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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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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卡车在黑暗中开了四个小时。
司机始终沉默,只在中途停过一次车,让凌知换上一套干衣服——普通的工装裤和夹克,尺寸刚好,像是早就准备好的。衣服口袋里有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缅文写着一个地址,还有一串数字:307682。
许羡华的警号。
凌知把纸条收好,没问司机任何问题。他知道,问了他也不会说。
凌晨四点左右,车停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两旁是低矮的民房,有些亮着灯,大部分沉在黑暗里。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给这个边境小镇蒙上一层湿漉漉的纱。
“到了。”司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往前走,第三个巷口右转,红色铁门。敲门三短两长,会有人开门。”
凌知下车,站在雨中。皮卡车没有停留,调头消失在来时的方向。
他按照指示走。巷子很窄,两边堆着杂物,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蔬菜和污水的气味。第三个巷口,右转,果然看见一扇红色铁门,油漆斑驳,门把手锈得厉害。
三短两长。
他抬手敲门。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眼睛——浑浊,警惕。然后是苍老的声音:“谁?”
“阿年让我来的。”凌知说。
门开了。是个老妇人,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穿着褪色的碎花衬衫,佝偻着背。她打量凌知几秒,侧身让开:“进来。”
屋里很暗,只有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泡悬在头顶,光线昏黄。家具简陋,但收拾得干净。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照片,是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眉目英挺,笑容灿烂。
“坐。”老妇人指了指竹编椅子,自己走到灶台边,倒了两杯热水,“阿年怎么样了?”
“他……”凌知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用说了。”老妇人把水杯推过来,在凌知对面坐下,“他让你来,一定有他的道理。我这里安全,你可以待几天。”
“请问您怎么称呼?”
“叫我阿婆就行。”老妇人点了支烟,是那种最便宜的手卷烟,烟雾呛人,“这条巷子里的人都这么叫我。”
凌知喝了口水,温水顺着喉咙流下去,缓解了身体的寒意。他这才发现自己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冷,是肾上腺素褪去后的生理反应。
“您认识阿年多久了?”他问。
“七年零四个月。”阿婆吐出一口烟,眼睛看向墙上的照片,“他第一次来,是我儿子带他来的。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浑身是伤,眼神凶得像要杀人。”
“您儿子……”
“死了。”阿婆语气平淡,“三年前,死在江对岸。尸体到现在也没找回来。”
凌知沉默。
“你不用觉得抱歉。”阿婆弹了弹烟灰,“在这条线上,每天都有人死。我儿子选了这条路,就得承受这个结果。”
她看着凌知:“阿年让你来,是让你走,还是让你留?”
“让我走。”凌知说,“去缅甸,再从缅甸回国。”
阿婆点点头,起身走到屋角,移开一个旧衣柜。墙上露出一道暗门,很隐蔽,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里面是地下室,有床,有食物,有药。”她说,“你进去休息,天亮前别出来。白天我会送饭。”
“为什么要躲?”
“因为有人在找你。”阿婆看着他,“从昨天下午开始,镇上来了几拨生面孔,在打听一个年轻男人,二十七八岁,中等身材,说中国话——听起来很像你。”
凌知心头一紧。刀疤李的人动作这么快?
“他们还在镇上?”
“应该还在。”阿婆重新坐回椅子,“所以你白天不能露面。等风头过去,我安排你过境。”
凌知道过谢,钻进暗门。里面确实是个小地下室,五六平米,一张简易床铺,一个小桌子,墙上有几排架子,摆着罐头、瓶装水和药品。角落里还有个老式收音机。
他关上门,坐在床上,终于感到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手臂上的枪伤还在隐隐作痛,他检查了一下,只是擦伤,皮肉伤,没伤到筋骨。用架子上的酒精和纱布简单处理,包扎好。
然后他打开背包。所有东西都在——材料,枪,护照,钱。还有那包湿透的薄荷叶,摊开在桌上晾着。
凌知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外面传来阿婆走动的声音,然后是关门声,她出去了。
他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橡胶厂的火光,老傣开枪的背影,玉香跑回竹林的碎花筒裙,还有陌离年最后说“希望下次见面,是在阳光底下”时的眼神。
他拿出那张写着地址和警号的纸条,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了很久。
307682。
这个号码他背过无数遍,在警校的档案室里,在那份尘封的报告上。那时他只觉得这是个数字,一个代号。现在他知道,这个数字背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血有肉、会受伤会疲惫、在黑暗里走了七年的人。
还有老傣,玉香,阿婆死去的儿子,沉在江底的六个警察,以及更多他不知道名字的人。
他们都在这条线上,用生命下注,赌一个也许永远看不到的明天。
凌知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他要活着回去。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让这些人的牺牲,不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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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下室待了三天。
每天阿婆会送两次饭——简单的米饭、咸菜,有时有点鱼干。她话不多,但每次来都会告诉凌知外面的情况。
“那些人在镇上转了三天了,还没走。”
“今天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巷口多了个修鞋摊,摊主一直往这边看。”
情况越来越糟。凌知知道,再待下去只会连累阿婆。
“阿婆,我想今晚就走。”第三天傍晚,他对送饭进来的阿婆说。
阿婆放下碗,看着他:“你想好了?外面很危险。”
“想好了。”凌知说,“我不能一直躲着。而且……那些人迟早会找到这里。”
阿婆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也好。我儿子当年留下的,有一条安全通道。今晚我送你过去。”
“安全通道?”
“嗯。”阿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可惜……没用上。”
夜幕降临后,阿婆让凌知换上另一套衣服——黑色的运动装,帽子,口罩。她自己换了身深色衣服,背上一个旧背包。
“跟着我,别出声。”她说。
两人悄悄离开屋子,钻进巷子深处。阿婆对这里的地形极熟,带着凌知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穿行,避开所有可能有人的地方。
走了大约半小时,来到一片废弃的工厂区。厂房早已坍塌,杂草丛生,只有几堵残墙还立着。阿婆走到一堵墙边,摸索了一会儿,按下一块松动的砖。
地面无声地滑开一个口子,露出向下的阶梯。
“地道。”阿婆说,“直通江边。那里有条船,你划船过江,对岸有人接应。”
凌知看着这个苍老的女人:“阿婆,您……”
“别问。”阿婆打断他,“有些事,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手电筒,一包干粮,还有一个小布袋:“里面是药,消炎的,退烧的,还有……如果被抓,最后一颗能让你走得痛快些。”
凌知接过,布袋很轻,却重如千斤。
“阿年说,你是好人。”阿婆看着他,眼神温和了些,“所以我把儿子的后路给你。希望你能走到有光的地方。”
“您不跟我一起走?”
“我?”阿婆笑了,“我老了,走不动了。而且……我得在这里守着,等我儿子回来。万一他没死呢?万一哪天,他推开门叫我阿妈呢?”
凌知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去吧。”阿婆拍拍他的肩,“记住,到了对岸,找一棵歪脖子树,树上有红布条。树下的人,会带你走。”
凌知点头,转身走下阶梯。地道很窄,只能弯腰前进。手电光在潮湿的墙壁上晃动,空气里有霉味和泥土味。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前方出现亮光——是出口。他爬出去,发现自己在一片芦苇丛中,前方就是澜沧江。江边果然有条小木船,用渔网盖着,藏得很好。
他解开缆绳,正要上船,突然听见身后有动静。
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从三个方向包抄过来。手电光刺破黑暗,照在他脸上。
“别动!”有人喊,“举起手!”
凌知僵住。手电光太强,他看不清对方有多少人,但从脚步声判断,至少十几个。
他慢慢举起手,脑子里飞速运转。跑?来不及。打?寡不敌众。自杀?还没到那一步。
人群走近了。凌知看清了为首的人——四十多岁,脸上有道疤从眼角划到下巴,正是刀疤李。他身后的人全都拿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凌知。
“小子,挺能躲啊。”刀疤李咧嘴笑,露出镶金的门牙,“老子找你三天了。”
“找我做什么?”凌知强迫自己冷静。
“做什么?”刀疤李走上前,一把抢过凌知的背包,打开,翻出那个牛皮纸信封,“就为这个。”
他抽出材料,草草翻了几页,眼睛亮了:“坤爷的账本,客户名单……好东西啊。有了这个,老子就是下一个坤爷。”
“你拿去了也没用。”凌知说,“这些人都很谨慎,不会轻易相信你。”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刀疤李把材料塞回信封,挥挥手,“绑起来,带走。”
两个人上前,用绳子捆住凌知的手。绳子勒得很紧,几乎要嵌进肉里。
“老大,这老头儿怎么办?”有人指着地道出口。
凌知这才发现,阿婆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下来,正站在地道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刀疤李眯起眼:“这老太婆……我认得。她儿子以前是条子的线人。”
阿婆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一起带走。”刀疤李说,“说不定还能问出点别的。”
两个人朝阿婆走去。就在他们靠近的瞬间,阿婆突然动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拉掉引信。
手雷。
“跑!”阿婆对凌知嘶吼。
凌知反应过来,用尽全力撞开身边的人,扑向木船。身后传来爆炸的巨响,气浪把他掀飞,砸进水里。
江水冰冷刺骨。他浮出水面,看见岸边一片混乱,火光冲天。阿婆的身影在火光里一闪,然后消失了。
“开枪!别让他跑了!”刀疤李的怒吼。
子弹打进水里,噗噗作响。凌知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下,拼命往对岸游。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耗尽,眼前开始发黑。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憋死时,头露出水面。对岸近在咫尺。
他爬上岸,瘫倒在泥地里,大口喘气。回头,对岸的火光还在燃烧,枪声零星响起,然后渐渐平息。
阿婆死了。
为了给他争取逃跑的时间,用最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凌知跪在地上,雨水混着泪水流下来。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血渗出来,滴在泥土里。
他必须活下去。
必须。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凌知警惕地抬头,看见一辆越野车从树林里驶出,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下来两个人,穿着雨衣,看不清脸。
其中一人走到那棵歪脖子树下——树上果然系着一条红布条,在风雨中飘摇。
凌知挣扎着站起来,走过去。
“是阿婆让你来的?”那人问,声音年轻,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凌知点头。
“上车。”
越野车沿着泥泞的路行驶。车里很安静,只有雨刷器来回摆动的声音。开车的年轻男人递给凌知一条干毛巾,还有一瓶水。
“谢谢。”凌知说。
“不用谢。”年轻男人说,“阿婆对我家有恩。她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到。”
车开了两个小时,在一处偏僻的农庄停下。农庄里亮着灯,一个中年妇女站在门口张望,看见车来,快步迎上来。
“接到人了?”她问。
“接到了。”年轻男人下车,“阿姆,准备点吃的和干净衣服。”
凌知被带进屋里。农庄很简陋,但干净温暖。中年妇女——阿姆,给他端来热汤和米饭,又拿来一套干净衣服。
“你先休息。”年轻男人说,“明天一早,我送你去曼德勒。从那里可以坐飞机回国。”
凌知点头,想说谢谢,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阿姆似乎看出他的情绪,轻轻拍拍他的肩:“孩子,别想太多。在这条线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阿婆选了她的路,你得走好你的路。”
夜里,凌知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他拿出那个小布袋,倒出里面的药片。最后一颗是红色的,很小,很轻。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把药片装回去,握在手心。
然后从背包里拿出那些材料,一页一页地看。账本上的数字,客户名单上的名字,保护伞的线索——这些纸,沾着血,很多人的血。
他会把这些带回去。
他会让那些躲在阴影里的人,付出代价。
窗外,雨渐渐小了。东方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凌知闭上眼,在心里默默念着那些名字:
许羡华。老傣。玉香。阿婆的儿子。沉在江底的六个人。以及更多他不知道名字的人。
他会记住。
永远记住。
就像薄荷,即使长在最黑暗的角落,也会记得阳光的方向。
即使根扎在血与泥里,也会努力向着有光的地方生长。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光会照进来。
照亮这条浸满血泪的边境线。
照亮每一个在黑暗中行走的灵魂。
那一天,也许很远。
但总会来。
他相信。
就像相信春天总会来,花开总会开。
就像相信,那些消失在黑暗里的人,终会在光明里重逢。
凌知握紧手中的材料,像握着一束微弱但执着的火。
这火,不能灭。
这路,要继续走。
直到,看见真正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