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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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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来的前一天,深圳的空气像被灌了铅。
郑逢时早上七点就醒了——不是自然醒,是疼醒的。右脚脚跟像有根烧红的铁钉在往里拧,他咬着牙坐起来,把脚从被子里抽出来。
肿了。脚踝处鼓起一个发红的包,皮肤绷得发亮。
他盯着那个包看了三秒,然后面无表情地伸手按了一下。
剧痛顺着腿骨直冲天灵盖,他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操。”
低骂一句,他撑着床沿站起来,单脚跳着去洗手间。镜子里的男人脸色惨白,眼底的乌青遮瑕膏都盖不住。他拧开水龙头,把脸埋进冷水里。
冰凉的水刺得皮肤发痛,但也让他清醒了点。
今天不能请假。月底最后三天,全店的业绩冲刺期,请假要扣双倍工资,还要影响季度评级。季度评级要是掉到B,下一季度的员工内购权限就没了——那可是他唯一能“体面”地穿名牌的机会。
他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乱糟糟地翘着,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泛着青,眼睛里有血丝。这副样子要是被主管看见,能当场让他滚蛋。
“郑逢时,”他对着镜子说,“笑。”
镜子里的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不行,重来。”
他又扯了一下,这次好点,至少牙齿露出来了。
“欢迎光临。”
声音哑得像砂纸。
他清了清嗓子,又试了一次:“欢迎光临。”
这次对了。低沉的,带着鼻咽共鸣的,能让女客户“耳朵怀孕”的声音。
他满意了,开始刷牙洗脸。电动牙刷震动的声音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回响,震得他脑仁疼。刷到一半,手机在卧室响了——又是催款短信。
他含着牙刷走过去,瞥了一眼屏幕。
“郑先生,您尾号8810的信用卡已逾期三天,根据合同约定,我们将于今日联系您的紧急联系人郑建国先生……”
郑逢时的手指僵住了。
牙刷还在嘴里震动,薄荷味的泡沫顺着嘴角流下来。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慢慢走回洗手间,吐掉泡沫,漱口。
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洗好脸,他开始化妆。遮瑕膏点在眼底,粉底液均匀推开,散粉定妆。眉毛要画得一丝不苟,右眉尾那道疤要用眉笔轻轻补上——不能太明显,要看起来像“故意留的野生感”。
涂唇膏时,手抖了一下,涂歪了。他扯了张纸巾擦掉重涂。
擦到第三遍时,纸巾破了,口红在嘴角拉出一道红痕,像裂开的伤口。
他盯着镜子里的那道红痕,突然举起拳头——
拳头停在镜子前一厘米。
最终没有砸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扯了张新的纸巾,慢慢擦掉。擦干净了,重新涂。这次很稳,完美。
化完妆,他换上工装。白衬衫要熨——昨晚疼得没力气,今早只能凑合穿。他拿起熨斗,插上电,等它热起来。
等待的间隙,他打开手机银行。
余额:133.87。
他盯着那个数字,直到熨斗“叮”一声提示预热完成。
熨衬衫时走神了,熨斗在领口多停了两秒,烫出一点焦黄的痕迹。不太明显,但凑近了能看见。
郑逢时盯着那个痕迹,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但他没让眼泪掉下来——妆会花。
他穿上衬衫,打好领带,套上西装外套。最后看了一眼镜子——完美。无懈可击。像橱窗里那个标价两万八的人偶。
转身出门时,脚踩在地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他咬紧牙关,一步一步走下六楼。
楼梯间的声控灯坏了,得用力跺脚才会亮。但他跺不动,只能摸着黑往下走。走到三楼时,踩空了一级,整个人往前扑去——
他下意识抓住扶手,指甲在铁栏杆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稳住身体后,他靠在墙上喘气。冷汗已经把衬衫后背浸湿了一小块。
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快得像要炸开。
还有呼吸声,粗重,急促,像破风箱。
他就在黑暗里站了五分钟,直到呼吸平稳下来,才继续往下走。
走出楼门时,天是阴的。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又湿又闷,像一块浸满了水的抹布糊在脸上。
台风要来了。
张存意四点就去了布吉农批。
不是起得早,是根本没睡。昨晚和贷款公司的李经理聊到凌晨一点,对方发来一沓合同,密密麻麻的条款看得他眼晕。他一条条读过去,越读心越凉。
月息1.5%只是表面,还有服务费、管理费、提前还款违约金……算下来,实际年化利率超过30%。
三万块钱,借一年,要还将近四万。
他盯着计算器上的数字,手指冰凉。
但还能怎么办?房租明天就要交,不交就得卷铺盖走人。店没了,他和母亲住哪儿?吃什么?
凌晨两点,他给李经理回消息:“明天下午三点,我带材料过去。”
对方秒回:“好的!张老板爽快!”
爽快个屁。
张存意把手机扔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水渍看。飞鸟的形状,翅膀张得很开,但永远飞不出去。
就像他。
四点的农批市场已经热闹起来。菜贩们打着哈欠摆摊,货车进进出出,车灯在晨雾里划出一道道惨白的光。
张存意找到老刘的摊位时,老刘正在卸货。
“哟,今天这么早?”老刘擦了把汗,“台风天还进货?不怕菜烂家里?”
“不多进,就两天的量。”张存意说,“多少钱?”
老刘报了价,果然又涨了。小白菜四块五,生菜五块五,葱三块五。
“真抢钱。”张存意低声骂了句,但还是扫码付了钱。
老刘一边装菜一边打量他:“小张,你脸色不太好啊。又熬夜了?”
“没睡好。”
“是不是愁钱的事?”老刘压低声音,“要我说,你就听老陈的,去厂子里干。虽然钱不多,但稳定。你这店……唉。”
张存意没接话,扛起菜就走。
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刘叔,你认识放贷的吗?”
老刘脸色一变:“你缺钱?”
“嗯。”
“缺多少?”
“三万。”
老刘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把他拉到一边:“小张,听叔一句劝,别碰那些。利息高得吓人,还不上要死人的。去年市场里有个老王,借了五万,还了八万还没还清,最后被逼得跳楼了。”
张存意手指收紧:“我知道。但我没得选。”
“怎么没得选?”老刘急了,“你找亲戚朋友借啊!你爸呢?他不是在深圳吗?”
“死了。”张存意说。
老刘噎住了。
“开玩笑的。”张存意扯了扯嘴角,“但我当他死了。”
说完,他扛着菜转身就走。老刘在后面喊了什么,他没听清。
回店的路上,天开始飘雨。很小的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张存意没躲,就这么淋着。
到店时,母亲已经起来了,正在熬汤。看见他浑身湿透,吓了一跳。
“怎么淋雨了?快去换衣服!”
“没事。”张存意把菜放下,“妈,今天我去交房租,你看着店。”
母亲手上的动作停住了:“钱……够了?”
“够了。”
“哪来的?”
张存意没回答,转身去里屋换衣服。湿透的T恤粘在身上,脱下来时发出“刺啦”一声。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腰细得一只手就能圈住。
太瘦了。
他换上干衣服,走出里屋时,母亲还站在灶台前发呆。
“妈,”他说,“下午我出去一趟,可能要晚点回来。你自己吃饭,别等我。”
“你去哪?”
“办事。”
母亲转过身,眼睛红了:“存意,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去借钱了?”
张存意沉默。
“不能借啊!”母亲的声音抖得厉害,“那些钱不能借!利滚利,咱们还不起的!”
“还得起。”张存意声音很平静,“一个月多卖三百份蒸饺就还得起。”
“可是——”
“妈。”张存意打断她,“店不能倒。倒了,你当年那一跪就白跪了。”
母亲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肩膀一耸一耸的。
张存意盯着母亲的背影看了几秒,然后拿起包,走出店门。
雨下大了。
万象天地今天的人格外少。
台风预警生效,商场里空荡荡的。奢侈品区的灯光开得很足,照得大理石地板能反光,但照不进客人的钱包。
郑逢时站在柜台后,脚疼得已经开始麻木。他偷偷把重心换到左脚,但左脚也开始抗议了——站了太久,小腿肌肉绷得像石头。
“逢时,”主管走过来,压低声音,“今天估计没生意了。你脚怎么样?要不……去仓库休息会儿?”
郑逢时愣了一下。主管从来不会主动让员工休息。
“我没事。”
“别硬撑。”主管叹了口气,“我刚听说,隔壁LV有个柜姐,昨天晕倒了。送医院一查,低血糖加静脉曲张,得休息一个月。”
郑逢时没说话。
“咱们这行,看着光鲜,其实都是拿命换钱。”主管点了支烟——这在柜台区是绝对禁止的,但今天没人管,“我干了十五年,见过太多人倒下。有的再也站不起来,有的转行了,有的……算了,不说了。”
她吐出一口烟圈,看着烟雾在灯光下慢慢散开。
“你还年轻,别把身体搞垮了。钱是赚不完的,命只有一条。”
郑逢时看着她,突然发现主管今天没化妆。素颜的她看起来很老,眼角的皱纹很深,头发里夹杂着白发。
她今年才四十二岁。
“主管,你……”
“我下个月就不干了。”主管笑了笑,“回老家,开个小店。儿子要上初中了,不能总跟着爷爷奶奶。”
郑逢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啊,”主管拍拍他的肩,“趁早为自己打算。这张脸能吃几年青春饭?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
她说完就走了,留下郑逢时一个人站在柜台后。
仓库里确实更安静。没有客人,没有灯光,只有一排排挂着防尘袋的衣服,像一排排沉默的幽灵。
郑逢时坐在一个货箱上,把右脚抬起来。袜子脱掉,脚踝肿得更厉害了,皮肤发红发亮,摸上去烫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管药膏——昨天买的,最便宜的消肿药,十九块九。挤出来涂在脚踝上,凉凉的,但没什么用。
涂着涂着,他突然想起父亲说的足浴盆。
应该明天就能到。
他盯着自己的脚,这双脚穿42码的鞋,脚背高,站一天静脉就会鼓起。每天晚上要用冰水泡,再抹两百块一支的静脉曲张膏——那是他除了香水之外,最大的一笔“形象维护”开销。
可维护了又怎样?
还不是一瘸一拐。
手机震了。这次不是催款,是天气预警升级:台风“海葵”预计今晚登陆,风力12级,全市停工停课。
他盯着那条短信,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台风把商场吹垮了,他是不是就不用站在这儿了?
这个念头很危险。他甩甩头,把它赶出去。
但赶不走。
它就像脚上的骨刺,扎在那里,一动就疼。
下午三点,雨下疯了。
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天上倒下来,砸在商场玻璃穹顶上,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所有客人都被这阵势吓跑了,店里只剩下员工。
主管宣布提前下班——反正也没生意。
郑逢时换下工装,穿上自己的衣服。牛仔裤,白T恤,外面套了件薄外套。走出更衣室时,他看见姚青青在门口等他。
“一起走?”姚青青说,“雨太大了,我老公来接我,顺路送你。”
“不用。”郑逢时绕开她。
“郑逢时!”姚青青拉住他的胳膊,“你就非要这么倔吗?”
郑逢时停下脚步,没回头。
“我知道你恨我。”姚青青声音有点抖,“但我真的……真的只是想帮你。这天气,你脚又不好,怎么回去?”
“打车。”
“打得到吗?”姚青青走到他面前,“你看看外面,出租车早没了。”
郑逢时看向窗外。确实,平时排长队的出租车候车区空荡荡的,只有雨幕像帘子一样垂下来。
“我老公的车就停在负二层。”姚青青说,“就送你到白石洲,不耽误你时间。”
郑逢时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说:“好。”
姚青青松了口气,笑了:“那走吧。”
负二层停车场,一辆白色的特斯拉停在那里。车窗降下来,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冲姚青青招手:“老婆,这里!”
姚青青拉着郑逢时走过去。上车时,郑逢时看见后座放着一个儿童安全座椅,上面还挂着个小玩具。
“我儿子。”姚青青注意到他的视线,“两岁了。”
郑逢时“嗯”了一声,坐进副驾。
车里很干净,有淡淡的香薰味。男人从后视镜里看了郑逢时一眼,点点头:“你好,我是青青的老公,陈明。”
“郑逢时。”
“听青青提过你。”陈明笑了笑,“在BV是吧?厉害啊。”
郑逢时没说话。
车开出停车场,驶入暴雨中的街道。雨刷器开到最大,还是看不清路。陈明开得很慢,车里只有雨声和电台里断断续续的天气播报。
“这台风真够猛的。”陈明说,“听说海边已经淹了。”
“嗯。”姚青青应了一声,然后看向郑逢时,“你脚怎么样了?昨天看你走路有点瘸。”
“没事。”
“别逞强。”姚青青从包里掏出一盒膏药,“这个给你,日本买的,治跌打损伤很管用。”
郑逢时没接。
“拿着吧。”姚青青直接把膏药塞进他手里,“就当……就当我还你个人情。”
郑逢时看着手里的膏药盒,包装很精致,上面都是日文。
“当年的事……”姚青青小声说,“对不起。”
郑逢时转过头看向窗外。
雨太大了,窗外的世界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车开到白石洲路口就进不去了——巷子太窄,积水已经淹到小腿。郑逢时推开车门:“就到这里吧,谢谢。”
“你行吗?”陈明问,“要不我送你进去?”
“不用。”郑逢时下车,脚踩进积水里,冰凉刺骨。
姚青青降下车窗:“郑逢时!”
他回头。
“保重。”姚青青说,“以后……对自己好点。”
郑逢时点点头,转身走进雨里。
水很深,每走一步都很艰难。脚疼,水冷,雨砸在身上像小石子。他一步一步往前挪,像在穿越一条河。
走到巷子中间时,他看见前面有个人。
打着伞,但伞被风吹得翻了过去,根本挡不住雨。那人正弯着腰,从积水里捞什么东西。
是张存意。
郑存意认出他了——虽然雨很大,虽然那人浑身湿透,但那件黑色V领T恤,那条围裙,还有那种“别惹我”的气质,错不了。
张存意也看见他了。两人在暴雨中对视了一眼,张存意先移开视线,继续在水里摸索。
“找什么?”郑逢时走过去问。
“钥匙。”张存意头也不抬,“掉水里了。”
郑逢时蹲下身,也伸手在水里摸。水很浑,看不清,只能凭手感。摸了几把,手指碰到一个金属物。
他捡起来,是串钥匙,上面还挂着一个宇航员钥匙扣。
“这个?”他递过去。
张存意看了一眼:“嗯。”
接过钥匙,两人的手指碰了一下。张存意的手很凉,郑逢时的手也很凉。
“谢谢。”张存意说,声音被雨声打得七零八落。
“不客气。”
两人站起来,张存意想把伞扶正,但风太大了,根本扶不住。郑逢时脱下外套——虽然也湿透了,但至少能挡点雨。
他把外套举过头顶,对张存意说:“过来。”
张存意愣了一下,没动。
“快点。”郑逢时说,“雨更大了。”
张存意犹豫了两秒,还是走过来,钻进外套底下。空间很小,两人不得不挨得很近。郑逢时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雨水,泥土,还有那股熟悉的葱花味。
“你去哪?”郑逢时问。
“店里。”
“一起吧,顺路。”
两人就这么举着一件湿外套,在暴雨里往前走。水淹到小腿,每一步都走得艰难。郑逢时脚疼得厉害,好几次差点摔倒,都被张存意扶住了。
“你脚怎么了?”张存意问。
“没事。”
“瘸成这样还叫没事?”
郑逢时没接话。
走到沙县小吃门口时,卷帘门关着,但旁边的窗户碎了——是被风吹的,玻璃渣子掉了一地。
“操。”张存意骂了一句,掏出钥匙开门。
卷帘门拉上去,店里黑漆漆的。张存意打开灯,昏黄的光线下,店里一片狼藉——雨水从破窗户灌进来,地上积了一层水,桌椅都泡在水里。
张存意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没说话。
郑逢时站在他身后,也没说话。
只有雨声,哗啦啦的,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掉。
过了很久,张存意才开口,声音很轻:
“完了。”
郑逢时看着他的背影。湿透的T恤紧贴在身上,能看见脊椎骨的形状,一节一节,像要戳破皮肤。
那么瘦。
那么单薄。
却又那么倔强地挺着。
郑逢时突然想起王姐的话:“尊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也许她说得对。
但在这一刻,在这个被暴雨洗劫的小店里,在这个浑身湿透、一无所有的男人身上,郑逢时看见了某种东西——
某种比尊严更坚硬的东西。
某种即使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了一万次,还是会爬起来第一万零一次的东西。
“有毛巾吗?”郑逢时问。
张存意回头看了他一眼:“干嘛?”
“擦地。”
张存意愣住了。
郑逢时已经走进店里,从墙上扯下一条干毛巾——虽然也被溅湿了,但总比没有强。他蹲下身,开始擦地上的水。
动作很笨拙,一看就没干过这种活。但他擦得很认真,一下,两下,把积水往门口赶。
张存意站在门口看了他几秒,然后也走过去,拿起另一条毛巾,开始擦。
两人都没说话,就这么默默地擦着地。毛巾很快湿透了,拧干,继续擦。水太多,两条毛巾根本不够,张存意又去里屋拿了几个塑料袋,套在手上当抹布。
擦到一半,郑逢时的手机响了。是父亲。
“逢时!你在哪?没事吧?新闻说白石洲那边淹了!”
“我没事。”郑逢时说,“在朋友店里。”
“朋友?什么朋友?你脚那样还能到处跑?”
“真没事。”郑逢时看了眼张存意,“先挂了,在忙。”
挂掉电话,他继续擦地。
张存意突然问:“你脚到底怎么了?”
郑逢时沉默了几秒,说:“骨刺。”
“站出来的?”
“嗯。”
张存意不说话了。两人又擦了一会儿,地上的水总算少了点。张存意直起身,去后厨看了看——还好,灶台那边没进水。
他走回来,对郑逢时说:“你坐会儿吧,剩下的我来。”
“不用。”
“让你坐你就坐。”张存意语气很硬,“瘸着腿还逞什么能。”
郑逢时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拉了把椅子坐下——椅子腿还湿着,坐上去冰凉。
张存意继续擦地,动作很快,很熟练。擦完地,他又去找了块纸板,暂时堵住破掉的窗户。雨还是能渗进来,但至少没那么大了。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擦了把脸上的水——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
然后他看向郑逢时:“你还不走?”
“雨太大。”
张存意看了眼窗外。确实,雨更疯了,风把树都吹弯了。
“那你等雨小点再走。”他说完,转身去后厨,过了一会儿端出来两碗东西——不是蒸饺,是两碗姜汤。
“喝吧。”他把一碗放在郑逢时面前,“驱寒。”
郑逢时看着那碗姜汤。很简单的做法,姜片加水煮,连红糖都没放。但热气腾腾的,闻起来很暖。
他端起来喝了一口。
很辣,辣得喉咙发疼。
但喝下去后,身体确实暖和了一点。
张存意也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两人就坐在被暴雨围困的小店里,喝着姜汤,谁也没说话。
窗外的雨还在下,风还在吼。
但店里很安静。
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雨一直下到晚上九点才小了点。
郑逢时站起来:“我该走了。”
张存意没留他,只是说:“路上小心。”
郑逢时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张存意还坐在那里,低着头,看着手里那碗已经凉透的姜汤。
灯光从他头顶打下来,在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么孤单。
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郑逢时突然开口:“你……”
张存意抬起头。
“你店里这样,明天还能开吗?”
“不能也得开。”张存意说,“不开就没饭吃。”
郑逢时沉默了一会儿,说:“窗户得修。”
“知道。”
“需要帮忙吗?”
张存意看了他一眼:“你会修窗户?”
“不会。”郑逢时很诚实,“但可以帮你找人来修。”
“不用。”张存意别过脸,“我自己能搞定。”
又是这种语气。那种“别管我,我能行”的语气。
郑逢时突然有点烦。
烦这个人的倔强,烦他明明已经撑不住了还要硬撑,烦他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自己最不想看见的样子。
“随你。”他丢下这两个字,转身走进雨里。
雨小了,但还在下。巷子里的积水退了一些,能看见路面了。郑逢时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脚疼得他想骂人。
走到一半,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银行的扣款通知——信用卡最低还款499元已扣款成功,余额:-365.13。
透支了。
郑逢时盯着那个负数,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笑得很轻,但停不下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混着雨水,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他就在雨里站着,笑了好久好久。
直到笑累了,才抹了把脸,继续往前走。
回到出租屋时,门口放着一个快递箱。是父亲买的足浴盆。
他盯着那个箱子看了几秒,然后拎起来,开门进屋。
屋子里很黑,他没开灯,就这么坐在床上,盯着黑暗中的某个点。
脚还在疼。
心也疼。
但奇怪的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觉得窒息。
他想起了那碗姜汤。
很辣,很难喝。
但很暖。
还想起了张存意擦地时的背影。
那么瘦,那么单薄。
却又那么用力地,在和这场暴雨对抗。
郑逢时躺下来,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也有水渍,形状像一朵云。
一朵永远也下不完雨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