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二节:月影 ...

  •   天聪九年,五月二十,未时三刻(下午约2:15)。盛京,皇宫西侧宫道。

      日光西斜,将宫殿高墙的影子拉得很长。

      多铎从清宁宫出来。皇太极方才交代的几桩军务已议毕——镶白旗秋巡的粮草、蒙古诸部的最新动向、朝鲜那边似有异波的奏报。一桩桩压在心头,让他眉宇间凝着惯常的冷峻。

      他惯走西侧宫道出宫。这条路僻静,两侧朱红宫墙高耸,墙头琉璃瓦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光。一侧是内务府的库房重地,另一侧……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向右瞥去。

      另一侧,是柔远馆的西外墙。

      阿克敦跟在身后半步,垂首敛目,不敢出声。几名护卫沉默地随行,靴底落在青石上的声响,在空寂的宫道里传出老远。

      就在主仆一行人将要穿过前方月亮门时——

      一阵穿堂风过,拂动了多铎玄色披风的袍角。

      也送来了一缕,极细、极轻,几乎要被风声吞没的……哼唱。

      多铎的脚步,骤然停住。

      那哼唱断断续续,被高墙阻隔,被风吹散,支离破碎得像秋日枯叶。

      可那几个音调……

      那几个带着草原特有的、苍凉悠长转音的音调……

      多铎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刹那,似乎停止了流动。

      他站在原地,玄色身影在宫墙的阴影里凝固成一尊雕塑。握着马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不会错。

      三年前,百合谷。盛夏灼人的阳光,漫山遍野静默燃烧的白色百合,溪水边光洁的青石。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绿裙子、赤着脚、用花瓣摆蝴蝶的小姑娘,嘴里哼的,就是这不成调的、软糯的曲子。

      那时阳光炽烈,花香浓郁,歌声里满是孩童天真的、无忧无虑的欢快。

      而此刻,这隔着高墙飘来的哼唱,调子依稀相似,却浸透了说不清的、绵长的忧伤。每一个气音的颤抖,都像羽毛最尖处,轻轻搔刮在心房最柔软的那片血肉上。

      是她。

      乌讷楚·雅若。

      阿克敦见主子突兀停下,心头一紧,上前半步,压低声音:“爷?”

      多铎恍若未闻。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望向右侧那堵高墙。目光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青砖,看到墙内那个正在哼歌的人。

      她就站在墙那边。

      也许就在某扇窗后,某个院中。穿着那身浅粉的衣裳,墨发松松挽着,发间或许还簪着朵小小的、已经枯萎的百合绒花。她仰头望着被宫墙切割出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哼着故乡的歌,思念着再也回不去的草原。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多铎胸腔,又缓慢地绞动。

      一股混合着强烈悸动、难以言喻的心疼,以及一种被命运悍然击中的暴烈宿命感,席卷了他。

      他想立刻砸开这堵墙。

      想抓住她,想问她为什么这么难过,想抹去她歌声里所有的忧伤。

      想告诉她,有他在,她不必再对着一小片天空思念故乡。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锐痛传来,才勉强拉回一丝理智。

      墙内,老槐树下的午后。

      柔远馆后园,老槐树下。

      雅若坐在石凳上,手里无意识地揉着那朵干枯的百合绒花。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浅粉色的衣襟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其其格被嬷嬷留下单独练习奉茶,苏德和其木格跟着去了。阿沅在屋里收拾,托娅被唤去前头帮忙。难得的,片刻独处。

      乡愁,便在这寂静的午后,毫无预兆地漫了上来。

      她轻轻哼起那首古老的牧歌。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唇齿间的气流。母亲模糊的面容,科尔沁一望无际的草海,带着青草香的风……破碎的画面在眼前晃动。

      哼到那句“地上的姑娘啊,离了家……”,声音不由自主地哽了一下。

      她停下,深深吸了口气,将喉间的酸涩压下去。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蓦地攫住了她。

      仿佛……有一道目光,正从某个无法触及的地方,牢牢地锁在她身上。

      沉甸甸的,如有实质。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滚烫的专注,和……一丝诡异的熟稔?

      雅若浑身汗毛倒竖。

      她猛地站起身,惊慌地环顾四周。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老槐树的枝叶在微风里轻摇。远处廊下,两个柔远馆派来的小宫女正低头做着针线,并未看向这边。

      是错觉?

      可那被注视的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强烈,让她后背发凉,心跳骤然失序。

      她握紧手中残破的绒花,像受惊的小鹿般,匆匆逃离树下,快步走回游廊的阴影里。直到推开西厢房的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的心跳仍未平复。

      墙外,是谁?

      那道目光……

      她闭上眼,努力回忆。那感觉……竟莫名地,让她想起三年前,百合谷中,那个突然出现在花海边缘、沉默地看着她的玄衣少年。

      不,不可能。

      她立刻摇头,将这荒谬的联想驱散。那是千里之外的科尔沁,是三年前的偶遇。这是盛京深宫,是天家禁地。

      可心底那缕莫名的不安,却如滴入清水的墨,缓缓氤氲开来。

      多铎是何时回到多罗贝勒府的,他自己都有些恍惚。

      他只记得自己在那堵墙下站了许久。久到阿克敦壮着胆子,第三次低声提醒“爷,未正了,您申时还要见镶白旗的几位佐领……”

      书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所有光线与声响。

      多铎没有点灯。他走到窗边,从怀中取出那方素白棉布手帕。三年前包过百合花瓣的那方。如今里面早已空无一物,只余一丝虚无缥缈的、记忆里的冷香。

      午后宫墙下那缕浸满忧伤的歌声,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他的百合,在精致的牢笼里,对着四方的天,哼着思乡的歌。

      这个认知,比战场上的箭矢更让他感到……无力。

      他可以征战沙场,可以朝堂博弈,可以用权势得到几乎一切想要的东西。可此刻,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拭去一个少女歌声里的乡愁。

      “阿克敦。”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奴才在。”阿克敦立刻应声,他一直守在门外。

      “去办两件事。”多铎的声音已恢复了平静,是那种过于平静的、听不出情绪的声调,“第一,去查查,科尔沁有什么古老的、姑娘家会哼的牧歌或摇篮曲。要详细的词、调,越古老的越好。”

      阿克敦一怔。科尔沁的歌谣?他虽不明所以,但不敢多问,只躬身道:“嗻!奴才这就去办。”

      “第二,”多铎转过身,背对着窗外渐斜的日光,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让营造司的人,把东跨院的图纸再呈上来。院角……多种几棵槐树。要枝干遒劲、树冠如盖的老槐。”

      槐树?

      阿克敦这次是真愣住了。东跨院是主子亲自盯着营造的院子,规制极高,一应陈设都要最上乘的。可这槐树……他猛地想起,今日午后经过柔远馆时,那堵高墙内,似乎就有槐树的枝叶探出墙头。而主子,正是在那墙下驻足良久……

      一个模糊的、令人心惊的猜测,在他心底浮现。他不敢深想,深深低头:“嗻!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传话。”

      “要快。”多铎补了一句,声音很淡,却不容置疑。

      阿克敦退下,轻轻带上门。

      书房重归寂静,只有更漏滴答。

      多铎走回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旧手帕。

      槐树。

      他要她将来住进东跨院,推开窗,就能看见故乡的树。或许那样,她再哼起歌时,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笨拙,也最霸道的安慰。

      翌日清晨,柔远馆。

      其其格因前日练习得法,被嬷嬷夸了一句,心情颇好,用早膳时话也多了些。

      雅若坐在一旁,安静地喝着粥,眼下却有淡淡的青影。

      “雅若,你昨夜没睡好?”其其格关切地问。

      “许是……换了地方,睡得浅。”雅若勉强笑了笑,低下头。

      阿沅默默布菜,目光在雅若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晨起收拾床铺时,她发现枕下那朵干枯的百合绒花,几乎被揉碎了。她什么也没说,只将绒花和落瓣仔细收好。

      早膳后,苏德借故去了后园。她走到老槐树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

      石凳周围有雅若昨日坐过的痕迹,这很正常。

      但她的视线,落在了墙根下——那里有几片被踩踏过的落叶,叶脉断裂的痕迹很新。而且,那片地面,有极其模糊的、不属于女子绣鞋的靴印。印痕很浅,若非刻意观察几乎无法察觉,但朝向明确,正对墙内,且驻足良久。

      苏德的心沉了下去。她不动声色,用脚将落叶痕迹扫乱,又从旁处拨了些浮土盖住靴印。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望向那堵高墙,眼神锐利如刀。

      是谁?侍卫?巡防的护军?还是……别的什么人?

      其木格一边收拾碗碟,一边忍不住低声抱怨:“要我说,那多罗贝勒也真是!咱们格格来了这些时日,他面都不露一次!便是天大的事……”

      “其木格!”苏德从门外进来,恰好听见,低声喝止,眼神严厉地扫过门外廊下侍立的柔远馆宫女。

      其木格悻悻闭嘴。

      雅若握着绣绷的手,微微收紧。多罗贝勒……昨日墙外那道目光,会是他吗?可能吗?他为何要站在柔远馆墙外?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却又荒谬得令人难以置信。

      午后,阳光依旧慷慨地洒进柔远馆的西厢房。

      雅若坐在窗边的绣架前,针线在指尖穿梭,心思却飘得极远。她不时抬头,望向窗外那棵沉默的老槐树,和树后巍峨的、不可逾越的宫墙。

      墙外,那道目光的主人,究竟是谁?

      那份诡异的熟稔感,又从何而来?

      她想起三年前百合谷中那个玄衣少年深亮的眼睛,想起这几日在盛京遭遇的所有异常关注——宫门外的凝视,崇政殿上的问询,家宴中莫名的审视,嬷嬷意味深长的敲打,以及昨日墙外那令人心悸的注视……

      这些碎片之间,是否有着某种她尚未看清的联系?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一张无形的网,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而她,被困在网中央,茫然无措。

      与此同时,多罗贝勒府的书房里,多铎站在刚刚送来的、新修改的东跨院营建图前。

      他的指尖,缓缓划过图纸角落那几棵新添的、特意标注“需寻老槐”的图示。

      图纸旁,阿克敦低声禀报:“爷,科尔沁那边的歌谣,有眉目了。是首很老的牧歌,叫《孤雁》,唱的是离群的鸿雁思念故乡,常被女子用来寄托离愁……”

      “知道了。”多铎打断他,目光未曾离开图纸。

      他的百合,在墙内哼着离群的孤雁,忧伤得像要融进阳光里。

      而他,正在用最坚硬的石材、最精巧的匠意、最不容置喙的权力,为她打造一个崭新的、华丽的庭院。庭院里会有她故乡的树,会有她可能喜欢的一切。

      他要将她,连根带土,移入只属于他的疆域。

      从此,她的欢喜,她的忧愁,她的歌声,她偶尔的恍惚与张望,都只能属于他爱新觉罗·多铎。

      阳光平等地照耀着柔远馆的老槐树,也透过菱花槅扇,照亮多罗贝勒府书房里那张墨迹未干的图纸。

      一道墙,隔开两个世界。

      墙内的人开始被模糊的恐惧与疑窦缠绕,在回忆的蛛丝马迹中惶惑寻觅。

      墙外的人已冷静地布下天罗地网,耐心等待着收网的那一刻,等待着将她的一切,都纳入自己的版图。

      而将他们无形缠绕的,是三年前百合谷中那缕惊艳了铁血生涯的花香,是昨日穿透宫墙、击中灵魂的忧伤歌谣,更是历史洪流与个人命运交织出的,温柔而残酷的序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