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晚安黎野 ...
-
许孽可以用左手画出黎野完整的面部轮廓,眼睛是两卷轮廓扁扁的线圈,嘴巴大大地斜在稍微有点方的脸盘,一弯一弯地勾勒出黎野标志性的眉毛。他从人群中快速捕捞黎野的方式就是看他的眉毛,动画片里的那种小山。他在黎野面前两手比划,笑得极贞烈地说得很响。黎野张开手扶眼镜,一面大笑了。偶尔他注意到黎野大笑的嘴巴是心形,为此会失神片刻。他喜欢所有心形的事物或者拥有心形部位的人,看起来美好而且容易更加读懂。许孽在夏姝会所做一份高薪但被蔑视的工作。他从隔壁洗脚城被撬墙角到会所里头,只因他年青英俊,喜欢中英掺和在一起说,软和又无比优雅,吸引不少条件不错的客户在他的优雅里昏头转向。他依偎在沙发的怀抱中,一手执着酒杯,一手被客人攥着,棉花糖般吐出English,love,cute之类的词语,稀巴烂地装在塑料袋里贩售给客人们。一晚上连演十四出类似冗长单调的闹剧才能休息下来,有时十四出远远不够,他担心遭阿姐的耳光,瘪瘪嘴揪起一点儿眉中心也能把这一整晚奉献出去。他从来没跟黎野说过自己的工作,黎野仍然以为他还在最初遇见的地方给顾客洗脚,当然那时候已快要不仅洗脚了,总要有点什么血一样的东西从许孽身上剥离才能以没有受过好的教育却优雅软和的形象生活在这个世道里。
他们最初在洗脚城的电梯里遇见,一个和朋友们来洗脚放松,笑眼松松,一个刚和同事交接班面目窄窄地搭在电梯扶手上。他见黎野衣袖上墨迹点点,镜片厚重,猜测他受过高等教育,至少说是个最基本的知识分子。随后听见他说English,趵突泉般汩汩,许孽心里像是被知识分子的金棕色皮肤厚镜片咬啮八十遍麻麻的钝痛。可是他笑了,搭在扶手上抹布似的笑一下。这一个笑使黎野在镜子里看见整个他,顺直的头发,发黄斑驳的工作制服以可怜的小人物气质。他们的精神上都有很大触动。从那天起他就决心不要在洗脚城给人洗脚,即使他是在洗脚城遇到黎野的。如果可以,宁可这辈子都不和黎野相遇也不要是在洗脚城遇见的。黎野当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问题,伤害了谁的心魂。黎野这样的知识分子,先是在中国念最好的学校,再出国到希腊公费学习两年,在哲学上,数学上,经济上有着独到见解的高精尖人才,更多是感叹缘分与命运。他只在意和许孽相遇根本不在乎是在什么场合,什么身份。
他知道许孽没有念过书,自己的名字写得支离破碎,随口嚼着的English是从电视上,周围人的嘴里接住的碎片信息。经常对着除他以外的所有人说,或笑或怒,口吻软得有点下流。甚至在洗脚城业绩不是最好的。然而黎野喜欢这样的许孽就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黎野肯定许孽,从生活化的角度上肯定无数次,比作学术性比较强的一种理论。许孽煞有介事地点头,背地里在维基百科上检索听辨一小时没能理解,便在草稿纸上画了十八个黎野的大头简笔画,大笑三声,投入到会所工作中。他有时候会把转行称作移植,首先声明,他去应聘时根本不知道会所做的是色情工作。他们找了个看起来朴素诚恳的女人来告诉他会所在招收员工,开出来的薪资极其高,说起来比在洗脚城工作体面的样子。彼时他正起完誓要脱离洗脚城,有人成全并且不至于让家里人断掉收入来源,自然猛跳到会所做事。进去第一天先遭过一顿毒打,一场强︎□,眼泪流了满脸,整个人湿濡地被拎起来,承接住会所的倾轧与威胁。
五天后和黎野在外面见面,把扎在裤腰里汗津津的衬衫扯出来,黎野不管不顾地当街捧住他的脸,定定地凝视许久,温柔地把脸磕到他脸上舔吻过伤口。有行人的目光刺刺地拍在他们身上,黎野不在乎,使得他也勇敢起来。虽然脸与眼睛都飞红了。黎野淡泞地问:怎么弄的?眉头尖尖地蹙着。许孽抿嘴剪出无辜的神情回:一下就从楼梯滚下来了。他说这话,心中不安,觉得有个小狗在心里毫无缘由呜呜汪汪地哭叫。难道是因为被强︎□被剥削,他又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因为这个。上下楼要小心啦。他们对视吱吱地都笑了。也不知道笑什么。找个地方落座,两双脚秋千似的荡,天南海北地聊。难免要聊到工作,许孽不想谈会所的事情,便问黎野研所里怎么样?黎野那文化和阅历建立起的精气神一股股,一条条活络起来,谈论研所新项目,什么理论,什么猜想,什么广袤而深远的科技未来,许孽听不懂,抠指甲偏头含笑看黎野,假装黎野的精气神畅通无阻地钻进他的身体里头了。
谈过些时间,黎野问到他在洗脚城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许孽理着头发,稍微撕将下来些。突然想到昨晚掉了好多。手指停留在脑袋上,稍微转换思维先笑了一笑,再抿嘴答:还可以,比上个月多赚很多钱。黎野的嘴巴团成心形,敬佩迸射出来说许孽果然很厉害。许孽觉得异常荒谬,面部紧绷,投身面对面抱住黎野,一点也不英勇地闭上眼睛,不敢再和黎野面对面说话,担忧心里的小狗哭死掉,僵硬着四肢冷得像石头。
黎野研所工作繁忙,一个月或许能见到两次,任务重的时候便似烟气徐徐升起,溶化在空气中。见不到黎野时许孽总去黎野外边的家转转,多数时候是凌晨,刚从会所下班就数着小费步行过去,蹲坐在马路牙子,双臂插进膝盖。胃部空空,荷包鼓鼓。黎野家外边好多路边摊,他来十次可能会买一次来尝尝,胃部鼓胀时他才会想起没和黎野谈过的自己那个死绝了的家庭。他跟他同事稀里糊涂地倾诉过,语气像编织玩笑,嘴松弛地咧着——我亲爹下矿死掉的,一分钱没拿到,我妈再醮找了个短命老公。他每次想起来短命后爹忍不住长叹。那个人精神病特别严重,偏偏要和我妈生小孩子,跟打牌一样,啪嗒胡了,哗啦推倒,小孩子出生前两个月跳楼死掉。据说是产前焦虑。我也不知道真假啦,勉为其难地相信了,毕竟我没文化,只能相信警察说的。我妈就大受打击了,立刻发觉这辈子无趣,痛苦,眩晕,勉力撑到孩子出生。说到这里回想起他从后厨连滚带爬地赶到医院,小孩水母般躺卧。我妈没醒着走出来宣布要再找个老公,瘫痪在床。剩下个跟我同母异父的小孩,可是小孩生下来就有病,没从医院里迈出人生的第一步,能活多久尚未可知。我站在医院地板上吧,平白无故地背上两条人命,要自己亲手割肉来喂饲他们,直到——他们死。
许孽不想说他做梦都希望小孩或者亲妈快一点死。唯一的快乐就是黎野,让他在精神上恢复部分。哪怕客人拿他的手指在他自己的身体里写字,在他的背上熄烟,撕将他瘘干的疤痕也觉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同事看他的眼神怜悯抱歉,他下巴往前伸,响亮地放松个饱嗝,然后笑了。悲伤是件特没劲的事儿,所有人都觉得你他妈真可怜,命真烂,打开怜悯的招牌灯光,背面是可怕的庆幸:还好这事儿没落在我身上。他没和黎野说是不想从黎野身上看到这种招牌,破坏他对黎野纯洁无瑕的爱恋。一旦黎野可怜他,他就不会再因为黎野快乐了。有一天,黎野携带一小枝玫瑰来找他,从拐角处跳出来,浑身透露着欢乐的气味。他扶着门框,背心下苍白的□□一寸寸孵化,所有的瘢痕,疮洞隐匿了感觉,笑盈盈,精神饱满地说:“你下班了!”黎野的心形笑容飘浮,将玫瑰塞进他的手里,默契地眨眨眼,手牵手走进小出租屋。
天花板很低,他们摸着天花板走到窗边互相依偎着坐倒,两具□□复杂地纠缠成一具。灰绿色的地板被压得嘎吱。狂热地亲吻,注视对方芦苇般的面孔。许孽拿中指点住他的额头,缓缓滑到鼻尖,安静许久,或许有两分钟,再吻为一体。好久没见你,好想你哦。黎野喃喃。你身上又有好多伤,为什么总是受伤?他身上气味复杂蓬勃,分辨出一些是香水,一些是药水。黎野又说许孽呀,瘦来。他们笑得像幼年的哺乳动物了。许孽把黎野抱到怀里,两只枯枝手臂紧紧攀附在黎野脑袋上,这一刻觉得有点类似寄生的关系。母体的黎野被不应当出现在这个时代的许孽寄生纠缠。许孽领会了瘦来的含义说:“我想你想得吃不下饭才这么瘦来。”瘦来婉转多情,瘦来斑驳陆离。日光放射形铺在地板上,许孽优雅的昳丽映成一段蒸汽波,悠悠地填满很多种房间。
天花板开始旋转,所有人与物有了虚影,真正的20世纪90年代的蒸汽波水汽弥蒙地跟随天花板旋转的方向旋转。两段狭长色彩迷离的虚影在流线状的镜头中严丝合缝地合在一起,东倒西歪,面目模糊的跳探戈,几次发出惊呼,笑声,纵情撞到天花板或者小桌子。浪漫的欢乐无止境地升腾变成彩虹的子体,没有人在这个时间里回射,这段记忆就此有了永恒的价值。声音愈来愈响,喀嚓,由绚烂的漫天彩虹破裂回会所的混沌中。
他也会感谢自己死绝了的家庭勇猛地击破了他对这世道的见解,再有人三三两两地推翻他生命中的可能性,吸着烟缩在厕所隔间里勉强能够自称为“□□”。□□就□□咯,□□也没什么不好。会所里也有过贞洁烈女,在内心的煎熬和撕咬中发了疯,身体离开了会所,精神上却永远留在会所里面了。他是□□里面接受最快的,哭也没完整地哭完一场,哗哗啦啦地走近包间,在男男女女中卖得极好。铺也好,酒也罢。因此许多人调侃他,两方吃得开,一个月光是小费就被会所里百分之八十的小姐小子高咯!他不好意思地笑一下,两手合抱在胸前。陈南见了就捏住他脸颊说你那个男朋友就是被你这张皮骗到手的吧!娼妇的里子,处女的脸!许孽难以置信地张大眼睛。陈南见过黎野和他在外边约会,他们之间也短暂地谈论过黎野,谁都看得出来黎野是大有出息的那种人才,读过的书跟他们伺候过的客人一样多。再有家庭好,运气好,脾气好,收入数也数不清,不会害怕会所的种种手段。不止陈南,听到的小姐小子少有不羡慕的。
他们提出三个问题:你男朋友知不知道你在这里上班?会不会嫌弃你?你和你男朋友做吗?许孽浑身发冷,张张嘴,把指头咬住,不知道从何回答起。从前他根本不去想身体上嫌不嫌弃的问题,可能这就是他聪慧的方面。他无法遏止地想到职业上的千差万别,阶级矛盾,学问上的空白与丰沛,却能够忽视性上的“嫌弃”。会所中的服务是一个器官对着另一个器官,很直白很粗暴,他跟黎野不一样,用黎野的话来说,他们的□□哪怕是露天也不□□,不秽亵,理所应当地缠绵,温柔,是熨贴的两句诗——一句是古典文学里的,一句是市井小民的,紧密地贴在一起,谁也不觉得不合适。而今在会所里做□□的羞耻,残忍地重新翻出来,被同为娼妇的同事们送还回来。许孽掉过脸很粗俗愚蠢地回:“你在外面卖,你男朋友嫌不嫌弃?”登时所有人感到相同的羞辱,羞辱热辣辣地泼撒,谁也别想从此种羞辱中全身而退。
他们难得有安静到可怕的时刻,他们总是很讥讽地笑着说自愿来的,要吃饭啊,没得选啊。在此刻,自欺的自愿不再能把场面粉饰,所有妓女吊死在五个字上。许孽从中领会出大众的答案:贞洁的□□具有唯一性,独属于某个人,一泡□□就把你敲定。可是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足以平分给所有男人的贞洁□□,于是就有了她们,被打印出的妓,没有灵魂只有肉□,自愿的妓女(这里头当然有少部分的男人,这些男人在此刻是女人)。妓女属于□客,所有的□客,把脸一抹就化身良家,浑身圣光的佛祖: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妓女?都是母狗贱货,好人家谁做妓女,自甘堕落!活该!拉出去被狗□□!然后狗挺着肚子爬上床,牙齿发黄,神情屈辱地伸出手定住整个场面:诶!不对,我给了钱怎么能叫强︎□,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把我说得那么难听?平地一声雷般,所有赞叹,支持,和稀泥的声音统统涌现,睁眼一看,有狗有佛祖,还有妓女,看来真是自愿!她们散了,沉默在响亮中如同涓涓细流,留下许孽再也不能在黎野面前清白可爱。宏伟的爱情重现原形,使他们的世界更加狭窄,更加畸形。
许孽感恩黎野私人生活稀少,全心为他的工科事业奉献,走过来的时机都那么刚好。许孽刚好洗完澡,刚好把所有□□口水刨除,刚好想见他,心里正在没有任何负担地想念便被黎野用力抱在怀里。被拥抱也不同了,起初觉得被爱环绕,欢欣鼓舞。现在,许孽觉得心虚愧怍。他意识到他被规训,但他没有办法。他看向黎野的眼睛和获得的反馈都被加以外在的意志。拥吻,□□,身体疲倦的同时心也受累。许孽想:我必须要做出些什么来改变这个现状,可是做什么呢?他有这个决心却没有实际的行动。他在会所中没有资格说任何,哪个包厢要男的他就去哪个包厢。会所中有两种顾客,一种保守要脸面,跟这类人打交道不会出大问题,他无非是来□□,□□和你客套两句穿上人皮就走;一种是来宰治你的,陪喝陪吃陪睡还不够,得攥着命来陪,男男女女不当你是人,什么都敢做。玩烂了又能怎样,你的命值不了几个钱。
许孽来□□的时间不长,暂时还没有接触到后者或者说□□还没有开到需要他接触的临界点,但他见过,是陈南。□□中漂浮着一股蛋白质的气味,混杂汗气,尿液烘蒸的气味,高档白酒,还有鱼腥气。客人们从走廊滑出,他们躲过客人们到包厢里找陈南,阿江拉住他说你就不要去吧?他不明白。小乐从后面搡他们冷冷地说:“迟早有这么一天的。”他们没有叫许孽动手,只是要他抱着陈南的上半身,上下竟似已不再一具身体上。小乐的表情是冷的,手也是。看着小乐和阿江把陈南身体掏空,心里有了一丝明悟,一丝悲哀的觉察。送陈南回家后致电黎野,很快就接起来。
“喂喂,小孽,我是黎野。”他的声音有些模糊,背景音复杂。
“哥。下班了吗?”手心里全是汗,在裤腿上用力擦两次,反复抓握。许孽一刻不停地走着,远远的就是黎野的家,楼下的小食摊子好多都已收摊。黎野回:现在还没呢,估计快了。小孽呢?怎么还不睡觉啊?今天又是晚班吗?
许孽哽咽,连忙揩脸答:“我也快啦,哥我这边到家了,先挂了,你也注意休息。”
“好,小孽晚安。”
晚安黎野。
我们都知道陈南倒下之后最畅销的□□是许孽。根据小乐的可靠情报,最早是周三,最晚是周五。只等老板一个点头,许孽的全副身家就贩卖出去,跟他本人意愿没有任何关系。在此期间他该陪酒陪酒,该□□□□,常常数点手里的钱。小乐和阿江不约而同地给他上起了课,卖给那样的客人应该怎么办:第一,不要挣扎大叫;第二,不要拒绝;第三,不要答应跟他们走。从前就有个女孩教一些人拖出去至今了无音讯,钱也没挣多少,先把命留下吧。兴奋与恐惧混合在一起令人难以分辨。周三老板亲自指定包厢给他,所有人的心都释然了,就是今天了。又是小乐和阿江点值晚班,她们经验丰富。许孽进包间前几次深呼吸重塑出保卫自我的墙壁才能够正常地走进去坐下。和上次的客人不是同一批,但也算同一批。先喝过一轮酒,游戏便正式开始。许孽成为所有人的玩具,全世界都在玩弄他,□他。
他的四肢落在不同的人手中发挥不同的作用,他的躯干是个完美的笑话,至于他的所有孔洞被填满,被堵塞,他感到自己好像躺在猪的屠宰场,浑身是猪血。肠子不知道是不是被绞烂,感到阵阵剧痛。他们掐着他的脸命令他说谢谢,他说了,选择微笑作为赠品。他们也笑了。有个人嚼他的手指,他被扇太多个耳光,头晕目眩,分不清楚谁是谁,过去了多久。他们说笑啊,说话。他就笑着说他散乱的English。可爱的,可怜的English。包间里哄乱,笑声从各个角度瀑出,根本分不清楚。直到小乐抱住他,阿江按住他的大腿,那样迷乱的声潮才褪去。小乐说:“还听得见吗?你有个电话来了,我给你挂了。”许孽立即张大眼睛,他从来没有挂过谁的电话,这个时间的电话要么是他家里的累赘终于要死了,要么就是黎野。许孽说把电话给我。小乐便给他。果然是黎野。他按了几次没拨出,小乐替他拨出电话。很快接通。
许孽说:“喂喂,我是小孽。哥怎么给我电话?”他声音是锈哑的,喉咙里有血。小乐托住他的脸,怜惜地。
“我下班啦!不过到你家和洗脚城都没有找见你,就打电话问问你,你在哪里啊?我买了饭和甜点,你吃了没?”
“好啊哥。不过我现在在其他地方上班,等等再来找你,哥——先回家休息吧。”
“那我等你给我来电话,晚安小孽。”
“晚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