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chapter4 ...
-
天未亮,谢栖辞已醒了。
他极少能睡整觉,咳嗽总在寅时准时袭来,像体内设了更漏。
今日格外不同,那套月白色锦衣挂在衣架上。
那是嫡子的服色。
他一个庶出,私生的,连族谱都录在偏支的“孽障”,怎配穿这个?
可谢珩舟要他穿。
“公子,该梳洗了。”小厮端着热水进来,见他盯着那衣裳发怔,轻声劝道,“大人既送了来,总不好拂了他的意。”
谢栖辞没应声,只是伸手抚过衣料。天蚕丝的触感冰凉滑腻,像蛇的皮,也像记忆——七年前,他最后一次穿这种料子的衣裳,是在父亲的寿宴上。
那日他弹了一曲《高山流水》,满堂喝彩。
父亲却当众撕了他的琴谱,说:“靡靡之音,不堪入耳。”
他记得自己当时跪在碎纸屑里,谢珩舟就坐在主位,面无表情地饮酒,连眼皮都没抬。
“帮我更衣。”他忽然道。
既是兄长要他穿,他便穿。
穿给所有人看,看谢氏的长子是如何将礼法踩在脚下,看这座百年门第如何因他而蒙羞。
巳时,谢珩舟的马车停在偏院门口。
他今日也是一身月白,银线绣的麒麟纹在襟口若隐若现,与谢栖辞身上那套如出一辙。
两人并肩而立,像镜子里外,一个威严冷峻,一个清瘦苍白。
“不合身。”谢珩舟扫了一眼,眉头微蹙,“瘦了。”
谢栖辞垂眸:“本就是借来的衣裳,不合身才是常理。”
“借?”谢珩舟笑了,那笑意不达眼底,“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打算收回来。”
他伸手,替谢栖辞理了理襟口。指尖不经意碰到锁骨,谢栖辞浑身一僵,偏头避开。
“兄长若无他事,该启程了。”
马车缓缓驶出谢府,穿过朱雀大街,直奔宫城。
车内很安静,谢栖辞靠在角落里,尽量不与谢珩舟有肢体接触。
可车厢狭小,两人的衣摆还是不可避免地叠在一起,天蚕丝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天外的落雪。
“今日宴上,无论发生什么,别开口。”谢珩舟忽然道。
“包括贵妃娘娘问话?”
“尤其包括她。”谢珩舟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刀,“柳贵妃想问的不是你,是我。”
谢栖辞微微闭上眼。
他不过是饵,是谢珩舟摆在明面上的靶子,用来挡那些明枪暗箭。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兄长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谢珩舟皱眉,刚要说什么,马车已停在宫门外。
***
麟德殿内,华灯初上。
这是场小宴,只请了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明为庆冬,暗却是为储君之事试探风向。六皇子与太子分坐皇帝左右,底下臣工们各自站位,泾渭分明。
谢珩舟的位置在御座下首,显贵至极。
谢栖辞本该坐在末席,却被他带在了身边。
“次辅大人,这位是……”
“舍弟栖辞。”谢珩舟淡声道,“自幼体弱,养在府外,近日才接回来。”
他刻意加重了“养在府外”四字,像是在解释,又像在宣示主权。
柳贵妃的目光立刻投过来。她生得极美,眼尾上挑,笑得温婉:“听闻谢氏二公子琴技无双,不知今日可否赐教?”
谢栖辞刚要起身推辞,谢珩舟已按住他的手腕:“舍弟风寒未愈,不宜操劳。若娘娘想听琴,臣府中有乐师数人,可送入宫中。”
谢栖辞僵着身子,感受那热度透过衣料渗进皮肤。
柳贵妃掩唇一笑:“次辅大人真是疼爱弟弟。也难怪,听闻谢大人至今未娶,莫非是在等弟弟长大成人,好为他择一门好亲事?”
这话诛心。
既点出谢珩舟不近女色,又暗指他过分看重庶弟,有违伦常。
殿内静了一瞬。
谢珩舟却笑了,那笑容得体而疏离:“娘娘说笑了。臣未娶,是因政务繁忙,无暇他顾。至于舍弟的婚事,自然由祖母做主。臣不过是个兄长,能做的,不过是护他周全罢了。”
护他周全。
四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在座众人心中一凛。
谁不知道,这位次辅大人护短是出了名的。
三年前,御史台弹劾他门生贪墨,他当庭驳得御史哑口无言;去年,东厂抓了他府上一个小厮,他竟直接带人抄了东厂档房。
如今,他公开说要护这个来路不明的庶弟,那便是动了真格。
柳贵妃脸色微变,还欲再说,皇帝却开了口:“次辅的弟弟,果然一表人才。来,赐酒。”
太监端上金杯,酒色琥珀,香气馥郁。
谢栖辞伸手去接,指尖却在触到杯沿时顿住。他闻到酒里若有若无的腥甜——那是西域的“醉生梦死”,少量可助兴,多则伤身。
对常人无碍,可对他这破败身子,无异于毒药。
他看向谢珩舟。
谢珩舟面色如常,甚至还对他微微颔首,示意他喝下。
谢栖辞心一沉,闭上眼,将酒液一饮而尽。
热流顺着喉管滑入肺腑,像滚油浇在伤口上。他脸色瞬间煞白,却咬紧牙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好!”皇帝抚掌,“次辅的家教,果然严谨。”
谢珩舟躬身谢恩,长袖掩住了微微颤抖的手。
他知道那酒有问题。
但他更知道,如果谢栖辞不喝,今日就走不出这麟德殿。
宴至中途,丝竹声起。
谢栖辞借口醒酒,退至偏殿。
他扶着廊柱,咳得撕心裂肺,血溅在月白衣襟上。
“公子!”小厮要叫太医,被他拦住。
“不许声张。”他抹去唇角血渍,“兄长在前殿,别扰他。”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脚步声。
不是小厮的脚步,沉稳,有力,带着股熟悉的熏香——那是谢珩舟常用的沉水香,冷静而克制。
“为什么不告诉我?”声音从背后传来,压抑着怒意。
谢栖辞没回头,只是扯了扯衣襟,盖住那抹血迹:“告诉兄长什么?告诉那酒里有药,还是告诉兄长,我这条命本来就活不长?”
谢珩舟一把将他拽转身,逼他直视自己,“谢栖辞,你何时才能不这么自作主张?”
“何时?”谢栖辞笑了,那笑容苍白而嘲讽,“从七年前兄长当众说‘谢家无此子’那日起,我就学会了自作主张。”
谢珩舟脸色骤变。
那是一句禁语,一道疤,横亘在两人之间七年,谁都不曾提起。
“你怨我?”
“不敢。”谢栖辞挣开他的手,“兄长今日带我入宫,不就是为了告诉所有人,谢家的庶子,也是谢家的棋子吗?如今棋走了一步,兄长该满意了。”
他转身要走,却被谢珩舟从身后抱住。
抱得很紧,像要把他嵌进骨血里。
谢栖辞浑身僵硬,感受到兄长的下巴抵在他肩上,呼吸滚烫,落在耳廓。
“棋子?”谢珩舟的声音低哑,“若你只是棋子,我何必把你放在心尖上,疼得我自己都受不了?”
谢栖辞瞳孔骤缩。
这是句僭越的话,是禁忌,是雷池,是七年不敢触碰的隐秘。
“兄长……”他声音发颤,“你醉了。”
“我比谁都清醒。”谢珩舟将他转过来,额头抵着额头,“栖辞,那酒里的东西,我让人换了。你喝下的,不过是普通的女儿红。”
谢栖辞愣住了。
“可你吐了血。”谢珩舟的拇指抹去他唇角的血迹,眼神痛苦,“不是因为酒,是因为你早就……早就……”
话没说完,前殿忽然传来皇帝宣召的声音。
“次辅谢珩舟,偏殿议事!”
谢珩舟僵了一瞬,最终松开手,替他理好衣襟,将那抹血迹遮掩得一丝不露。
“等我。”他说,“议事之后,我带你回家。”
谢栖辞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忽然觉得身上那件月白衣裳重逾千斤。
他伸手,摸向怀中那块碎玉。
玉是暖的,可他的心却冷得像腊月的风。
前殿内,皇帝屏退左右,只留谢珩舟一人。
“舟儿,”皇帝唤他的字,语气亲近,“朕听说,你府上那位二公子,身世有些蹊跷?”
谢珩舟心下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陛下明鉴。舍弟是臣父早年外室所生,接回府时不过十三岁,能有什么蹊跷?”
皇帝没说话,只是递给他一份密折。
折子是东厂呈上的,上面详细记载了七年前废太子府的火案,以及那个下落不明的“新月胎记”之子。
“朕无意追究陈年旧事。”皇帝缓缓道,“但朕要你一句话——谢栖辞,究竟是不是谢氏血脉?”
谢珩舟撩袍跪地 ,“臣以项上人头担保,舍弟是谢氏子孙。”
“若朕要滴血验亲呢?”
“臣无异议。”谢珩舟抬头,目光坦荡,“但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是信东厂的密报,还是信臣这个为朝廷效力十年的次辅?”
殿内寂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许久,皇帝笑了:“舟儿,你这是在将朕的军啊。”
“臣不敢。”谢珩舟叩首,“臣只是想护住家人。”
“家人……”皇帝咀嚼着这两个字,忽而叹道,“朕早前听闻,你对这个弟弟,上心得不寻常。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谢珩舟没否认。
“罢了。”皇帝摆手,“朕不管你们兄弟间的私事。但舟儿,你要记住——谢氏可以荣耀,也可以覆灭。全在你一念之间。”
谢珩舟退出麟德殿时,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偏殿外,风雪又起。
谢栖辞站在廊下,月白衣裳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看着谢珩舟一步步走近,忽然开口:
“兄长,我是谁?”
谢珩舟脚步一顿。
“我是谢氏的二公子,还是废太子的遗腹子?”谢栖辞笑了,“抑或是,兄长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谢珩舟没答,只是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他肩上。
“你是谢栖辞。”他说,“是我谢珩舟,豁出性命也要护住的人。”
谢栖辞看着他,眼底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像冰面被石头砸开,露出下面汹涌的水。
“可我不敢。”他低声说,“我不敢让你护。”
“为何?”
“因为……”谢栖辞闭上眼,压抑着某种沉重的情感,“我会毁了你。”
谢珩舟将他拥入怀中,不顾宫墙深处投来的窥视目光,不顾礼法森严,不顾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那就毁吧。”他轻声说,“反正我这条命,早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