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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如果是假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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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孽在文江六中重新入学了。
九月一日早晨五点五十五分,一辆棕红色的校车缓缓停在许孽家门口,按了两次喇叭,许孽就背着行李,揣上几百块钱爬到校车第二排左边靠窗的位置罚坐般笔直地坐下。车上只有司机和他,他是校车接人的起点。司机不与他说话,或者说不与任何文江六中的学生说话,仅从后视镜里怜悯庆幸地瞥他一眼。许孽才十六岁出头,先后已然有过四次转学的经历。他完全搞得清楚在新学校什么话应当说,什么话应当关在喉管里,然而文江六中和从前的任何一所学校都不同,他只能把嘴巴密封了。文江六中除去课程,走道里的闪烁的红光外与文江四中几乎没有区别,各自有各自的交际圈,仿佛连体婴般紧密。他插不进去,或者说所有的转校生都难以插入进去。
他不喜欢下课,不喜欢一周一回的假期,不喜欢文江六中跟文江四中相连的地理位置,每当这三点同时出现在意识里许孽就感觉到粪便即将从天而降。躺到床上或努力学习手语时,后悔排队走进他的思绪中,提出一个又一个无聊且可怕的假设。如果他有强健的体魄,是不是就不会在学校里被迫吞吃他人莫名的拳脚?如果他在学校不被欺负,是不是就不用频繁转校插班,导致他作为人的尊严一步步被下贱瓦解?如果他有办法维持尊严,不必四处躲避侵害,是不是就不会进入文江六中?没有走入下贱与死亡之中的缓步平台的许孽会是什么样的呢?学艺术?念哲学书?解数学题?
文江六中的前传是医院。许孽清楚记得二十八天的住院的每个画面,每个人的表情,眼神变换,以及哥哥试图与他说话又不敢的可怜的脸孔。他似乎不是最可怜的那个,看见他变成现在这样的人才真正可怜,是他造就了他们汩汩的眼泪。没有谁明确与他说你这辈子都听不见了,抱歉。哥哥整理他的头发拿手机打字给他看:我们去其他地方再看看,肯定会好的。他立即恍然大悟。哥哥企图给予他们相同的希望以此维持现状,你不因为被伤害变成听障而想到自杀,我也不因为你变成听障部分原因是我没有给你应该有的关注而自责抑郁到带你一起死。残缺的家庭需要一个继续前进的理由,足以掩饰我们在这个过程中遭受一切伤害,将明显的伤痛变成一种独自的隐痛。他被没有缘由的厌恶摧毁听觉神经,再也不要想听到一句人类的言语。他所想说的话,想听的话瘘干在身躯内,温暖地喷吐到脚面上。有一次,同为听障的同学敲击他的桌面,不为求声音,动作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本次是他唯一一次被搭话,可惜他“听”不懂。
世界是字面上的意思,手语不是。自然手语和文法手语的差距大约是马小跳历险记和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这样的区别。他说有人找你去泳池,许孽只看懂泳池,有一种残缺的阵痛之意。他到泳池,围剿野兽般的一场撕咬,他们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会手语,是崭新的,不会告状的残疾人,同时也要确定他的立场到底在哪里,在这里,还是在其他任何地方。许孽根本不认识他们的脸。或许上室外课时见过一刻?或许手工课谁抛过来的纸条被他视若无睹?他倒在地上想,其实暴力还蛮有手摇镜头的美感的,安静地,血肉模糊。这是残疾学校的好处,你聋我哑或你哑我聋,只有脸和手指代表一些意义。他们把他推到泳池里,堆雪人那样的推法。
泳池里的水是深绿色的,长满青苔浮藻,根茎深长的许多种绿植,他植物学太差,认不出来。水面上影影绰绰,探出头换气,又被砸到水中。厚衣服吸饱水便开始舔嚼他,冷得牙齿咯吱咯吱地叫,喝过几次水他们才离开。许孽漂浮在水面上发现两边伸展的树枝无序中有序地框出一小片油画似的天幕,恣意且历史悠久地飘在那里,一瞬一变。笑容像蚂蚁爬出来,触角潮湿凄迷。一双手从绿中探出来将许孽推上泳池边,透过衣服他也感觉到了那双手的存在。他立即去寻,倒栽进水中,睁着眼睛搜寻却始终无迹可寻。仰头时发现天幕已变换为粉红色。感到心里滋生出失落的细菌,拖行着长长模糊的自己回到宿舍换上新的人装,面目模糊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下午李老师请他到办公室谈话,就上午旷课和受伤的问题展开一系列的追问。他用手语缓缓地说:老师真的在意吗?如果你只是想要给我家长交代为什么受伤,你就说在操场跌倒了就好。
李老师看进去他的眼睛,表情说你真懂事,手指说:“小孽遇到任何事情都可以跟老师说,老师会保护你的。”许孽的面部合奏起欢乐颂,诚恳地一点头,自李老师的领地中脱身而出回去,走道上有人揪住他的头发,他哀叫一声望见对方的脸,他笑一笑松开手,手指在他们之间的空隙里宣布:好乖。事件如同书法课上滴落在纸上的墨水一样不可控地按照自我的逻辑蔓延下去。他的鼻子常常滴着血,湿漉漉地坐在课桌前写字,偶尔打一个小喷嚏。像个纯白待上色的瓷瓶,新伤旧痕重复重叠在一起,使他处于未定的色彩斑斓中,表情空洞。他有时被掷入泳池浸泡污染;有时作为一个六中和四中公认可以践踏的下贱之人出入嬉笑;更多的时候静坐独行,一种没法命名的无声的感觉炙烤着他。文江四中的旧友听说他残疾,兴致勃勃地翻墙过来将他羁押到泳池,方便潜逃的泳池边,一番无趣又残酷的拷问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你真的一点都听不到了?”许孽的左眼肿成一条细缝,不明所以地直视他们。他们又拿手机打字给许孽看,用词尖锐很多:你变成聋子咯?好童趣好顽皮的问话,十几岁的人还有资格在童趣顽皮里面穿行吗?许孽愤怒地瞪视他们,挨了一耳光表情上的狂号嘶叫烟消云散,空白再度细细密密地缝上脸皮。真可怜啊,许孽。他们完成他们的暴行,丢下一把皱皱巴巴的钱,勾肩搭背地离开。他保持原状很久,弓着背趴伏在纸币中,天尽黑了才起身一张张捡起纸币离去。此后,小孽学到了新的词语:奔逃。并将其应用于生活中,周一至周五,校内到校外,无时无刻,无止无休。周六周日是休息日,独自待在家里捧着书念,来床边狭窄的小道中来回踱步。看清楚书中人比他苦痛千千百百倍的人生获得哪怕一丝一毫的勇气,支使他每周一的早晨能够爬上校车到学校上课。
有一天又被逐到泳池边,他们像猎人围堵野猪,惬意地围拢逼近,笑容中有股势在必得的气味。许孽想我不要,不要这逃难般的生活,仿佛他真的做错了什么。他扑到泳池中,有种被迎接包容,回到母亲子宫温暖的羊水里的错觉。真实的一切冰冷腥臭,粘腻得打摆子,但是他笑了。他知道他们不会跳下来,他们的目的只是羞辱一个下贱的人,不在把自己弄脏。他们很快就走。又是一双手搭到腰上,许孽没有害怕,翻身将那双手整个地抓住了。他以为这是场恶作剧,一场造成他常年恐慌的噩梦伊始。层层叠叠的绿植根茎中漾着半片触目惊心的红,丝丝缕缕如烟雾般漂浮,红的主人拥有柔软可爱的面孔,懵懂无知地凝视许孽,身体是赤裸的,精神气是澄澈的。他再次把许孽推到岸上,波动的水幕使得人看不清他的整体。许孽仍抓着他的手,他趴在泳池边,赏罚分明的眼光停滞在他脸颊,像蜻蜓轻柔的降落。许孽说:“你是谁?”他犯了错误,对出现在残障学校的人说话是种不自知的蔑视。
他噘嘴吹一个口水泡,表情无辜凌乱如发丝,嘭啪。把笑脸搁到臂弯里凝视许孽。许孽又说:“你上来。”他不动。许孽有点不高兴,闷声拖抱他上岸。他的胸口被迫抬起来,脸扬起来,翕张的鳃以某种慷慨的姿态英勇地展览给唯一的观众。许孽从来不看童话书,不相信童话那样美丽而完满的故事会如此轻易地发生在社会中,不相信有一个人的诞生是为了和他相遇。所以他痴痴望着他的鳃,脱出水布满橘红鳞片的尾巴,茫然孵化破壳吱吱地嘶叫,眼前的画面突然出现斑驳的噪点。亲睹神话或童话故事中名字颇多的生物不觉得恐慌或新奇,惟有茫然无措,和妈妈死后哥哥环抱着他痛哭一样。很难以理解或不可思议。
他轻易地从许孽的掌心滑出,两手托脸,许孽突然发现红把他的肤色衬得好白,白得像段不应当在此的云朵。许孽用手语说: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天然的好奇心令他跪坐到他的面前,伛偻腰背与他直直地对视。他拿尾巴拍水面,一手握住许孽的手指,掌心如幻想中的云朵般温柔。名字。许孽凑更近轻声说。他用尾巴泼出一道水花四溅的彩虹,哗啦一声消失在泳池中。许孽身躯内泛起涟漪。隔天他到图书馆借了一本老旧得书脊开裂的童话故事书,奔逃喘息的缝隙中阅读,若无其事又虔诚非常的口气。书中讲小美人鱼生活在深海,为救王子浮出水面,最终因为爱情而化为泡沫。他有些不理解。此类献身式的浪漫主义故事对于人生究竟有着怎样的作用?他抱着书到泳池边找他,等到天黑尽了他也没有出现。或许他是源自于自己内心深处的幻象投射,由于自己对神明仍有渴望和期待所以轻而易举地协同大脑蒙骗了自己的意识?可是他是真的存在的。这个声音在他肉身中不断回响。
他时常拿着书到泳池边阅读,暴力的铁骑寻找他,他就趴到深深的草丛中,任由各种虫蚁在身上翻山越岭地爬行。直到铁骑的马蹄声逐渐远去,他才站起来,像个人一样踱步阅读。阳光穿梭于枝丫叶片跳跃地落到他或书页上,他因此发自内心地笑了两笑。他再度出现是在许孽读到“所以就这样,她说米记你还是跟她一起走吧”时,猛地破出水面,许孽想到植物发芽的瞬间。那天太阳好像很烈,整个冬天最烈最热的一天,是与他重新相见。他不是幻象,不是蒙骗,是真实的,身体四处分布创口,散发馥郁香甜气味的童话人物——小人鱼。他冲许孽笑。许孽携书跪坐到他面前,他湿湿的手指按压到书页,晕出深色印记。许孽说,我的名字是许孽,你有名字吗?你会说话吗?他看着他,好像凝视这个动作就完全够了。许孽说:那我叫你L好吗?他偏头,笑得像篇示范作文。许孽躁动不安的感觉变态地依偎住L的存在。
此后日日都来,来了念书,或捞捡池子里漂的垃圾,或喂L吃东西。他对L说讨厌学校,讨厌同学,讨厌这个小城镇中所有的倾轧和暴力。他说他喜欢文学,喜欢看书,喜欢剖解自己所呕出的心血成字成行。他说看到哥哥那样子在生活里面爬行,他可以三言两语地概括,特别轻松的样子。文学里面写时间流逝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写爬行是脏手梭在时间里。我一点都不喜欢。可是除此以外能有什么完全地把我包裹进去不受任何伤害呢?他说到这里,L抚摸他的脸,用力地抱紧他的脑袋,胸口的水把他的脸洗过一遍,再被寒风舔干。他觉得有点脸红,所以捂住两颊。几次他被拖行,挨打的时候L的眼睛就浮在水面上,顶一片绿得发黄的叶,静静地有点好奇地凝视他们。他特别想说不要看。被L看着挨打比被看着□□或者□□还要可怕。类似于穿女生校服拽着裙角张着腿说喜欢班上最受欢迎的男生的感觉。尊严破裂一地。没有意识到是尊严问题。
他侧卧在泳池边和L牵手。他念书。L拿发梢搔他手腕。两个人的身上蒙上一层相似的馥郁香味。老师问他为什么是这个气味?他说不知道。不知道就可以把所有事情一笔带过。老师没有追问,基本相似的态度。有点叹息地回教室再到泳池边见L。书念到“但毕竟这就是我自己,也实在难以理解。”L爱许孽念书的声音,即便听不懂也愿意浮上水面,信任地趴浮着。彼时他才能够把L整个的身躯收纳。创口在L身上像泳池里的绿植般繁多且会生殖,一日比一日多,一日比一日软烂。他抚摸L说:你得离开这里。泳池的水太脏了。他想把L带回家里,但一想到家里逼仄的环境就升起白旗。L耙梳他的头发,露出光饱额头,放风筝似的笑了。他想吻L,只是想了想。
那天是许孽进入学校后唯一一个安静祥和,仿佛人生消融的日子。包括天气。稍微起了雾,雾散后会是大晴天。巴士经过泥淖时他们还看到了彩虹的微光,风中丰沛着青草气味。被四中旧友作弄出的伤不再痛,脸颊敷着粉红的文学矫饰。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轻松,笑眯眯,书页是鹅黄色的。同学们的手语泛着美美的油光。他想到此生无憾四个字,彼时他还不明白此生无憾是个多么巨大的骗局,停留在完满的虚假上皱鼻子,宛如蝴蝶振翅。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会明白被骗的感觉,然后众人诱惑他说出此生无憾四个字。到泳池边找L,眼睛被沉痛的红色捅烂,深绿池水变得难以言说,有□□的人倒在泳池边,开膛破肚地。弧形光晕重重叠叠。不止一个。一个接一个。人或者尸体。被吃过。他喊:“L。”池水平静,没有回应。辨认出距离他最近的尸身是四中唐凯恩,攥着烈红色发丝。L的头发。他的心里突出恨恨的尖刺。随即觅见L正卧在一具尸体上沉睡,微微噘嘴若有似无地舔吻手中红通通的脏器。
跪在L近旁,血气冲天,感到恶心。恶心?许孽环视四周,眼睛里没有内容,再看L。L的红发结肉沫,脸颊涂一道尽干的血痕,睡容如童话书中三番五次强调的天使。许孽不允许自己觉得L恶心。他去抱L,把L整个拖到岸上,远离那些真正恶心的肉。检查肉身时发现L的伤奇迹般地消失,那瞬间心里的尖刺霎然有了方向。他眼睛直了:我们都知道保持完美形象的人背后通常存在着可怕的秘密。第一次拿刀剥皮割肉;第一次为了留住一人变成小小凶犯;第一次搞清楚人类与畜猪区别不大,心脏握在手里也是滑腻腻地冒着油臭;第一次情感里泛泛的;第一次狗一样刨坑,手指甲抠得断掉流血不觉得受伤;第一次给肉裹报纸放进学校食堂的冷库;第一次坐在爱书旁边,抱着L的上半身流冷汗,发抖。书不应该无声地躺着,必定有双手会把它翻出声音。L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脸颊贴住他的胸口吃脏器,一面从他的臂弯里伸出手去翻书,血印像老师给小红花一样按在两个字上。
L把嘴巴里的肉嚼得咕叽地说:“饥饿。”字正腔圆的两个字流线型地穿透许孽耳膜直达大脑中处理声音的区域。L的嗓音是棉花糖,是云朵蛋,是小时候最不爱喝现在却想要得不得了的旺仔牛奶。眼泪立即席卷了眼眶,滚烫地看L在自己怀里很小婴儿的样子。一切的一切撕碎绞烂烧尽烟消云散了,许孽把爱书捡起,抱着L一面读:“你说你悲伤,你说你愤怒,语言也在无形中导引或限制了你的理解,也许你真正的情绪是恐惧呢?”L吮手指,眼睛弯得无法再弯下去。
文江四中小混混团体的失踪并未引起重视,每天文江都有人失踪,几个高中念书不用功,就爱到处寻衅滋事的小家伙的失踪最普遍的事实不过就是离家出走,网吧夜游。警官们早已习以为常,按照程序走过一遍,走访省去了。许孽甚至没有看到同学们讨论这件事情,照常在手指的变换中聊着男生女生︎恋情之类的。他安心地写试卷,每日照常到泳池去看L,将冷库里的肉带过去喂他吃。每当他看到L全心全意地捧着他的手掌舔舐时他的心就鼓胀胀,说不清楚是母性还是兽性发作。轻声说喂饲他人原来是这种感觉。L翻起脸看他,嘴巴张着呼气,许孽的意识被氤氲得湿湿的,首次郑重而头晕目眩地吻L的嘴巴,尝到油臭腥味。吻过就爬到一旁呕吐,胃袋里的全部内容物不受控制地奔涌出来。L好无辜。他因为吃到人生的味道不适呕吐却让L以为是亲吻的缘故,哀伤慈祥地望着他,双手绞紧了,自泳池爬到他身边抚摸他的背。L做到这种地步,许孽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L重而又重地吻了他的衣领,接着翻身砸入水中,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出现在许孽眼前。为此许孽无时无刻不为此忏悔,道歉,流泪,祈求L重新出现。他完全不能够失去L,L是他能够像个健全人那样活在这个人间最后的倚仗。小孽在草稿纸上这样写:L,今天下过雨夹雪,我哭一场。不能够压制对你的渴望,需要,甚至怨恨。怎么能就此不见我?斩断或者说阉割了我通往你的道路,让我的神魂独自徘徊等待你重新恢复我们之间的连接。想到这里我就恨自己,恨你。你怎么一点不明白我的情感——写到此处手抖得无法再写,搁下笔去厕所洗脸。归来时发觉它被同班同学通过手指意思完整地传递给所有人,许孽前所未有地愤怒,劈手夺过纸张,撕碎,顿了顿眼泪先一步碎在手上,再撕碎了,有种撕碎自己的感觉。
晚上坐在寝室里写作业,有人找他出去,盖上钢笔盖藏好作业就出门,出门后没回来寝室,查寝老师不太在乎地一闪而过。挨打,扇嘴巴,吐口水,惯用的手段,他感到无聊。这种无聊使他无意识地涣散目光,啃咬手指,甲盖。恍然时他们已各自回到寝室中休息,他不想回去,驮着伤痛眼泪去泳池等待L。月亮正正好卡在树枝中间,水面与他的面波光粼粼,仰卧又侧卧,手指落入水中,觉得冷,觉得冷得和月一般恰好。他昏昏地浅眠。梦里L回到他的怀里,红发上结着绿植的残躯,嘴巴圆圆地说:“饥饿。”
第二天L回到他身边,他望着L再度开始腐烂的身躯发出一声特别响亮哭似的笑,凉凉地抱紧L。之后感冒高烧不在寝室卧床休息,裹着披肩到泳池来给L念书,喂他吃肉,抚摸他的脸,头发,鳃,尾鳍。许孽说:你好漂亮。L笑出两颗有点尖的牙齿,脸颊搁在许孽的大腿上。许孽差点就说永远是我的就好了。唉。人都想要永永远远的东西。永远是我的和永远爱我其实是两种概念,许孽明白这种文学上的欺骗和粉饰,但是永永远远已经很难得了,只要是永远,永远爱还是永远是他可以不去区分。许孽又说:我带你回家好不好?不在这里了。我把我的房间造成水族馆那样,我睡在门口守卫你。L不说话,静静地凝视他也足够了。许孽像被他的眼神掌掴了,再也没提过这件事,决心永远不从泳池走出去了。病好后增添新伤,他跟L说:我真搞不明白他们怎么有那么多莫名其妙无根的恨要发泄在我身上,四中那些人没了之后,我们学校的,光是我们学校的每两三天就要找我一回大的麻烦,平时里就是小的纠纷,又要尿到我身上。
他顿了顿有点脸红地抠脸,脚趾蜷缩。小孽好像回到还没有念高中挨打的时候,表情端正可爱。L难以自己地吻他的肩膀,小孽是附着膜的眼睛所能捕获的最可爱的生物,可惜他讨厌嘴巴的吻。L学会吻是在小孽的声音和行为里。L不单单会说“饥饿”。许孽涌出两行泪,捧着L的脸将吻覆盖补全了。后来再在L面前被打,是一种被杀的感觉。湿漉漉地站立着俯视泳池里仰面看他的L,非比寻常的痛苦。比尊严被破除还要痛的痛法,他不懂,还没有人把这个部分的内容填到他的精神里。他想向L吐一泡口水,将L身上那种细雨的气味破除,但是最终坠落进L眼睛里的是他的泪,再流出来,造出L也为他哭的假象。L吻来。最近L好爱吻。吻得他特别可怜。把L抱紧了。春天便在吻与抱之间缓缓降临,跨越无人的寒假校区,两人每日短暂地□□相拥和喂饲,重新喧喧地翻沸。他们的关系也翻沸。
单方面确定L会永远是许孽的。至于爱。许孽没有问过L,问了就等于在说我爱你,虽然L不一定会懂,但是许孽懂得这里面的结构,他不愿意在L面前认领。想保证永远就必须小心翼翼。许孽在日记本里倾泻道:那次以后,我知道我不能够承受我与L关系的斩断,不能够承受分别的那部分可能性,我恐惧人间的构成,L是我驱赶恐惧的唯一方式,而使我恐慌的就是这个事实。人生有开始就有结束。结束光是写出来就觉得自己更加的残疾了。他用手指划过装饰性强于实用性的耳朵,口吃地裂笑,不再书写恐慌恐惧,每日带着肉去找L就好啦。但是肉不多了。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还剩两块,露出被抢走玩具无法告状的表情。尝试用猪肉羊肉来代替,几天后他许久不曾闻到的气味徐徐地炊烟似的升起了。甜到许孽蹲在学校便池旁边呕吐,复被同学推进去,笑声饱饱地飘浮在他眼前,恨不得杀了他们喂给L吃。他没有做。L不是泔水桶。他们的脸一齐变得恹恹的。许孽想,我们有种花开到尽头的感觉。句号冒出来的瞬间许孽竟然微笑。一齐,我们,别的人根本不能从这两个词语里品尝出微笑来,也不能明白许孽怎么会把自己切下来给不是人的怪物食用。想到L乖乖地双手捧住,嚼得咕叽咕叽的那一块儿是自己的一部分,眼睛里就折射出狂热的精光。整个被吞进L肚子里应当更加好。许孽想了不敢说,L很有自己的脾气。
周三手工课被围堵在教室最后面,许孽懒得细究缘由,暴力根本就没有缘由,暴力就只是暴力,先圆满后平直的东西。脑袋在墙壁上撞两次,三次?头晕了。剪刀逼到他眼前,他们说要剪掉他耳朵的一块儿,手指晃出幻影。不可以,他不能够更残疾,即便要残疾也必须是因为L。他的心爆裂,爆炸声从喉咙里挤出来,书面语言叫做哭嚎,手脚并用地和他们打架。暴力是不需要教学的,人生来就会使用暴力。他会用牙齿咬对方的脸,耳朵,抡圆手臂砸,挠眼睛,抓□□。很多人的尖叫,残疾学校连叫声也残疾。真好笑。他手脚并用踉踉跄跄地逃出课室,指甲缝里嵌肉,他啃来吃干净,一面逃到泳池喊:“L!”L破水而出,刚破壳般的小动物般望着他,伸出双手示意他过来拥抱。许孽被钉在原地,感觉饥饿二字从L的皮肤透出来,完满地击碎了他的心魂。一些人在成长,一些人被捅杀,一些人清洁到环境的肮脏与他无关。
许孽滑入水,L的双臂圈住他的活动范围。他掬起L的脸,影子笼罩了L,用不属于他的声音问:你会说话对不对。叫我的名字可以吗。说你爱我。每句话都是陈述句。L望着他,露出一池清水的眼神。许孽立刻把他的脸按进水里,他的身体被按得倒仰,尾巴翻出来贴紧许孽紧绷的腰部。就说你爱我啊!许孽悲壮地哭,松开他,任由绿水涤荡自己。L游到他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掌。许孽说:你永远是我的吧。L仿若不存在,树枝什么也没框住,空白画框。第二天L再度消失了,许孽贴着泳池底找过几遍,空无一人,排水孔那么小,L钻不过去,除非他真的有魔法。
许孽疯掉了。人们把这个流言传得漫天,老师找他问话,他端坐,表情肃穆地正视老师。最近学校生活怎么样?不算差。跟同学们相处得还好吗?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反映给老师啊。他抿嘴笑,脸颊肉圆滚滚的。真的没问题老师。老师沉默片刻挥挥手命他回去。他回去,不是回教室去,回到泳池无尽地枯坐。夜以继日。还念书,大声地念书,念到声音哑掉。周末也不回去。就在这里紧盯着水面,等待哗啦两个字跳出来,烂掉的花朵糖扑到岸边瞅住他。终于,终于老师认为许孽完全走进变态和疯子的胡同,必须立刻让他离开学校回家,否则会死在学校里有损学校形象。离L消失已过去四周。老师联系家长,哥哥说下周才能回来。许孽站在老师面前,微笑的表情仿佛拓印。老师叫他跟哥哥听电话,许孽歪一下脑袋无知愚钝地看老师,老师才想起来他残疾,再挥一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他赶出去。他的表情变得亮晶晶的。回到泳池跟踏进棉花糖似的天堂相似,看到红色的时刻脚下轻飘飘,大脑开天辟地般混沌。L仰起脸看他,石白的面孔上趴着一层粉红色的虫。
他自然下跪和L平视:你回来了,我每天读书等你,其余无所事事。我被你殖民了。他哭。L看着他哭,双手交叠接他的泪水。他揩一遍脸说:你应该很饥饿。饥饿咬得轻。割肉喂饲吾爱。L的表情像许孽割的是他。许孽说吃吧。L躲开,嘴巴沉到水线以下。为什么不吃?为什么吃别人吃得恬静,我的就躲避?不知道的时候不是也能吃。为什么不吃!许孽发狂地割自己,你知道庖丁解牛,他解自己便如庖丁解牛。L为他血肉浴身的模样落泪,真的变成珍珠。他哭喊:我要你永远是我的,你不!我要你说话,你不!我要你爱我,你不!我现在只要你吞咽我,在我面前活下去,你也不!L努力抱住他的脖颈,吻他脸。他甩开L,跌倒在地,再醒来又在医院。笑得像蚊虫振翅。哥哥进来,脸上流连着歉疚,坐到他面前打字:你为什么这么做?又有人侮辱你还是为了听到?许孽静了静,笑从皮肤上脱落,光滑细嫩的□□展览过一圈才回:为了要L活下去。我不能失去他,我要他在我眼前活下去。他是——赐给我的天堂,只是一点点的代价,哥哥。人生没有不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哥哥的表情里写着不可置信四个字。哥哥的手机说:L根本不存在。字体是宋体,每一笔嘶鸣。许孽大声回:“不!他存在!”
立即去看心理医生,领药再治疗,还有身体上的创口汲汲营营地吸取着营养和药物。许孽躺在床上是干尸的样子,各种治疗进行得都很顺利,同时是种不顺利。有天哥哥坐在床边对逐渐堆高的账单愁得面目全非,许孽心领神会地说不要再治了,我们家根本就医不起嘛。哥哥把脸埋进掌心痛哭两分钟,扬起脸说哥哥对不起你。许孽从他的唇读出来对不起,摇摇头说:没有对不起。他最近经常感觉到精神世界平和很多,不再每天想L,想到睡不着,也不再梦到L死掉或者消失。饥饿不会蛇入脑海,遍天回响。离校两个月打包创口,一小块红丝绒蛋糕回到文江六中。暴力凭空消失,他们离他很远,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血溅到他们身上,手指波动出一行行隐蔽的讨论。唉。残疾人没有真正秘密的谈话。小孽安静地吃完蛋糕后抱书重新踏进泳池,照旧是绿水蓝砖,枝丫杂乱花草丛生。在泳池边坐下,双腿浸入绿水,干瘦如植物根茎的两条腿。
L爬出来趴在他的膝盖,创口处可以看见骨骼,L笑得像萤火虫。许孽说:他们说你是假的。L不言语。许孽摊开书轻柔地诵念,佛语般的口气将屎尿屁念得圣光闪烁。L突然说:“黎野。”特别像小朋友嚼了一整天的泡泡糖吹出来的泡泡。许孽不再念书了,含着一泡泪怒视L。之前叫你说话你做哑,现在没有叫你说你偏偏说,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居心!L又说:“许许,你好——”然后就死了,L的墓碑立在他的膝盖上,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诉出来,许孽的眼先淅淅沥沥地尿了。原来你是这个居心。小孽用力咬L的嘴巴很真实的感觉,拔下L尾巴上唯一完好的鳞片,血溅到他脸颊,更加真实的。医生给他的答案用科技的手法打印在纸上:双相和精神分裂。他们的意思是,L是他裂解出来的一个虚构的幻象,并非把他殖民了的人鱼。他把答案划上红色的大叉,批语:L是真的。想了想又写:L或许叫líyě,他吃起来是橘子软糖味的。另外我挖开树下的坑看过了,他们都在里面。L,L将永远会在我的身体里参与循环。许孽仰卧,书搁在胸口,身边散落片片红鳞,嘴巴像刚吃完红丝绒蛋糕那样有点残渣,有点嘟起来。枝丫框住他和L的残余,阳光在他们之上涂抹一层晶亮的膜,以此来保证永远不脱色不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