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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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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公安厅禁毒总队的走廊尽头,有一间很少启用的会议室。
不是因为它老旧——恰恰相反,这间会议室去年刚翻新过,实木地板光可鉴人,墙上挂着最新的公安英模事迹展板,椭圆形的会议桌能坐下二十个人。但它就是很少被使用,因为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铜牌,上面只有两个字:
“归途”
这是给那些执行特殊任务归来的同志,做心理评估和任务汇报的地方。能走进这扇门的人不多,能完整走出去的人更少——有些人汇报完就进了医院,有些人从此消失在了公众视野,还有些人……再也没能回来。
凌知站在门口,手放在铜牌上,金属冰凉。今天是2023年11月7日,距离澜沧江边那场生死救援,已经过去了一年零八个月。
这一年零八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
“黎明”行动挖出的保护伞,涉及三个省、十七个部门,震动全国。刀疤李被判死刑,其余三十多名从犯分别获刑。坤桑集团彻底覆灭,边境线上最大的毒瘤被切除。
许羡华在戒毒康复中心待了十个月,通过了所有评估,成功戒断。虽然神经损伤留下了后遗症——记忆力偶尔会卡壳,左手有轻微颤抖,阴雨天伤口会疼——但他用意志力把这些都变成了生活的背景音,而不是主旋律。
他回警校当了一年教官,带出了三批学员。每个学员都知道,那位瘦削的、脸上有疤的许教官,是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英雄。但他从不说自己的故事,只在学员问起时,淡淡地说:“当警察,记住几个字——对得起这身衣服,对得起老百姓。”
今天,是许羡华正式归队的日子。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几个人——总队长,分管禁毒的副厅长,还有几个凌知不认识的领导。气氛很严肃,每个人面前都摊着笔记本,但没有人动笔。
凌知坐在靠门的位置,手心出汗。他今天不是主角,只是个见证者。
门开了。
许羡华走进来。
他穿着崭新的警服——深蓝色常服,肩章上的警衔已经更新为三级警督,胸前的警号牌闪闪发光:307682。头发剪得很短,露出额角一道淡淡的疤痕。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背挺得笔直,步伐稳健。
一年零八个月的康复训练,让他瘦削的身体重新有了力量。虽然左肩受过枪伤,但军姿依然标准得能当教科书。
他走到会议桌前,立正,抬手,敬礼。
动作不快,但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到位。手指并拢,手掌平伸,指尖微贴帽檐,手臂与肩同高——这是最标准的警礼,是无数个日夜在镜子前练习的结果。
总队长站起身,还礼。所有人都站起来,还礼。
然后,许羡华放下手,开口:
“报告。”
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
“警员许羡华,警号307682,于2016年4月17日接受卧底任务,潜入坤桑集团。任务代号‘薄荷’。历时七年六个月零二十一天。今日,任务完成。”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申请归队。”
七个字。
七年六个月零二十一天。
两千七百多个日夜。
所有的生死一线,所有的伪装与谎言,所有的血与痛,所有的黑暗与挣扎,都压缩在这七个字里。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凌知看着许羡华的侧脸。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上。他的眼睛看着前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凌知知道,那潭水底下,涌动着多么复杂的情感。
总队长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许羡华面前,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抬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左边,没受伤的那边。
“辛苦了,许羡华同志。”总队长的声音有些哑,“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
四个字,让许羡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他控制住了,只是再次抬手敬礼:
“为人民服务!”
“坐下吧。”总队长示意。
许羡华在指定的位置坐下,腰背依然挺直。接下来是任务汇报环节,总队长亲自提问,旁边有记录员速记。
问得很细。
什么时候取得坤爷信任的?
怎么获取核心情报的?
老刀叛变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每一次生死关头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许羡华一一回答。语气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凌知听得出来,有些细节他省略了——那些太过残酷的,太过痛苦的,他选择自己背负。
汇报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时,总队长合上笔记本,看向许羡华:
“最后一个问题,许羡华同志。”
“请讲。”
“七年六个月零二十一天,支撑你走下来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不在预定的提问清单里。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向许羡华。
许羡华沉默了几秒。
窗外有鸟飞过,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是信念。”他终于开口,“相信邪不压正的信念。相信总有人要站在黑暗和光明之间的信念。”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
“还有……是那些牺牲的同志。沉在江底的六个人,老傣,阿婆的儿子……他们用命铺的路,我不能辜负。”
总队长点头,示意记录员停笔。
“汇报结束。”他说,“许羡华同志,经组织研究决定,鉴于你的身体状况和特殊贡献,安排你到省禁毒总队情报分析中心工作,主要负责……”
“报告。”许羡华突然打断他。
所有人都愣住。打断领导说话,这不符合纪律。
“说。”总队长没有生气。
“我想申请,”许羡华站起来,再次立正,“回一线。”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许羡华同志,”分管副厅长开口,“你的身体状况……”
“我的身体状况符合一线工作要求。”许羡华说,“所有体检报告都已经提交。神经损伤的后遗症在可控范围内,不会影响工作。”
他看向总队长:“总队长,我在黑暗里待了七年六个月零二十一天。现在,我想站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当一名警察。用我这些年学到的东西,继续打击犯罪,保护人民。”
阳光从窗外涌进来,洒在他身上。崭新的警服在光线下泛着深蓝色的光泽,肩章上的警衔熠熠生辉。
凌知看见,许羡华的眼睛里,有光。
那种他很久没见过的,纯粹而坚定的光。
总队长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笑了——这是凌知今天第一次看见总队长笑。
“好。”总队长说,“省禁毒总队特别行动队,缺一个副队长。许羡华同志,你敢不敢接?”
特别行动队。全省禁毒系统最精锐的力量,专门处理最危险、最复杂的案件。副队长,意味着要带队,要决策,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也意味着,更多的危险。
许羡华没有任何犹豫:
“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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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续办得很快。
下午三点,许羡华拿到了新的工作证。照片是他前两天刚拍的——穿着警服,表情严肃,但眼神明亮。职务一栏写着:省公安厅禁毒总队特别行动队副队长。
他站在禁毒总队的院子里,看着手里的证件,看了很久。
凌知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水:“怎么?不认识了?”
许羡华接过水,没喝:“有点不真实。”
“慢慢就习惯了。”凌知说,“就像我刚回来时,也是好久才习惯能睡安稳觉。”
院子里有年轻的警员匆匆走过,看见许羡华,愣了一下,然后立正敬礼:“许队!”
许羡华回礼,动作标准。
年轻警员走了,许羡华看向凌知:“他们……都知道?”
“该知道的都知道。”凌知说,“不该知道的,只知道你是个英雄。”
英雄。
许羡华低头,看着自己左手——那上面有茧,有疤,还有注射毒品留下的针孔痕迹。虽然已经很淡了,但仔细看,还是能看见。
“我不是英雄。”他轻声说,“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都一样。”凌知拍拍他的肩,“走吧,带你去看看办公室。”
特别行动队的办公室在三楼,是个大开间,用玻璃隔断分成几个区域。这会儿正是下午工作的时间,十几个人在忙碌——看监控的,分析数据的,打电话的,一片繁忙却有序的景象。
许羡华一进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站起来。
带队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警官,姓陈,是特别行动队的队长。他走过来,握住许羡华的手:“许队,欢迎。久仰大名。”
“陈队客气了。”许羡华说,“以后还请多指教。”
“指教谈不上。”陈队笑了,“你的事迹,我们都学习过。能跟你共事,是我们的荣幸。”
他带许羡华熟悉环境,介绍队员。每个队员都年轻,精干,眼神里有一股锐气。他们看着许羡华,眼神里有敬佩,有好奇,还有一点……小心翼翼。
许羡华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担心他这个“英雄”不好相处,担心他的身体撑不住,担心他跟不上节奏。
没关系。他会用行动证明。
熟悉完环境,陈队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不大,但朝南,阳光很好。桌上已经摆好了电脑、文件架、还有一盆绿植。
薄荷。
翠绿的叶子,在阳光下生机勃勃。
“这……”许羡华看向陈队。
“凌知送来的。”陈队笑道,“他说你喜欢这个。”
许羡华走过去,摸了摸薄荷叶。清凉的触感,熟悉的香气。
“谢谢。”
“客气什么。”陈队摆摆手,“今天你先熟悉一下,明天开始正式工作。最近有个案子,很棘手,正好需要你的经验。”
“什么案子?”
“跨境贩毒新线路。”陈队表情严肃起来,“老路子被我们断了,他们就想新办法。用无人机运货,用暗网交易,很隐蔽。我们跟了三个月,还没摸清源头。”
许羡华点头:“材料给我,我今天就看。”
“不用这么急……”
“我在戒毒中心,每天都在看案例,学新技术。”许羡华说,“七年,很多东西变了,我得尽快跟上。”
陈队看了他几秒,点头:“好。材料在共享文件夹,密码我发你手机上。”
陈队走了。许羡华坐在椅子上,打开电脑。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暖洋洋的。他深吸一口气,点开禁毒总队的内网。
七年了。
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坐在这里,穿着这身衣服,做他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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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许羡华像一块海绵,疯狂吸收所有新知识。无人机侦查技术,暗网追踪方法,新型毒品的识别与检测……他每天工作到深夜,把七年缺失的东西,一点点补回来。
特别行动队的队员,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真心佩服。
因为他们发现,这个许队,不仅经验丰富,而且学东西快得吓人。一个复杂的暗网追踪程序,别人要学一个星期,他三天就掌握了。新型毒品的分子式,他看一遍就能记住。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种直觉——对危险的直觉,对线索的直觉。好几次,在大家毫无头绪的时候,他能从一个看似无关的细节里,揪出关键线索。
“这就是七年卧底练出来的本事。”陈队私下里对凌知说,“别人学不来。”
凌知笑:“他本来就是个天才。”
一个月后,那个跨境贩毒案有了突破性进展。许羡华从一个境外聊天群的对话里,发现了一个隐藏很深的IP地址,顺藤摸瓜,锁定了主犯的位置。
收网行动定在凌晨。
特别行动队全员出动,许羡华带队。这是他被正式任命后的第一次带队行动。
出发前,凌知找到他:“小心点。”
“放心。”许羡华检查枪械,动作熟练,“我不打没把握的仗。”
“我不是说这个。”凌知看着他,“我是说……别太拼。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有队友。”
许羡华愣了下,然后笑了:“知道了。”
行动很顺利。主犯在一个出租屋里被抓获,现场搜出大量毒品和现金。没有交火,没有伤亡,干净利落。
押解犯人回程的车上,一个年轻队员忍不住问:“许队,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个聊天群里?”
许羡华看着窗外的夜色,淡淡地说:“七年前,我用过类似的暗号。”
年轻队员还想问,被旁边的老队员拉住了——有些事,不该问。
回到总队,已经是凌晨三点。办完交接手续,许羡华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
七年六个月零二十一天。
他终于,真正地回来了。
不是以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伤员的身份,不是以一个只能做后勤的文员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可以带队、可以战斗的一线警察的身份。
门被轻轻推开。凌知走进来,手里端着两杯热茶。
“还没走?”他问。
“坐一会儿。”许羡华接过茶,“你怎么也没走?”
“等你。”凌知在他对面坐下,“第一次带队,感觉怎么样?”
许羡华想了想:“像……重新学会走路。”
“嗯?”
“在黑暗里走了太久,突然回到阳光下,反而有点不习惯。”许羡华说,“但走着走着,就习惯了。”
凌知笑了:“会越来越习惯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窗外天色从深蓝变成鱼肚白,再变成淡淡的橘红。
“凌知。”许羡华突然开口。
“嗯?”
“谢谢你。”
“又说这个。”
“这次不一样。”许羡华看着他,“谢谢你……让我相信,我真的回来了。”
凌知看着他。晨光里,许羡华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那些伤疤依然在,但不再狰狞,反而像勋章,记录着一段不该被遗忘的历史。
“许羡华。”凌知说。
“嗯?”
“欢迎回家。”
许羡华笑了。那笑容很淡,但眼睛里,有真正的、毫无阴霾的光。
窗外,太阳跃出地平线,金光万道,照亮了整个城市。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们,将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带着信念,带着勇气,带着那些牺牲的同志未完成的梦。
直到,天下无毒。
直到,光明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