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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三节 裂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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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回春堂的“笔谈”无疾而终,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尽后,只剩更深的沉寂。雅若的生活,重又缩回听竹轩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她不再主动看那些艰深的医书,只是偶尔翻看达哲送来的、内务府新编的、讲妇德女训的浅显册子,或是一些坊间流行的、无伤大雅的话本传奇。书案上,笔墨纸砚依旧齐整,却少了那份夜半灯下的专注与神采。
她将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女红和内务上。为达哲绣制夏日用的团扇套、香囊,为阿克敦缝制精巧的虎头帽、五毒兜肚,针脚细密,配色鲜亮,连见惯了好东西的达哲都赞不绝口。内院管事的事务,她也处理得愈发纯熟圆融,对上恭谨,对下宽容恩威并施,将一众仆役调理得服服帖帖,连最挑剔的哈朗阿嬷嬷都暗地里点头。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规律,平稳,也沉闷。
多铎似乎也彻底回到了他受伤前的生活轨迹。上朝,议政,去衙门,在校场一待就是半日。回府后,多半待在书房,或是去几位兄长府邸走动。他身上的伤疤已然愈合,只在阴雨天会有些微酸痒,行动坐卧与常人无异,甚至因卧床数月后加倍苦练,骑射功夫似乎更精进了些。只是眉宇间那份沉郁,并未随着伤势痊愈而消散,反而像是刻进了骨子里,让他本就冷峻的侧脸,更添了几分难以接近的疏离。
他与雅若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琉璃墙。在正院偶尔遇见,一个垂首敛目,恭敬行礼;一个脚步微顿,淡淡颔首,便再无交集。连目光都吝于多给一丝。那场风雪塔山的生死与共,那归途车厢内短暂灼热的交握,都成了被时光尘封、被现实刻意遗忘的禁忌,无人提起,也仿佛从未发生。
这日午后,天气有些闷热。雅若正在听竹轩的廊下,就着穿过竹叶的斑驳光影,为达哲绣一方夏日用的鲛绡帕子。帕子质地轻薄,绣的是缠枝莲纹,雅致清新。她绣得专注,连阿沅轻手轻脚走到身边都未察觉。
“姑娘,” 阿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惊惶,她将一张对折的、质地普通的纸条,飞快地塞进雅若手中,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外头……门房一个相熟的小子,悄悄塞给我的,说是有人让务必交到姑娘手里……”
雅若拈着那轻薄纸条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她抬起眼,看向阿沅。阿沅脸色发白,眼神里满是惊恐和不安,冲她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示意她快看。
雅若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她放下绣绷,展开那张纸条。纸条不大,上面的字迹是陌生的,有些潦草,却力透纸背,只有短短一行:
“西时三刻,老地方。事关性命,务必独来。”
没有落款,没有称谓。只有这没头没尾的十二个字,和一个模糊的指向——“老地方”。
雅若的瞳孔,骤然收缩。捏着纸条的指尖,瞬间冰凉。
老地方……在这盛京城,在这豫亲王府之外,能称得上与她有“老地方”的,只有一处——城西那片荒废的、只余几株老杏树的坡地。那是她与多铎,唯一一次在府外单独相见的地方,是那个风雪夜,他将大氅披在她肩上的地方。
是谁?谁会知道这个地方?还用“事关性命”这样的字眼?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是陷阱?是试探?还是……真的有什么与她性命攸关的变故?
塔山的事,并未完全了结?有人知道了“凝血草”的来历?或是她在塔山救治时,无意中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抑或是……这道催命符,针对的并非是她,而是通过她,指向她身后的人?
冷汗,悄无声息地沁湿了她的后背,在这闷热的午后,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送信的人呢?” 她声音干涩,低声问阿沅。
“塞了信就跑了,门房那小子也没看清脸,只说是半大孩子,给了几个铜钱让送的。” 阿沅的声音抖得厉害,“姑娘,这、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告诉福晋?或者……苏公公?”
告诉达哲?以达哲的性子,除了惊慌害怕,只怕会立刻将事情闹大,打草惊蛇。告诉苏德?苏德是多铎的心腹,自然会立刻报与多铎知晓。可这纸条上写着“务必独来”……
若真是针对多铎的阴谋陷阱,她贸然将事情捅到他面前,会不会反而将他置于险地?对方用“老地方”和“事关性命”来要挟她,显然是抓住了她的软肋。她若不去,对方会不会有更激烈的举动?她若去了,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危险……
雅若紧紧攥着那张纸条,纸张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
“阿沅,” 她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沉冷的决断,声音低而清晰,“你听着。此事,对任何人都不许提起,尤其是福晋和苏公公。就当作从未收到过这张纸条。”
“可是姑娘!万一……” 阿沅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没有万一。” 雅若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自有分寸。你现在,立刻去前头,找门房那个小子,给他些银钱,让他仔细回想送信人的模样、衣着、口音,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然后,你悄悄去一趟回春堂——别进去,就在对面的茶摊坐着,留意有没有生面孔在附近徘徊,或者有没有人打听王府、打听我的消息。记住,只是看看,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酉时之前务必回来。”
阿沅见她神色凝重,眼神锐利,知道事情严重,用力点头:“奴婢记住了!姑娘,您……您千万小心!”
“快去。” 雅若挥挥手。
阿沅不敢耽搁,匆匆去了。
雅若独自站在廊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缓缓展开那张已被她捏得有些发皱的纸条,又看了一遍那十二个字。
西时三刻,老地方。事关性命,务必独来。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心上。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一个几乎无需选择的选择。对方用“老地方”和“性命”相挟,她已无退路。不去,隐患不除,寝食难安。去了,至少能知道对方是谁,意欲何为。
她将纸条凑近炭盆——虽然天热,但她体寒,室内仍留着一点炭火余温——看着那薄薄的纸片在暗红的炭火上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点灰烬,被窗外吹进的风,轻轻吹散,了无痕迹。
然后,她走回内室,打开衣柜最底层,取出那柄乌木鞘的短剑——“自珍”。冰凉的剑身入手,沉甸甸的。她将短剑小心地藏进宽大的袖袋中。又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蓝色粗布衣裙,头发用最普通的木簪绾紧。
她坐回廊下,重新拿起那方未绣完的鲛绡帕子。飞针走线,手稳得惊人,仿佛只是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做着最寻常不过的女红。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每一下,都像是在倒数着某个时刻的来临。
日影,在西移。
阿沅在申时末匆匆回来,脸色依旧苍白,对雅若摇了摇头,低声道:“门房那小子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说是个半大乞丐模样。回春堂附近……没见什么特别的人。”
雅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意料之中。对方既敢用这种方式传信,自然不会留下明显线索。
“姑娘,您……真要去啊?” 阿沅的声音带了哭腔。
雅若没回答,只是将绣好的帕子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然后,她站起身,理了理毫无褶皱的衣襟,对阿沅平静地道:“我出去走走。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心中烦闷,去园子里散心了。晚膳不必等我。”
“姑娘!” 阿沅一把抓住她的袖子,眼泪终于掉下来。
雅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将她的手掰开,眼神沉静而坚定:“记住我说的话。守在院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慌,不要找人。等我回来。”
说完,她不再看泪流满面的阿沅,转身,推开听竹轩那扇小小的院门,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掩映的小径尽头,步履平稳,脊背挺直,仿佛只是去赴一个无关紧要的约。
阿沅捂着嘴,不敢哭出声,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只觉得那平日里觉得安宁静谧的听竹轩,此刻空旷得让人心头发冷。
平静的表面,被一张突如其来的纸条,猝然撕裂。
隐藏的危机,如同暗夜中窥伺的兽,终于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而她,别无选择,只能独自一人,迎着那未知的危险,走向那个充满回忆与陷阱的“老地方”。
袖中短剑冰凉,心头却一片近乎麻木的沉静。
该来的,终究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