一个人,不该被埋没。
这个念头再次涌起,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谢清晏坐直身体,将问题本合上,抚平封皮。然后,他做了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枚母亲买菜找零时带回来的红色塑料夹子,将问题本仔细夹好,放在书桌右上角。
那里,是抬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铺开理综错题集,翻到第一道错题。不是去看答案,而是拿起空白草稿纸,开始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推演:
磁场变化……生感应电动势……由法拉第定律ε=-ΔΦ/Δt……
他写得慢,每一步都要在心里转化成自己能理解的意象:磁感线如水流,线圈如渔网,电动势就是网上激起的涟漪……
然后,在推到某个节点时,他卡住了。
公式记得,步骤知道,但就是某个转换的逻辑链接不上。那感觉就像知道围棋定式,却不懂为什么要这么下。
谢清晏没有烦躁。他只是在那个卡住的地方画了一个圈,旁边标注:
【需厘清:磁通量变化率,何以是导数之意?此变化之变化,与《九章》中衰分之术可通否?】
——这是独属于他的学习方式。把新知识拆解,寻找与旧有知识体系的连接点,哪怕那连接微弱如丝。
时间在笔尖沙沙声中流逝。当谢母敲门喊他吃午饭时,谢清晏已经重新推完了三道物理错题,写下十一条注解,以及三个明确的待问江辞的标记。
饭桌上,谢母做了简单的番茄鸡蛋面。
谢父问:“上午学得怎样?”
谢清晏夹起一筷子面,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有很多不懂的。但……知道不懂在哪里,就是懂了第一步。”
谢父似懂非懂,但看到儿子眼中那种清亮笃定的光,便只是点点头:“慢慢来,别熬坏了身子。”
饭后,谢清晏抢着洗了碗,然后回到书桌前。他没有继续啃理综,而是换上了英语牛津词典。
——这也是复盘后的策略调整。理综需要系统性的理解,急不得。而英语,尤其是单词和阅读,是可以靠死记硬背和大量阅读快速提升的。他的记忆力是最大优势,必须发挥到极致。
整个下午,房间里回荡着压低嗓音的诵读声。从abandon到zoology,从定语从句到虚拟语气。他读得很怪,时而用现代汉语拼音的调子,时而不知不觉带上诵读古文时的平仄韵律。
偶尔他会停下,对着某个单词皱紧眉头。
“Computer……计算机?实指机器乎?此词造得妙,然鼠标(mouse)何以是鼠?硬盘(hard disk)何以是坚盘?”
这些疑惑,他也随手记在英语笔记本的边角。渐渐地,那本子成了双语混杂的奇观:英文单词旁标注着文言释义,语法例句下写着此句式颇类《左传》某篇之倒装……
夕阳西下时,谢清晏终于合上了单词书。他走到窗前,推开窗,让傍晚微凉的风吹进来。
远处天际,晚霞正在燃烧,从金黄到绛紫,层层晕染。他看着那景色,忽然想起前世翰林院某个黄昏,他和同窗们站在台阶上,看宫墙外的天空,畅想致君尧舜的未来。
那时他以为,读通了圣贤书,便读通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