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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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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太医正王守诚提着药箱站在谢府偏院门口,进退两难。
他本是奉命来为内阁次辅诊脉的——谢大人连日夜半吹笛,心悸多梦,太医院上下都悬着心。
可轿子刚到谢府,大人却改了主意,让他来瞧什么“二公子”。
“二公子?”王太医捋着胡须,在京师行医三十载,竟不知谢府还有一位公子。
引路的管家赔着笑,“是早年养在外头的,刚接回来不久,体弱多病。”
这话半真半假,王守诚却也不好深究。他正要进门,却被东跨院赶来的沈墨拦下。
“王大人,”沈墨递过一张纸条,“这是我家大人拟的方子,您过目。”
王守诚展开一看,眉头紧锁。
纸上列的全是温补气血的珍奇药材:百年山参、血燕、冬虫夏草,甚至还有一两犀角。这方子未免太猛,不像给寻常庶子的。
“二公子究竟是何病症?”
“咳血,心悸,夜不能寐。”沈墨答得滴水不漏,“大人说,此病由来已久,需从根上调理。”
王守诚心中暗惊。这症状,倒与谢大人自己有几分相似。
偏院内,谢栖辞刚服了药。
不是谢珩舟送的那些——那些都被他倒了。
他喝的是女医苏清音调制的枇杷膏,甜中微苦,能暂且压住喉间腥甜。
“公子,太医来了。”小厮禀报。
谢栖辞蹙眉:“谁请的?”
“说是……老夫人念您身子弱,特意请的。”
谢栖辞冷笑。
老夫人会念着他?不嫌他晦气已是万幸。
他摆手:“就说我歇下了,改日再诊。”
话音未落,王守诚已自行进来。
他倒要瞧瞧,这位让谢次辅如此上心的“二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四目相对,王守诚怔住。
榻上青年面色苍白如纸,眉眼却精致得不像话。尤其那双眼睛,眼尾微挑,眸光清冷,像冬日飘落的白雪。
只是那身青色旧衣洗得发白,与这双眼极不相称。
“公子这病,拖了多久了?”王守诚放下药箱,取过脉枕。
“七年。”谢栖辞答得坦然,将手腕递过去。
王守诚搭指切脉,越诊越心惊。
这脉象虚浮无力,气血两亏,分明是长期忧思过甚、郁结于心的症状。
更蹊跷的是,他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气,盘踞在肺腑之间,像陈年旧伤。
“公子可曾受过重创?”
谢栖辞闻言眸光微闪,“七年前,得了一场风寒。”
“只是风寒?”王守诚不信,“公子左肩胛下,可有过旧伤?”
谢栖辞霍然抬眼,目光如刀。
王守诚被那眼神刺得一颤,忙道:“老朽只是随口一问,公子莫怪。”
“先生诊完了?”谢栖辞收回手腕,语气已冷,“若无事,不送。”
王守诚拾起药箱,走到门口,又回头:“公子这病,需亲近之人日夜看顾。药石虽有用,心病还需心药医。”
谢栖辞攥紧被褥,指节泛白。
王守诚的脉案当日便送到了东跨院。
谢珩舟盯着那行“左肩胛陈旧寒气,疑似旧伤”看了许久,忽然问:“他可有什么反应?”
“戒备极重。”王守诚如实道,“二公子刚提及旧伤,便下了逐客令。”
谢珩舟颔首,命沈墨赏了王太医百两银子,送他出府。
人走后,他才摊开掌心,那枚碎玉已被他摩挲得温润如玉。
他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他亲手给谢栖辞上药时,那孩子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说“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
那伤是父亲用马鞭抽的——因谢栖辞在花园撞见了嫡母,没来得及行礼。
伤在皮肉,寒入骨髓。
谢珩舟当时就想,这谢氏的门楣,究竟要压垮多少人才算够?
未时,靖安侯府送来拜帖。
帖上写着:“闻谢大人荣升,特备薄礼,明日登门道贺。”
谢珩舟将帖子扔进炭盆,看着它烧成灰烬。
靖安侯府的三小姐既然已许了人,这“道贺”二字,不过是试探。
试探他谢珩舟,究竟为什么拒绝这门亲事。
“大人,”沈墨又来禀报,“宫里的眼线说,贵妃娘娘今日在御前提及了谢氏家事。”
“说了什么?”
“说谢氏家风严谨,庶子都教养得极好。还问……二公子可有婚配。”
谢珩舟不禁冷笑。
柳贵妃是六皇子的生母,而六皇子与东宫之位只差一步。她此刻关注谢栖辞,无非是想拉拢谢氏,或抓住谢氏的把柄。
“回宫里的人,就说二公子病重,不宜谈婚论嫁。”
“是。”沈墨退下前,犹豫着问,“大人如此护着二公子,就不怕……”
“怕什么?”
“怕二公子,未必领情。”
谢珩舟没答,只是望向窗外。
偏院的方向,有炊烟升起,想必是谢栖辞在煎药。
“他不领情,”他轻声说,“才好。”
***
酉时,谢府家宴。
谢珩舟称病未去,独自在书房用膳。菜式很简单,一碟清炒芦笋,一碗白粥,还有一碟……桂花糕。
他夹起一块,却迟迟未送入口。
沈墨在旁布菜,忍不住道:“大人若真关心二公子,何不去瞧瞧?”
“瞧了又能如何?”
“至少让他知道……”
“知道什么?”谢珩舟放下筷子,“知道我这个兄长,对他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沈墨震惊地抬头。
谢珩舟却笑了,那笑容极淡,像雪落进深潭,转瞬无痕:“你以为我这些年拼命往上爬,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谢氏荣光万丈,还是为了……能护住他?”
“大人……”
“去告诉他,”谢珩舟重新拿起筷子,“明日宫中设宴,我需带他同去。”
“二公子愿意去?”
“由不得他。”谢珩舟夹起桂花糕,送入口中,慢慢咀嚼,“有些路,他一个人走不下去。既如此,我便拉着他走。”
哪怕是荆棘满途,哪怕是万人唾骂。
***
偏院,谢栖辞正在换药。
左肩胛下的那道疤,新月形状,淡得几乎看不见。可每到阴雨天,那处便隐隐作痛,像有根针扎在骨缝里。
苏清音说,那是邪气入体的征兆。
他却知道,那不是邪气,是命。
他的命,从出生的那日起,就刻上了这道疤。
“公子,”小厮进来,“大人那边传话,明日务必穿这身衣裳入宫。”
谢栖辞回头,看见托盘上摆着一套月白色的锦衣,料子是天蚕丝,袖口绣着暗纹云雷。这不是庶子能穿的规制,这是……谢家嫡子的服色。
“我不去。”他冷声拒绝。
“大人说,若您不去,他便亲自来请。”
谢栖辞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他闭了闭眼,终究道:“放下吧。”
衣服留下了,像一份无法拒绝的邀约,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夜半,谢栖辞站在窗前,望着东跨院的方向。
那里一片漆黑,像沉在水底的石头。
他忽然想起王太医的话:“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他的药,是砒霜,是鸩酒,是看一眼就会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伸手,摸向怀中那块碎玉。
“兄长,”他对着黑暗喃喃,“你究竟想要什么?”
黑暗中,无人应答。
只有风,穿过回廊,吹动那套月白锦衣的袖口,赴一场无法回头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