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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chapter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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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栖辞离京那日,又是大雪。
他拒绝了御赐的车驾,只骑了一匹瘦马,抱一张“长野”琴。
出城时城门吏查验腰牌,他递出安乐伯的印信,那人反复看了许久,终究没敢拦。
“伯爷,”城门吏赔着笑,“陛下说,您此去无归期,需留一样信物在京城。”
谢栖辞没回头,只是将那块碎玉解下,扔进城门旁的募捐箱。
玉碎声被风雪吞没,像七年光阴,落地无声。
“没有了。”他轻声说,“从此京城,没有安乐伯。”
瘦马驼着他,一步步走进风雪深处。
他没回头,也就没看见城楼上那道月白色的身影——谢珩舟站在那里,站了很久,久到雪落满肩头,像一夜之间白了头。
沈墨在旁劝:“大人,回吧。”
“他一次都没回头。”谢珩舟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二公子是怕回头,就舍不得走了。”
“他舍得的。”谢珩舟笑了,笑得苦涩,“他比谁都狠心。”比谁都明是非,比谁都清醒理智。
南下之路并不好走。
谢栖辞的咳疾在风雪中加重,每走十里便要停马休整。
他住最便宜的驿站,喝最劣质的酒,夜里抱着琴入睡,像抱着唯一的亲人。
第三日,他在一个小镇遇到了苏清音。
女医背着药箱,等在驿站门口,见他来,只淡淡一句:“我受人所托,护你周全。”
“兄长?”谢栖辞蹙眉。
“他花了三千两白银,买我三年。”苏清音递过药囊,“说你若死在路上,我便拿不到尾款。”
谢栖辞接过,药囊温热,像那人的掌心。
“他呢?”他问。
“升官了。”苏清音语气平淡,“你走后次日,陛下擢升他为首辅。如今谢氏门楣光耀,满门富贵。”
谢栖辞没说话,只是攥紧了缰绳。
他早该想到的。
自己离开,才是对兄长最好的成全。
没有他这个“孽障”,谢珩舟便能安心做他的权臣,娶他的妻子,生他的孩子,将谢氏荣光推向顶峰。
“公子,”苏清音忽然道,“大人让我带句话。”
“说。”
“他说,三年为限,你若不回,他便去找你。”
谢栖辞笑了,那笑声被风卷走,散在空旷的官道上:“他不会的。”
“为何?”
“因为他姓谢。”谢栖辞拍马前行,“谢氏长子,从不食言,也……从不回头。”
***
京城,首辅府邸。
谢珩舟坐在书房,案上堆满了奏折。
他批得很快,朱笔如刀,每一划都干脆利落。
沈墨在旁研墨,见他脸色惨白,忍不住道:“大人,该用膳了。”
“不饿。”
“您已经三日没好好进食了。”
“栖辞走了三日,”谢珩舟搁下笔,“我吃什么,都无味。”
他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偏院的方向,漆黑一片。
他想起七年前,那盏灯也是这般灭了,他以为再也亮不起来。
如今灯又灭了,他却连点亮的理由都没有。
“大人,”沈墨递上一封信,“江南来的。”
谢珩舟立刻接过,撕开,却是一幅画像。
画上是谢栖辞,靠在一棵柳树下抚琴,身边站着苏清音。
他瘦了许多,像风一吹就会散。
画像背面有一行字:「安好,勿念。」
字迹清峻,是谢栖辞的笔锋。
谢珩舟摩挲着那四个字,像要把它们刻进掌心。
良久,他吩咐道:“去查,他到了何处。”
“大人,二公子不愿您知道……”
“我不用知道他在哪,”谢珩舟打断,“我只想知道,他安不安好。”
沈墨领命退下,走到门口,又听他道:“还有,让王太医准备最好的药材,送去江南。”
“什么名目?”
“就说……是谢氏对安乐伯的体恤。”
沈墨叹息。
明明是刻进骨子里的人,偏要装作云淡风轻。
***
谢栖辞在江南的第三个月,收到了第一箱药材。
打开一看,全是治咳疾的珍稀药草,每一味都标注了用法用量,字迹狂放,是谢珩舟的亲笔。
箱底压着一张小笺,只四个字:「按时服药」。
谢栖辞将药草分了一半给苏清音,剩下的扔进灶膛。
“公子!”苏清音惊呼。
“他的东西,我不要。”谢栖辞说得决绝,转身却咳得撕心裂肺。
苏清音看着灶膛里腾起的火,忽然道:“你恨他?”
谢栖辞没答,只是抱着琴,坐在廊下看雨。
江南的雨很细,像丝线,缠缠绵绵,剪不断。
他想起七年前,兄长也是这般坐在廊下,看他抚琴。
那时他以为,那目光里是欣赏,如今才明白,那是克制。
克制着不靠近,克制着不触碰,克制着……不爱。
“不恨。”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只是怕,他忘了我。”
***
京城的第二年初春,谢珩舟迎娶了首辅之女。
大婚那日,京师十里红妆,鼓乐喧天。
谢府挂满了红灯笼,连偏院那棵梧桐树都系了红绸。
老太君笑得合不拢嘴,说谢氏终于有后了。
洞房里,谢珩舟掀开新娘的盖头。
新娘生得温婉,眉眼间有三分像谢栖辞。
“夫君。”她低眉顺眼地唤。
谢珩舟没应,只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棂。
窗外月色很好,像七年前那个夜晚,他翻墙入院,给那个孩子送糖。
“夫君?”新娘又唤。
“你早些歇吧。”他回头,神色淡漠,“我去书房,还有政务。”
新娘愣住,眼眶红了:“夫君这是……嫌弃我?”
“不嫌弃。”谢珩舟走到门口,又回头,“只是我心中有人,容不下第二个。”
他没说那人是谁,但新娘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七年未散的执念。
***
江南的第三年,谢栖辞的咳疾愈发严重。
苏清音说,是当年失血过多,伤了根本。
她劝他回京,请王太医诊治,却被拒绝。
“长野还没到。”谢栖辞说,“到了,病就好了。”
“长野究竟在哪?”
“在……没有谢珩舟的地方。”
他起身,继续往南走。
瘦马已换成了老马,琴也换了第三根弦,只有怀中那半块碎玉,还留着。
那玉他本已扔掉,却在当夜被苏清音捡回。
“公子连遗物都不要了?”她问。
“那不是遗物,”谢栖辞说,“是枷锁。”
可他还是留下了,因为玉的背后,有谢珩舟亲手刻的小字,极小,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
「等我」
那一年,他七岁,兄长十五。
如今他二十四,兄长三十二。
他们等了彼此十七年,却终究没等到一句“跟我走”。
***
京城的第三年秋,首辅夫人有孕。
谢府上下欢庆,老太君更是日日烧香拜佛,求菩萨赐个嫡孙。
谢珩舟依旧日日宿在书房,偶尔回房,也只是坐坐,从不留宿。
他书房里,挂满了画像。
画上是同一个人,或坐或立,或笑或颦,全是谢栖辞。
他请了最好的画师,凭着记忆一幅幅画,画了三年,堆满三面墙。
沈墨每看一次,便叹一次:“大人,二公子不会回来了。”
“他会。”谢珩舟说得笃定,“他说三年为限,便不会食言。”
“若他真的……”
“若他真的不回,”谢珩舟搁笔,看着画中人的眼睛,“我便去找他。”
“谢氏怎么办?”
“谢氏?”他笑了,“从我亲手把栖辞送出去那日起,谢氏就与我无关了。”
***
江南的第三年冬,谢栖辞走到了竹涟迁。
那是大楚最南的疆域,再往南,便是蛮荒之地。
苏清音说,这里便是传说中的“长野”,有水草丰美,有野马成群。
谢栖辞站在湖边,看着水天一色,忽然拨动琴弦。
琴音袅袅,是《折柳》。
他弹了三遍,湖面忽然飘来一叶小舟,舟上立着一个白衣人,腰间系着半块玉佩。
“兄长?”他怔住。
谢珩舟上岸,走到他面前,三年风霜,将他眉眼打磨得更深。
“我来接你。”他说,“三年到了。”
谢栖辞没动,只是看着他身后:“谢氏呢?”
“散了。”谢珩舟说得轻飘飘,“老太君病逝,二房三房分家,首辅之位我辞了。”
“你的妻子……”
“和离了。”谢珩舟伸手,将他揽进怀里,“她求的。她说,她心里有人,容不下第二个。”
谢栖辞眼眶一热,却推开他:“我不回去。”
“我知道。”谢珩舟点头,“所以我来了。”
他从怀中取出那两块碎玉,拼合完整,塞进谢栖辞手心。
“你说长野没有谢珩舟,”他低笑,“现在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