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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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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走廊,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
凌知已经在这里守了七天七夜。七天前,直升机直接把许羡华送进手术室,子弹取出来了,但失血过多导致多脏器衰竭,加上严重感染,医生下了三次病危通知。
每一次,凌知都签了字。每一次,他都握着许羡华冰冷的手说:“再坚持一下,天就亮了。”
第七天深夜,主治医生把凌知叫到办公室。
“凌警官,有个情况必须告诉你。”医生推了推眼镜,表情凝重,“我们在许警官的血液里,检测出高浓度的□□代谢物。”
凌知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什么意思?”
“他昏迷前,被注射过毒品。”医生说,“剂量很大,而且是静脉注射。虽然手术中我们已经做了血液净化,但……毒品对神经系统的损害是不可逆的。”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像倒计时。
“会有什么后遗症?”凌知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毒瘾。”医生吐出这两个字,“这么大量的静脉注射,已经产生了生理依赖。等他醒过来,会有强烈的戒断反应。而且……”
“而且什么?”
医生犹豫了一下:“而且对方用的是一种新型混合毒品,里面掺了神经毒素。即使戒断成功,也可能留下永久性的神经损伤——记忆力减退,情绪失控,甚至……人格改变。”
凌知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毒枭死之前,也要拉一个人下水。
这就是他们的报复。不让英雄光荣地死,要让英雄生不如死。
“能治好吗?”凌知问。
“戒毒可以,但需要时间和毅力。”医生说,“至于神经损伤……只能看恢复情况了。”
凌知从办公室出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走廊尽头的窗户,能看到昆明的夜景,万家灯火,安宁祥和。
可在这安宁之下,有些人正在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
他想起许羡华最后说的那句话:“你……就是我的太阳……”
现在,他的太阳被乌云遮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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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许羡华醒了。
不是完全清醒,是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他认得凌知,会问:“材料……送回去了?”迷糊时,他会浑身发抖,冷汗浸透病号服,眼睛充血,像困兽一样挣扎。
那是戒断反应。
医院安排了最好的戒毒专家。每次毒瘾发作,都要把许羡华绑在床上,防止他伤害自己或别人。凌知守在一旁,看着他被毒瘾折磨得不成人形,却无能为力。
有一次,许羡华清醒过来,看见自己手腕上的约束带,眼神空洞。
“凌知……”他声音嘶哑。
“我在。”
“杀了我。”
三个字,轻得像叹息,重得像山。
凌知摇头:“不行。”
“我现在……生不如死。”许羡华看着天花板,“他们……成功了。”
“他们没有成功。”凌知握紧他的手,“你还活着,这就是胜利。”
“活成这个样子……算什么胜利?”许羡华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是个警察……现在却成了瘾君子……”
“你不是。”凌知一字一顿,“你是英雄。永远是。”
许羡华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渗进鬓角的白发里。
他才三十三岁,却已经有了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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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个月,许羡华的戒断反应终于有所缓解。能正常进食了,能下床走几步了,能和人简单交流了。但医生警告,这只是开始,心瘾会持续很久,甚至伴随一生。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凌知推着轮椅,带许羡华到住院部楼下的花园散步。
四月的昆明,花开得正盛。海棠,樱花,杜鹃,姹紫嫣红,空气里都是花香。
许羡华坐在轮椅上,看着满园春色,很久没有说话。
“在想什么?”凌知问。
“想……”许羡华停顿了一下,“想我有多久没看见这样的花了。”
七年。
他在黑暗里走了七年,几乎忘了春天是什么样子,花是什么颜色。
“以后每天都能看见。”凌知说。
许羡华没接话,只是看着远处一个小孩在草地上奔跑,笑声清脆。
“凌知,”他突然说,“我想去澜沧江边。”
“现在不行,你身体还没好。”
“就远远看一眼。”许羡华转头看他,眼神恳切,“我想……跟过去告个别。”
凌知犹豫了一下,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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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他们开车去了澜沧江边。不是当初那个废弃渡口,而是一处已经开发的旅游观景台。游客不少,拍照的,散步的,一派祥和。
许羡华坐在轮椅上,凌知推着他,沿着观景栈道慢慢走。江水在脚下奔流,对岸青山如黛。
“就是那里。”许羡华指着一个方向,“下游十公里,白石滩。”
凌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江岸。
“那天晚上……”许羡华缓缓开口,“我中了三枪,两枪在肩膀,一枪在腹部。落水后,他们朝水里扫射。我憋着气往下游,不知道游了多久,直到再也憋不住,浮上来时,已经到了白石滩。”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想爬上岸,但没力气。是玉香……她一直在下游找我,发现了我。她把我拖到芦苇丛里,用草药止血。但那时我已经不行了,发高烧,伤口感染……”
他顿了顿:“昏迷前,我听见有脚步声。是刀疤李派来灭口的人。玉香把我藏好,自己引开了他们。她……被抓住了。”
凌知握紧轮椅把手。
“后来呢?”
“后来我醒了,发现自己被注射了毒品。”许羡华说,“是刀疤李亲自干的。他说:‘许警官,你不是要抓我们吗?现在你也成了我们的一员。’”
江风吹过,带来水腥味和远处游客的笑声。
“那一刻,我真想死。”许羡华闭了闭眼,“但我想起你说的……薄荷长在墙根,但香气永远向着太阳。我不能死,我得活着,哪怕活得很难看,也得活着。活着,才能证明他们错了。”
他睁开眼,看向凌知:“谢谢你,来找我。”
“不用谢。”凌知说,“因为你也来找过我。”
在橡胶厂,在白屋,在每一次生死关头。
许羡华笑了,这次是真正的笑,虽然很淡,但眼睛里有光。
“凌知,”他说,“我想好了。等身体好一点,我要去戒毒所。”
“我陪你。”
“不。”许羡华摇头,“这是我自己的战争。你得回去工作,还有很多事要做。”
凌知想说什么,但许羡华抬手制止了他。
“听我说完。”他看着江水,“这七年,我见过太多人被毒品毁掉。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他们一开始都觉得自己能控制,最后都成了毒品的奴隶。现在,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这是耻辱,但也是……一种理解。”
他转头看向凌知:“如果我走出来了,我可以用自己的经历去帮更多人。告诉他们,毒品有多可怕,戒断有多痛苦,但……希望永远在。”
阳光照在他脸上,那张满是伤痕的脸,在这一刻,竟有一种圣洁的光辉。
凌知想起总队长的话:“他把火把交到了你手里。”
现在,许羡华要把这团火,燃成灯塔,照亮更多迷途的人。
“好。”凌知点头,“但你答应我,不管多难,都要走出来。”
“我答应。”许羡华伸出手,“拉钩?”
凌知愣住。这个动作太孩子气,不像许羡华会做的。
但他还是伸出手,小指勾住许羡华的小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许羡华说,笑容里有了一丝少年气。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剥去七年的伪装,卸下所有的重担,回归最初的模样。
那个眼里有光,心中有火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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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许羡华转入省戒毒康复中心。
凌知每周去看他一次。第一次去时,许羡华还在隔离期,毒瘾发作得很厉害。凌知隔着玻璃看他,看他被绑在床上,嘶吼,挣扎,像困兽。
第二次去,好一些了。许羡华能坐着和他说话,虽然手还在抖,但眼神清醒。
第三次,第四次……
每次见面,许羡华都在变好。脸色红润了,眼神清明了,话也多了。他开始看书,看心理学,看戒毒案例,还在学画画——虽然画得很幼稚,但他说,画画能让他静下来。
三个月后,许羡华通过了第一阶段评估,可以参加集体活动了。凌知去看他时,他正在给其他戒毒人员讲课,讲毒品的危害,讲戒断的方法,讲自己的经历。
台下的人听得很认真。因为他们知道,台上这个人,是真正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讲完课,许羡华和凌知在院子里散步。院子里种了很多薄荷,绿油油的一片,风一吹,香气扑鼻。
“我种的。”许羡华有点得意,“护理员说,薄荷能安神。”
凌知摘了一片叶子,放在鼻尖闻了闻。清冽,微苦,但回味甘甜。
“像你。”他说。
许羡华笑了:“我哪有这么香。”
“有。”凌知认真地说,“你的灵魂,一直很香。”
许羡华愣住,然后眼圈红了。他别过脸,假装看远处的山。
“凌知,”他说,“等我把这里的事做完,我想去警校当教官。”
“好。”
“我想告诉那些孩子,警察这条路很难,很危险,但……值得。”
“好。”
“我还想去全国各地演讲,用我的经历告诉所有人,远离毒品,珍爱生命。”
“好。”
许羡华转头看他:“你怎么什么都好?”
“因为你说得都对。”凌知说,“而且,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阳光很好,照在两个人身上,暖洋洋的。院子里的薄荷在风中摇曳,像在点头。
远处传来钟声,是戒毒中心的下课铃。
“我该回去了。”许羡华说。
“嗯。”
许羡华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凌知。”
“嗯?”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凌知摇头:“是你没有放弃自己。”
许羡华笑了,挥挥手,转身走进大楼。他的背影挺直,脚步坚定,像一个真正的战士,走向属于他的战场。
凌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他知道,这场战争还很漫长。毒瘾会反复,心魔会纠缠,那些黑暗的记忆会在深夜袭来。
但许羡华会赢。
因为他心里有火,眼里有光。
因为他知道,在黑暗的尽头,总有一个人在等他,有一束光在照着他。
就像薄荷,即使长在最阴暗的墙角,也会努力向着太阳生长。
因为太阳,从未放弃过任何一株渴望光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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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春天。
省警校的操场上,新一届学员正在进行结业典礼。阳光灿烂,红旗飘扬,年轻的脸上写满憧憬。
凌知作为特邀嘉宾坐在主席台上。他现在是禁毒总队的骨干,破获了好几起大案,立了功,受了奖,但从未忘记自己的初心。
典礼进行到最后一项,是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
上台的是个清瘦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眼神明亮,声音洪亮。他讲理想,讲责任,讲奉献,讲得热血沸腾。
讲完后,他忽然说:“最后,我想特别感谢一个人。他是我的教官,也是我的榜样。他教会我,警察的意义不仅是打击犯罪,更是拯救生命。他用自己的经历告诉我,无论多难,都不要放弃希望。”
台下掌声雷动。
凌知看向操场边的树荫下,那里站着一个穿着便装的男人。瘦,但精神,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是许羡华。
他已经成功戒毒一年了。虽然神经损伤留下了后遗症——记忆力偶尔会出错,手有时会发抖,情绪也会波动——但他从未停止前进的脚步。
他在警校当教官,在全国各地演讲,用自己的故事影响成千上万的人。他说,这是他的救赎,也是他的使命。
典礼结束,人群散去。凌知走到许羡华身边。
“讲得不错。”许羡华说,“有几分我当年的风采。”
“臭美。”凌知笑。
两人并肩往校外走。四月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路边的樱花开了,粉白一片,风一吹,花瓣如雪。
“今晚想吃什么?”凌知问。
“你做?”
“嗯。”
“那……薄荷炒蛋吧。”
凌知愣住:“那能吃吗?”
“试试呗。”许羡华笑,“生活总得有点新意。”
是啊,生活总得有点新意。
就像他们,从生死边缘走回来,从黑暗走向光明,从陌生人变成……家人。
是的,家人。
虽然没有血缘,但比血缘更深的羁绊。
走到校门口,许羡华突然停下。
“凌知。”
“嗯?”
“如果有一天……我复吸了,或者……神经损伤恶化了,变成废人了……”许羡华看着远处,声音很轻,“你就……别管我了。”
凌知沉默了几秒,然后说:“许羡华。”
“嗯?”
“薄荷长在墙根,但根扎在土里。”凌知一字一顿,“你的根,扎在我这里。所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管你。一辈子都管。”
许羡华转头看他,阳光照进他眼里,那里面有水光,有笑意,有历经千帆后的温柔。
“好。”他说,“一辈子。”
两人继续往前走。前方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平凡而珍贵的烟火人间。
而在他们身后,警校的操场上,红旗依然在飘扬,年轻的声音依然在回荡: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坚决做到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
誓言铮铮,响彻云霄。
像一束光,穿透时间,照亮过去,现在,和未来。
照亮每一个在黑暗中行走的灵魂。
照亮这条用血与火铺就的、通往光明的路。
路还很长。
但他们,会一直走下去。
并肩。
一直走到,真正的黎明。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