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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边关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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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京郊的枫叶红透了半边天,可紫宸殿内的气氛却一日比一日凝滞。
陆景琰坐在御座上,指尖捻着一枚刚送来的密报,纸张边缘被他捏得发皱。密报是英国公派快马传回的,寥寥数语,却像一块巨石投入静水——派往西北的禁军,在抵达甘州时,被李将军以“边防重地,非诏不得擅入”为由,拦在了城外。
“陛下,英国公还说,李将军态度强硬,虽未动武,却派了三百亲兵‘护送’,实则形同软禁。”李德全垂着头,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触怒了龙颜。
陆景琰将密报揉成一团,狠狠掷在地上。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好一个李将军!好一个傅晏辞!”他低声斥道,胸口剧烈起伏。
他早该想到的。李将军是傅晏辞一手提拔的亲信,对傅晏辞忠心耿耿,怎会买他这个皇帝的账?而傅晏辞那句“好生招待”,原来就是这样的“招待”!
明着不与禁军冲突,暗地里却用这种方式表明态度——西北,是他傅晏辞的地盘,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李德全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陆景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傅晏辞看笑话。他扶起李德全:“起来吧,这事不怪你。”
他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秋高气爽的日子,却总觉得有层阴云罩在头顶。
“英国公那边,让他按兵不动,先不要与李将军起冲突。”陆景琰沉声道,“告诉英国公,朕自有安排。”
“奴才遵旨。”
李德全退下后,陆景琰独自站了许久。他知道,傅晏辞这是在警告他。若他执意要插手西北,只会闹得更僵,甚至可能引发兵变。傅晏辞拿捏住了他的软肋——他不能拿大靖的江山冒险。
可就这么算了吗?
他不甘心。
正在这时,内侍来报:“陛下,摄政王求见。”
陆景琰心头一跳,随即冷笑一声:“他倒是来得巧。宣。”
不多时,傅晏辞一身紫袍,缓步走入殿中。他似乎并未察觉陆景琰的怒气,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皇叔有何要事?”陆景琰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着他,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疏离。
傅晏辞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坦然道:“臣听说,京中禁军有一支离京了?”
来了。陆景琰心想。他倒要看看,傅晏辞会如何说。
“是。”陆景琰淡淡道,“朕觉得西北边防辛苦,派些人手过去协防,也能让李将军松快些。怎么,皇叔觉得不妥?”
傅晏辞微微蹙眉:“陛下,西北有李将军坐镇,防务稳固,无需额外增兵。禁军乃京畿屏障,擅动恐动摇根本。臣以为,还是将他们调回来为好。”
“皇叔这是在教朕做事?”陆景琰挑眉,“朕是皇帝,调几支禁军,难道还要看皇叔的脸色?”
“臣不敢。”傅晏辞语气不变,“只是臣担心,禁军初到西北,不熟悉地形,恐生事端。若因此与边军起了冲突,得不偿失。”
“哦?皇叔倒是未卜先知。”陆景琰步步紧逼,“还是说,皇叔早就知道,他们会被拦在城外?”
傅晏辞沉默片刻,坦然承认:“李将军行事鲁莽,臣已经训斥过他了。只是边防规矩不能破,还请陛下体谅。”
“体谅?”陆景琰笑了,笑意却冷得像冰,“皇叔体谅过朕吗?这三年来,朕想做的事,哪一件不是被皇叔以各种理由驳回?朕想提拔的人,哪一个不是被皇叔压着?如今朕不过是派了支禁军去协防,就被这样对待,这就是皇叔说的‘辅佐’?”
积压了许久的不满,在此刻终于爆发出来。陆景琰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委屈,还有身为帝王的不甘。
傅晏辞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他知道陆景琰心里有怨,却没想到积压了这么多。
“陛下,臣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靖。”他缓缓道,“禁军调防之事,确实是臣的意思。并非臣要拦着陛下,而是时机未到。”
“时机?什么时机才叫到?”陆景琰追问,“是不是要等朕头发白了,皇叔才肯放手?”
“陛下……”
“够了!”陆景琰打断他,“朕不想听这些。禁军之事,朕不会让步。皇叔若是觉得朕做得不对,大可像从前一样,驳回朕的旨意。”
他转过身,背对着傅晏辞,语气决绝:“若无其他事,皇叔请回吧。”
傅晏辞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臣告退。”
脚步声渐渐远去,紫宸殿的大门再次合上。陆景琰紧绷的肩膀才垮了下来,他走到御座旁,无力地坐下。
方才的强硬,不过是故作姿态。他心里清楚,傅晏辞若真要拦,他毫无办法。
可他不能示弱。一旦示弱,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与此同时,摄政王府的书房里,傅晏辞正对着一幅西北地图出神。傅忠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王爷,陛下这次是动真格的了。”傅忠忍不住道,“英国公那边虽然按兵不动,但京中不少老臣都在看风向,若是咱们做得太绝,怕是会寒了人心。”
傅晏辞指尖点在甘州的位置,那里正是禁军被拦下的地方。他沉默片刻:“李将军那边,让他松松手,别做得太明显。给禁军拨些粮草,允许他们在城外扎营,但绝不能让他们踏入甘州城半步。”
“是。”
“还有,”傅晏辞补充道,“让人盯紧英国公,他在京中素有威望,若是联合其他将领……”
“老奴明白。”
傅忠退下后,傅晏辞拿起桌上的军报,上面详细记载着禁军的动向。英国公选的人,是他麾下最精锐的“破风营”,营长赵锐是员猛将,性子刚烈,这次被拦在城外,怕是早已憋了一肚子火。
他揉了揉眉心。陆景琰这步棋,走得并不高明,甚至有些鲁莽,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原以为,陆景琰至少会再隐忍些时日,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出手,而且直接盯上了西北。
是他太小看陆景琰的决心了,还是……有人在背后怂恿?
傅晏辞想起英国公那张总是紧绷的脸,眼神沉了沉。英国公与他不和多年,如今见陆景琰有意亲政,自然会趁机拉拢,想要借此打压他的势力。
而陆景琰,显然乐于见到这样的局面。
傅晏辞拿起狼毫,在纸上写下“英国公”三个字,又在旁边画了个圈。他知道,要想稳住局面,必须先解决英国公这个隐患。但英国公是开国元勋之后,手握京畿兵权,动他,无异于玩火。
这盘棋,越来越复杂了。
几日后,西北再次传来消息——禁军虽仍被拦在城外,却得到了“优待”,粮草充足,李将军还派人送去了不少御寒的衣物。表面上看,双方相安无事,暗地里的张力却丝毫未减。
京中也渐渐有了流言,说皇帝与摄政王政见不合,已生嫌隙。一些见风使舵的官员,开始变得犹豫,上朝时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都看傅晏辞的眼色。
陆景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傅晏辞根基深厚,绝非轻易就能动摇的。
这日午后,他正在御花园的暖阁里看书,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争执声。
“放肆!陛下在此休息,岂容你喧哗?”是李德全的声音。
“我要见陛下!我有要事禀报!”一个粗哑的男声响起,带着焦急与愤怒。
陆景琰皱了皱眉:“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身着禁军服饰的汉子,被李德全领了进来。汉子浑身是尘,脸上带着风霜之色,见到陆景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末将赵锐,参见陛下!”
陆景琰认出他,正是破风营的营长。他怎么回来了?
“赵锐?你不在西北,回京做什么?”
赵锐抬起头,脸上满是悲愤:“陛下!李将军欺人太甚!我军在甘州城外扎营,昨日夜里,突然有不明身份的人偷袭,抢走了我们不少粮草!末将怀疑,是李将军指使的!”
陆景琰心头一震:“可有证据?”
“末将抓到了一个活口,那人招认,是受李将军麾下亲兵指使!”赵锐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这是从那人身上搜出来的,正是李将军亲兵营的令牌!”
李德全将令牌呈给陆景琰。陆景琰拿起一看,令牌是纯铜打造,上面刻着一个“李”字,确实是边军亲兵的制式。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傅晏辞说让李将军“好生招待”,结果却发生了这种事?是李将军自作主张,还是……傅晏辞默许的?
“英国公知道此事吗?”
“末将是偷偷潜回来的,英国公还不知道。末将怕消息走漏,打草惊蛇。”赵锐道,“陛下,求您给末将做主!给破风营的兄弟们做主!”
陆景琰看着赵锐悲愤的脸,又看了看手中的令牌,指尖冰凉。他知道,这很可能是个陷阱。傅晏辞不是鲁莽之人,绝不会让李将军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可若真是李将军自作主张……
无论如何,禁军是他派出去的,如今受了委屈,他这个皇帝若是坐视不理,只会寒了人心。
“赵锐,你先起来。”陆景琰沉声道,“此事朕知道了。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要露面,等朕的消息。”
“陛下……”
“朕说,等朕的消息。”陆景琰加重了语气,“相信朕。”
赵锐看着陆景琰坚定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躬身道:“末将遵旨。”
赵锐走后,陆景琰拿着那块令牌,反复摩挲。令牌冰冷的触感,仿佛能透过指尖,凉到心底。
他该怎么办?
直接拿着令牌去质问傅晏辞?傅晏辞很可能会推得一干二净,说是有人栽赃陷害。到时候,他拿不出更有力的证据,只会自取其辱。
可若是不处理,又如何对得起破风营的将士?如何向英国公交代?
“陛下,这事怕是有蹊跷。”李德全小心翼翼地开口,“摄政王向来谨慎,怎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
陆景琰何尝不知道。可他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李德全,替朕拟旨。”他忽然道。
“陛下要拟什么旨?”
“传朕旨意,命摄政王傅晏辞,即刻彻查甘州禁军遇袭之事,三日之内,给朕一个答复。”陆景琰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另外,再拟一道旨意,调京中羽林军三千,由英国公统领,即刻启程,前往西北‘护驾’——就说朕不日将亲赴西北,慰问边军。”
李德全大惊失色:“陛下!您要亲赴西北?万万不可啊!西北局势不明,您万金之躯,岂能涉险?”
“朕意已决。”陆景琰看着窗外,目光坚定,“傅晏辞不是想拦着朕吗?朕偏要去看看,他的西北,究竟是铜墙铁壁,还是纸糊的老虎!”
他知道,亲赴西北是一步险棋,甚至可能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但他没有退路了。唯有亲自去一趟,才能打破傅晏辞的封锁,才能让所有人都看到,他这个皇帝,不是摆设!
李德全见劝不动,只能含泪应道:“奴才遵旨。”
旨意拟好后,快马送往摄政王府。傅晏辞接到旨意时,正在与幕僚商议如何应对京中的流言。看到“陛下不日将亲赴西北”几个字,他手中的狼毫“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王爷?”幕僚惊讶地看着他。
傅晏辞脸色发白,拿起那道旨意,反复看了几遍,指尖微微颤抖。
他怎么敢?!
西北局势复杂,不仅有匈奴虎视眈眈,李将军与禁军的冲突一触即发,他这个时候去西北,简直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胡闹!”傅晏辞低声斥道,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备车!不,备马!朕要进宫!”
他必须阻止陆景琰!绝不能让他去西北!
摄政王府的马夫从未见过王爷如此失态,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就翻身上马,疾驰向皇宫方向。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溅起一地尘土,像一道紫色的闪电,划破了京城的宁静。
紫宸殿内,陆景琰正对着西北地图,规划行程。听到傅晏辞求见的消息,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来了。
“宣。”
傅晏辞几乎是闯进殿中的,紫袍上沾着尘土,发髻也有些散乱,一向平静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焦灼与怒意。
“陛下!您不能去西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完全忘了君臣之礼。
陆景琰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皇叔这是做什么?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臣求陛下收回成命!”傅晏辞跪在地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西北危险,陛下万万不可冒险!”
“危险?”陆景琰挑眉,“皇叔能在西北待十年,朕去看看就不行?还是说,皇叔的西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朕看到?”
“陛下!”傅晏辞猛地抬头,眼中满是痛惜与愤怒,“臣不是这个意思!匈奴蠢蠢欲动,禁军与边军又起了冲突,此时陛下亲赴西北,只会让局势更加混乱!若有万一……”
他不敢再说下去。他无法想象,若陆景琰在西北出了什么事,他该如何向先帝交代,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没有万一。”陆景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朕是大靖的皇帝,天命所归,谁敢伤朕?倒是皇叔,如此紧张,莫非是怕朕到了西北,查出些什么?”
傅晏辞看着他眼中的怀疑与疏离,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三年来,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这个孩子,为他挡风遮雨,为他扫平障碍,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猜忌。
“陛下若是信臣,就请收回成命。”傅晏辞的声音低沉而疲惫。
“信?”陆景琰笑了,“皇叔觉得,朕还能信你吗?”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刀,狠狠插进傅晏辞的心脏。他怔怔地看着陆景琰,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是啊,他还有什么资格要求陛下相信他?他拦着禁军,封锁消息,甚至默许李将军的“招待”,早已将那份信任消磨殆尽。
“既然陛下执意要去……”傅晏辞缓缓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死寂般的冷,“臣,遵旨。”
他转身,一步步往外走。紫袍的下摆拖在地上,像一道沉重的影子。走到殿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陛下此去西北,万事小心。”
留下这句话,他毅然离去。
陆景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他赢了吗?傅晏辞妥协了,可他为什么一点都不高兴?
他走到地图前,指尖落在甘州的位置,那里,仿佛能看到禁军与边军对峙的紧张局面,能看到傅晏辞那双写满失望的眼睛。
“李德全,”他忽然道,“朕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李德全愣了愣,随即道:“陛下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亲掌大权,没有错。”
是吗?陆景琰在心里问自己。可他为什么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从指缝间溜走?
几日后,京中传出消息,皇帝将亲赴西北慰问边军,由英国公率羽林军护驾,三日后启程。
消息一出,朝野震动。反对者有之,担忧者有之,暗中窃喜者亦有之。
摄政王府内,傅晏辞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夜未眠。傅忠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不已。
“王爷,您就劝劝陛下吧……”
傅晏辞摇了摇头,拿起笔,写下一道密令。密令是给李将军的,只有八个字:“护驾,不惜一切代价。”
他知道,他拦不住陆景琰了。能做的,只有确保他知道,他拦不住陆景琰了。能做的,只有确保他的安全。
傅晏辞将密令交给傅忠,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让最可靠的人送去,告诉李将军,陛下若有半分差池,他提头来见。”
“老奴这就去办。”傅忠见他眼中的决绝,不敢耽搁,匆匆退下。
书房内复归寂静,傅晏辞走到窗边,望着天边那轮残月。月光清冷,照在他疲惫的脸上,映出几分落寞。
他想起先帝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晏辞,景琰还小,大靖的江山,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护他周全,教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那时他含泪应下,以为只要守住江山,护住性命,便是完成了嘱托。可如今才明白,最难的不是守护,而是放手。
陆景琰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处处为他遮风挡雨的皇叔,而是能与他并肩而立的信任。可他却用三年的“辅佐”,将这份信任磨成了猜忌。
傅晏辞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披风。他不能让陆景琰独自前往西北,那里的风太烈,暗箭太多,他必须跟去。
哪怕,是以一个被猜忌、被防备的身份。
三日后,京郊的官道上,一支庞大的队伍缓缓启程。
陆景琰身着便服,坐在一辆装饰并不奢华的马车里,车窗外是英国公率领的羽林军,甲胄鲜明,步伐整齐。队伍浩浩荡荡,扬起一路尘土。
他掀开窗帘一角,看着越来越远的京城城门,心中五味杂陈。没有预想中的兴奋,反而是一片沉甸甸的忐忑。
“陛下,喝口水吧。”李德全递过一杯热茶。
陆景琰接过,却没有喝,只是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发呆。他想起出发前,太后派人送来的平安符,想起朝臣们或担忧或观望的眼神,还有……傅晏辞。
这三日,傅晏辞没有再来见他。听说他闭门不出,连朝政都交给了几位副手处理。
他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在暗中布置着什么?
陆景琰甩了甩头,将这些纷乱的念头抛开。事已至此,想再多也无用。
马车行至黄昏,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陆景琰掀帘问道。
英国公骑马来到车旁,神色有些复杂:“陛下,前面有人拦路。”
“谁?”
“是……摄政王。”
陆景琰心头一震,亲自下了马车。
只见不远处的道旁,傅晏辞一身青衫,骑着一匹黑马,身后跟着几名护卫,显然是轻装简行。他见陆景琰下来,翻身下马,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皇叔怎么会在这里?”陆景琰的语气带着几分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臣听闻陛下亲赴西北,放心不下,特来护送。”傅晏辞抬眸,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西北不比京城,臣在那里待了十年,熟悉地形与军务,或能为陛下分忧。”
陆景琰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是连夜赶来的。心头莫名一暖,嘴上却依旧强硬:“朕有英国公与羽林军护送,不劳皇叔费心。”
“陛下身边虽有精兵,却不熟悉西北的诡谲。”傅晏辞语气坚定,“臣请陛下允准同行。”
英国公上前一步,沉声道:“摄政王,陛下有羽林军护驾,足矣。您是国之柱石,岂能轻易离京?”他显然不希望傅晏辞跟着,生怕他在西北坏了好事。
傅晏辞却没有看他,只是望着陆景琰:“陛下,臣只想护您周全。”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恳切。陆景琰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疏离与威严,只有一片沉沉的担忧,像极了小时候他生病时,傅晏辞守在床边的眼神。
陆景琰的心猛地一颤,到了嘴边的拒绝,竟说不出口。
“陛下……”英国公还想劝阻。
“好了。”陆景琰打断他,“既然皇叔一片好意,那就一同走吧。”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答应,或许是那眼神太过真诚,或许是心底深处,终究还是信他几分。
傅晏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躬身道:“谢陛下。”
队伍重新启程,傅晏辞的黑马跟在陆景琰的马车旁,不远不近。
陆景琰坐在车内,能听到外面傅晏辞与英国公偶尔的交谈声,大多是关于行程与防务,语气平淡,却透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他知道,这一路不会平静。
夜幕降临时,队伍在一处驿站歇脚。驿站不大,只能勉强容纳众人。陆景琰住了最里面的一间,英国公与傅晏辞分住两侧。
晚膳简单,几样小菜,一壶淡酒。陆景琰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陛下,要不要再添些?”李德全问道。
“不必了。”陆景琰起身,“朕出去走走。”
驿站外是一片空旷的场地,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白霜。陆景琰沿着墙根慢慢走着,晚风吹拂,带着几分凉意。
“夜深露重,陛下怎么不多穿些?”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陆景琰回过头,见傅晏辞拿着一件披风走了过来。
“皇叔还没睡?”
“臣睡不着。”傅晏辞将披风递给他,“披上吧,仔细着凉。”
陆景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披在身上。披风上还带着傅晏辞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松木味,让他莫名地觉得安心。
“皇叔为何一定要跟着?”陆景琰看着他,开门见山。
傅晏辞望着远处的夜色,缓缓道:“臣说过,放心不下。”
“是放心不下朕,还是放心不下你的西北?”陆景琰追问。
傅晏辞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陛下觉得,有区别吗?”
陆景琰一怔。是啊,有区别吗?他是大靖的皇帝,他的安危,本就与江山社稷紧紧相连。
“臣知道,陛下对臣多有不满。”傅晏辞的声音低沉下来,“这三年,臣行事或许有失偏颇,让陛下受了委屈。但臣从未有过二心。”
陆景琰沉默地听着,没有反驳。
“西北的水很深,不仅有匈奴,还有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傅晏辞继续道,“李将军虽忠勇,却性子耿直,容易被人利用。陛下此去,切记万事小心,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臣。”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敲在陆景琰心上。
“皇叔这是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陛下该有自己的判断。”傅晏辞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臣老了,很多事,或许看得不如陛下透彻了。”
陆景琰看着他眼角的细纹,才惊觉这个一直像山一样可靠的皇叔,也会有疲惫与落寞的时候。他今年三十二岁,比自己大了十二岁,却仿佛承载了比同龄人多得多的风霜。
“朕……”陆景琰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正在这时,驿站内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兵器碰撞的声音。
“怎么回事?”陆景琰警觉地站起身。
“保护陛下!”傅晏辞立刻将他护在身后,厉声喝道,“来人!”
几名护卫迅速围了上来,英国公也带着人冲了出来,脸色凝重:“陛下,有刺客!”
夜色中,数十名黑衣人不知从何处窜出,手持利刃,直扑陆景琰所在的位置。羽林军与护卫们立刻迎了上去,双方展开激战。
刀剑碰撞声、惨叫声、怒喝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陆景琰被护在中间,看着眼前的混乱,心跳如鼓。他没想到,刚出京城,就遇到了刺客!
“是冲着朕来的?”他低声问傅晏辞。
傅晏辞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那些黑衣人,沉声道:“看他们的身手,不像是普通盗匪,倒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死士。”
“会是谁派来的?”
“不好说。”傅晏辞护着他往后退,“陛下先回房,这里交给我们。”
“朕不回去!”陆景琰挣脱他的手,“朕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
话音刚落,一名黑衣人突破防线,手持短刀,直刺陆景琰心口!速度极快,角度刁钻!
“陛下小心!”傅晏辞脸色大变,想也没想,猛地将陆景琰推开,自己却迎了上去!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陆景琰被推得踉跄几步,回头时,正看到那把短刀没入傅晏辞的左肩,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青衫。
“皇叔!”陆景琰目眦欲裂,失声喊道。
傅晏辞闷哼一声,反手一掌拍在那黑衣人胸口,将其震飞出去,随即捂着伤口,脸色苍白。
“抓住活口!”英国公厉声下令,亲自提刀上前,斩杀了几名黑衣人。
剩下的黑衣人见偷袭不成,且己方伤亡惨重,对视一眼,迅速撤离,消失在夜色中。
激战很快平息,只留下满地狼藉与血腥味。
陆景琰冲到傅晏辞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因紧张而颤抖:“皇叔!你怎么样?”
傅晏辞看着他通红的眼眶,虚弱地笑了笑:“臣……没事。”
“还说没事!流了这么多血!”陆景琰怒吼着,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李德全!快叫太医!”
太医很快赶来,为傅晏辞处理伤口。刀子刺得很深,幸而避开了要害。太医一边清理伤口,一边摇头:“王爷真是万幸,再偏一寸,就伤及筋骨了。”
陆景琰站在一旁,看着傅晏辞因疼痛而紧绷的侧脸,看着那不断渗出的鲜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他从没想过,傅晏辞会为他挡刀。
这个他一直防备、一直猜忌的皇叔,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将他护在了身后。
“陛下,刺客抓到了一个活口。”英国公押着一个被绑住的黑衣人走了过来。
那黑衣人浑身是伤,却眼神凶狠,死死瞪着陆景琰。
“是谁派你来的?”陆景琰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问道。
黑衣人冷笑一声,忽然猛地用力,咬碎了藏在嘴里的毒药,嘴角溢出黑色的血液,很快便没了气息。
“陛下……”英国公面露愧色。
陆景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查。给朕彻查此事,无论牵涉到谁,绝不姑息。”
“臣遵旨。”
太医处理好伤口,傅晏辞的脸色依旧苍白,却已无大碍。陆景琰亲自扶他回房,将他安置在床榻上。
“陛下……”傅晏辞想说些什么。
“别说话,好好休息。”陆景琰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却掩不住其中的关切,“这里有侍卫守着,不会再出事了。”
他为傅晏辞掖了掖被角,转身想走,手腕却被轻轻抓住。
陆景琰回过头,对上傅晏辞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清冷,只有一片温润的担忧。
“陛下……也早些休息。”傅晏辞的声音很轻,“今夜之事,只是开始。”
陆景琰的心猛地一颤,点了点头,挣开他的手,快步走出了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陆景琰坐在灯下,久久未动。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就像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刺客是谁派来的?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傅晏辞?
若真是冲着他,傅晏辞为何要舍身相护?若冲着傅晏辞,又为何要伪装成刺杀他的样子?
无数个疑问在脑海中盘旋,却理不出头绪。
他走到窗边,望着傅晏辞房间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想来他已经睡了。
陆景琰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傅晏辞推开他时的力道。那一瞬间的决绝,那染血的青衫,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一直以为,傅晏辞的“辅佐”是为了权力,他的“退让”是因为时机未到。可今夜这一刀,却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皇叔。
或许,他真的错了。
陆景琰叹了口气,将那些复杂的念头压下。无论如何,西北之行已经充满了危险。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仅是为了权力,更是为了……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那个刚刚为他挡了一刀的人。
夜色深沉,驿站内寂静无声,只有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
而远方的西北大地,风正烈,尘正起,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陆景琰与傅晏辞,这对被权力与猜忌裹挟的君臣,他们的命运,将在这片苍茫的土地上,迎来更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