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残阳故人 ...
-
甘州的风卷着沙砾,打在刚修补好的东门城楼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陆景琰站在垛口边,望着城外绵延的戈壁,那里还残留着前日大战的痕迹——几处未燃尽的篝火堆,零星散落的箭镞,被血浸透后又晒干的沙砾,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红。
“陛下,药熬好了。”李德全捧着个粗瓷碗过来,碗沿还沾着点黑褐色的药渣子。
陆景琰接过,药气混着苦涩扑面而来,他皱了皱眉,仰头一饮而尽。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去,留下火烧火燎的疼,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皇叔那边怎么样了?”他把碗递回去,声音有些发哑。
“太医刚给王爷换了药,说骨头接得还算顺,就是得好生养着,不能再动气费力。”李德全一边擦着碗,一边压低了声,“就是……王爷从昨儿起就没怎么说话,老奴瞧着,像是心里头压着事。”
陆景琰“嗯”了一声,没再问。
他知道傅晏辞在气什么。那日东门战事平息后,傅晏辞当着英国公和李肃的面,把他狠狠训了一顿,说他身为天子,竟敢冲锋陷阵,置江山社稷于不顾。话是重了些,可那眼神里的后怕,比怒气更重。
他当时没敢顶嘴。看着傅晏辞被夹板固定的右臂,还有左肩重新渗出血迹的绷带,喉头像堵了团棉花,什么话都呛在里头。
“去备些点心,要清淡些的。”陆景琰转身往楼下走,“朕去瞧瞧皇叔。”
傅晏辞住的偏院就在馆驿后身,原是给往来官员歇脚的地方,不大,院里就一棵歪脖子胡杨,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戳在天上,倒像把没开刃的刀。
陆景琰走到窗下,就听见里头传来翻纸的窸窣声。他敲了敲门,里头没应声,只那声音停了。
“皇叔,是朕。”他推门进去。
傅晏辞正坐在桌前,左手按着一卷兵书,右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桌案上,夹板裹着厚厚的纱布,看着有些笨拙。听见动静,他抬了抬眼,又很快落回书页上,没说话。
“身子好些了?”陆景琰走到桌边,把带来的点心盒放下,“李德全让人做了些山药糕,说是养伤的。”
傅晏辞没看那盒子,指尖在书页上轻轻点着:“陛下不该来的。京中还有一堆事等着处置,安王那边……”
“安王的事,朕已让人快马送密信回京城,命羽林卫加强看管,再查他府中旧部,谅他翻不出什么浪。”陆景琰打断他,伸手想去翻那兵书,“倒是皇叔,伤成这样,就别总盯着这些了。”
傅晏辞往回抽了抽书,没抽动,倒牵扯了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陆景琰赶紧松了手:“别动气,小心伤口。”
两人就这么僵着,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陆景琰看着傅晏辞露在夹板外的手腕,那里还缠着纱布,隐隐能看见些青紫——那是前日为了护他,被匈奴人的马刀划到的。
“那日……”陆景琰喉头动了动,“是朕莽撞了。”
傅晏辞这才抬眼看他,眼神沉沉的,像戈壁深处的水潭:“陛下可知,您那一刀掷出去时,臣的心差点跳出来?”
陆景琰没说话。
“臣在西北守了十年,见过太多生死。”傅晏辞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疲惫,“城破了可以再修,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陛下是天子,不是冲锋陷阵的将军,您肩上扛着的,是万里江山,是万千百姓,不是一时意气。”
“可皇叔也说了,臣是天子。”陆景琰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城门快破了,臣总不能缩在城楼里,看着将士们用命去填吧?”
傅晏辞被他堵得一噎,半晌才叹了口气:“陛下长大了。”
这话不知是褒是贬,陆景琰却听出了点别的意思,像冬日里难得的暖阳,悄悄往心里钻了钻。他拿起一块山药糕,递到傅晏辞嘴边:“尝尝?甜的,能压一压药味。”
傅晏辞看着他递过来的手,指尖还有点未褪的薄茧——那是前日握剑磨出来的。他顿了顿,微微张口咬住了。
山药糕做得软糯,甜丝丝的,倒真压下了些嘴里的苦。
“对了,”陆景琰收回手,自己也拿了一块,“羌王那边审得怎么样了?他说安王给了他一封密信,能证明是安王指使,那信找到没?”
提到正事,傅晏辞神色一凛:“李肃带人搜了羌王的营帐,没找到。羌王说那信藏在城西的一处酒肆里,让他的心腹看管,可我们去时,酒肆已经烧了,看管的人也死了。”
“烧了?”陆景琰皱眉,“是被灭口了?”
“八成是。”傅晏辞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安王在京中经营多年,就算被圈禁了,怕是还有不少旧部。这次甘州的事,未必是他一人能成的。”
陆景琰心里一沉。他原以为抓住羌王,拿到供词,这事就能了结,没想到背后还藏着这么多弯弯绕。
“那……”
话没说完,院外忽然传来李肃的声音,带着点急:“王爷!陛下!城西发现了些东西,您二位得去瞧瞧!”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些凝重。
陆景琰扶着傅晏辞起身,李肃已经快步走进来,手里捧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脸色不太好看:“方才清理火场时,从酒肆后院的地窖里翻出来的,不是密信,是这个。”
他把油布解开,里面露出个巴掌大的木牌,黑沉沉的,上面刻着个扭曲的“影”字。
“影阁的令牌?”陆景琰一愣,“可影阁的人不是都被抓了吗?”
“这令牌不一样。”傅晏辞伸出左手,指尖轻轻拂过木牌上的纹路,“寻常影阁杀手的令牌,‘影’字是圆头的,这个是方头,边上还多了道刻痕——这是影阁里掌事人的令牌。”
李肃接口道:“末将问了被抓的影阁成员,他们说,掌事的从不露面,只通过密信下令,他们都叫他‘先生’。”
“先生?”陆景琰眉头皱得更紧,“又是个不知道身份的。”
傅晏辞把木牌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这木牌是阴沉木做的,寻常人用不起。而且这刻工,是京中‘木心斋’的手法——木心斋三年前就关了,掌柜的姓苏,据说后来去了西域。”
“去了西域?”陆景琰心里一动,“会不会跟影阁有关?”
“很有可能。”傅晏辞把木牌递给李肃,“去查这个苏掌柜,还有木心斋当年的学徒,看看有没有人去了甘州,或者跟影阁有牵扯。”
“末将领命!”
李肃走后,傅晏辞望着窗外,眉头紧锁:“影阁掌事的藏在甘州,安王的密信被烧,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推波助澜。他们不仅想借匈奴和羌人乱西北,怕是还想……”
他没说下去,但陆景琰懂了。
他们怕是还想借这事,彻底搅乱朝局。安王是先帝的弟弟,若坐实了他勾结外敌、谋害君王的罪名,无论最后查不查得清,皇室的脸面都会被撕下来,到时候人心浮动,那些窥伺皇位的人,怕是就要蠢蠢欲动了。
“看来,这甘州城,比我们想的还要热闹。”陆景琰低声道。
傅晏辞点了点头,忽然咳嗽了几声,脸色又白了几分。
“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陆景琰赶紧扶他坐下,“要不歇歇吧,这些事让李肃去查就是。”
傅晏辞摆了摆手,刚想说什么,院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个陌生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请问……摄政王在吗?”
陆景琰和傅晏辞对视一眼,李德全已经出去了,很快又回来,身后跟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手里捧着个布包,头埋得低低的。
“陛下,王爷,这孩子说是城西酒肆掌柜的儿子,说有东西要交给王爷。”李德全解释道。
少年听见“陛下”“王爷”,身子抖了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人……小人苏明,求王爷为我爹娘报仇!”
傅晏辞看着他:“你爹娘是酒肆的掌柜和老板娘?”
“是。”苏明抬起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眼睛红红的,“前日夜里,来了几个黑衣人,把我爹娘绑了,还放火烧了酒肆。小人当时躲在柴房的地窖里,才没被发现。他们……他们临走时,掉了个东西。”
他把手里的布包递上来,李德全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枚玉佩,白玉的,上面刻着朵玉兰花。
“这玉佩……”陆景琰看着有点眼熟。
傅晏辞却瞳孔一缩,伸手拿过玉佩,指尖微微颤抖:“这玉佩你从哪捡的?”
“就……就在我家后院的台阶下。”苏明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那些黑衣人绑我爹娘的时候,好像有个人不小心掉的。”
傅晏辞摩挲着玉佩上的玉兰花,脸色一点点沉下去,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却又很快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冷。
“你爹娘可有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事?比如……见过什么奇怪的人,或者收到过什么东西?”傅晏辞的声音有些发紧。
苏明想了想,摇了摇头:“我爹娘就是普通的生意人,除了跟西域来的客商打交道,也没见过什么特别的人。不过……前几日,我爹收到过一个盒子,说是从京城寄来的,他看了之后,好几天都愁眉苦脸的。”
“京城寄来的盒子?”陆景琰追问,“什么样的盒子?里面装了什么?”
“是个紫檀木的盒子,上面有个银锁。”苏明回忆着,“我没看见里面装了什么,我爹看完就锁起来了,还跟我娘说……说要是他出事了,就让我把盒子交给一个姓傅的大人。”
姓傅的大人?
陆景琰看向傅晏辞,只见他握着玉佩的手越收越紧,指节都泛白了。
“那盒子呢?”傅晏辞的声音哑得厉害。
“不知道。”苏明低下头,“酒肆烧了,地窖也塌了,说不定……说不定被烧了。”
傅晏辞没再问,只是把玉佩紧紧攥在手里,指腹一遍遍蹭着那玉兰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李德全说:“把这孩子带去安置好,派人看着,别让他出意外。”
“是。”
苏明被带走后,屋里又恢复了寂静。陆景琰看着傅晏辞紧绷的侧脸,心里疑窦丛生。
那枚玉佩,傅晏辞显然认识。还有那个姓傅的大人,十有八九就是傅晏辞自己。京城寄来的盒子,影阁掌事的令牌,安王的密信……这一切,到底有什么联系?
“皇叔,”陆景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那玉佩……”
傅晏辞猛地回神,把玉佩揣进怀里,抬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没什么。”他淡淡道,“许是哪个故人的东西,被影阁的人捡去了。”
这话显然是敷衍,陆景琰却没再追问。他看得出来,傅晏辞不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傅晏辞守了十年的西北,藏着些不为人知的事,也不奇怪。
只是,那枚玉兰花玉佩,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傍晚的时候,李肃派人来报,说在城门口抓住了个形迹可疑的人,身上带着封信,是给影阁掌事的,信上没写别的,只说“京中已动,静待时机”。
“京中已动?”陆景琰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京城也出事了?”
傅晏辞脸色凝重:“看来,他们不止想在甘州动手。陛下,我们得尽快回京。”
陆景琰点头。甘州的事虽然暂时平息,但背后的人还没揪出来,安王在京中蠢蠢欲动,京城怕是真的要变天了。
“那甘州怎么办?”
“让李肃留下,加强防务,继续追查影阁的余党。”傅晏辞道,“我们带羌王和部分影阁俘虏回京,亲自审问,定能查出幕后黑手。”
事不宜迟,两人立刻让人收拾行装,准备次日一早启程。
夜里,陆景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苏明说的紫檀木盒子,想起傅晏辞攥着玉佩的样子,想起那句“京中已动”,心里像压着块石头。
他起身走到桌前,拿起纸笔,想写点什么,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陆景琰立刻吹灭烛火,闪身到门后,握紧了腰间的短刀。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他的窗下。过了一会儿,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翻了进来,落地时几乎没发出声音。
陆景琰屏住呼吸,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的身形,瘦高,动作敏捷,手里还拿着把匕首。
是影阁的人!
他正想动手,那黑影却忽然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脸上,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
陆景琰瞳孔骤缩,握着刀的手猛地顿住。
是那个在驿站外被擒的影阁杀手!他怎么会在这里?李肃的人是怎么看押的?
那杀手显然也没想到陆景琰没睡,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举起匕首,朝他扑了过来!
陆景琰反应极快,侧身躲过,挥刀格挡。两人在黑暗中缠斗起来,杀手的身手比上次灵活了许多,招招狠辣,显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是谁派你来的?!”陆景琰一边打一边喝问。
杀手不说话,只是闷头攻击。两人打了十几个回合,陆景琰渐渐落了下风,胳膊被匕首划了一刀,火辣辣地疼。
就在杀手的匕首即将刺中他心口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是傅晏辞!
紧接着,房门被一脚踹开,傅晏辞提着剑冲了进来,左手握剑,动作虽有些不便,却依旧凌厉,一剑就挑飞了杀手手里的匕首。
杀手见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往地上一摔,顿时冒出一阵白烟。
“不好!”傅晏辞喊道。
白烟迅速弥漫开来,带着刺鼻的气味。陆景琰只觉得头晕目眩,隐约看到那杀手趁机翻窗逃走,傅晏辞想去追,却被他一把拉住。
“皇叔……别追……”他说完这句话,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他好像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耳边传来傅晏辞焦急的呼喊,还有那熟悉的松木香气,让他莫名地安心。
窗外的风还在吹,卷起残叶,打着旋儿落下。谁也没注意,那杀手翻窗时,腰间掉了个小小的东西,滚到了桌腿边——那是枚玉兰花玉佩,和傅晏辞揣在怀里的那枚,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