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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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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之后的日子,像在走钢丝。
张存意的店从早上七点开门到晚上十点关门,门口永远有人在排队。有人是真的来吃拌面的,有人是举着手机来打卡的,有人是看了纪录片想来看看“真人”的。店里坐不下,就在门口支了几张塑料凳,顾客端着一次性碗筷坐在路边吃,倒成了八卦岭一道新风景。
张存意还是老样子——面无表情,动作麻利,话少得像金子。但郑逢时能看出来,他累。不是身体累,是心累。每天被那么多眼睛盯着,被那么多手机拍着,换谁都累。
“要不歇两天?”郑逢时晚上给他揉肩膀时问。
“歇不了。”张存意闭着眼,“一歇,客人就跑了。”
“跑了就跑了。”郑逢时说,“你本来也不是靠热闹吃饭的。”
“但现在热闹来了。”张存意说,“就得接着。”
郑逢时没再劝。他知道张存意在担心什么——母亲的治疗费还没还清,每个月的化疗还要花钱。热度是暂时的,但钱是实在的。能多挣一天是一天。
钟千毓又来了。
这次不是一个人,带着个助理,拎着专业设备。她说想拍个续集,叫《真味2:生根》。
“拍什么?”张存意问。
“拍你红了之后。”钟千毓说,“拍你的变化,拍这家店的变化,拍……生活怎么被流量改变。”
张存意皱了皱眉:“我没变。”
“我知道你没变。”钟千毓说,“但环境变了。我想记录这个‘变与不变’的过程。”
张存意看向郑逢时。郑逢时想了想,说:“拍可以,但不能影响正常营业。”
“当然。”钟千毓说,“我就在旁边安静地拍,不打扰。”
“行吧。”张存意答应了。
于是钟千毓又开始跟拍。这次拍的内容不太一样——拍店门口排起的长队,拍顾客举着手机拍照的样子,拍张存意在拥挤的店里穿梭,拍他偶尔对着镜头皱眉的表情。
也拍郑逢时——拍他在店里帮忙端盘子、擦桌子、收钱的样子。钟千毓很敏锐,她发现郑逢时在店里很自然,不像临时帮忙的,倒像……半个主人。
“郑先生,”她趁张存意去后厨时问,“你跟他……是朋友?”
郑逢时正在收拾桌子,闻言抬起头:“怎么了?”
“没什么。”钟千毓笑了笑,“就是觉得你们关系很好。”
“嗯。”郑逢时没多说。
“你也在附近工作?”
“裁缝铺。”郑逢时说,“老街那边。”
“裁缝?”钟千毓眼睛亮了,“手工裁缝?”
“嗯。”
“我能去拍吗?”钟千毓问,“我觉得……你俩的故事可能更有意思。一个开沙县,一个做裁缝,在深圳这种地方,挺少见的。”
郑逢时想了想,说:“我得问我师傅。”
“好。”
晚上,郑逢时跟周师傅说了这事儿。周师傅正在给一件旗袍绣花,闻言头也不抬:“拍我?”
“主要是拍我。”郑逢时说,“但可能会拍到您。”
“拍就拍吧。”周师傅说,“只要别打扰我干活。”
“谢谢师傅。”
第二天,钟千毓果然来了裁缝铺。
她看见周师傅时愣了一下——老人坐在工作台前,戴着老花镜,手里捏着一根极细的绣花针,在真丝面料上绣牡丹。动作很慢,但每一针都精准。
“这位是周师傅。”郑逢时介绍,“我师傅。”
“周师傅您好。”钟千毓打招呼。
周师傅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又低头继续绣花。
钟千毓开始拍摄。她拍周师傅绣花的手,拍郑逢时裁布的样子,拍墙上那些泛黄的图纸,拍工作台上散落的线轴和剪刀。
拍完,她问郑逢时:“你做这行多久了?”
“三个多月。”郑逢时说。
“之前呢?”
“之前在万象城卖奢侈品。”
钟千毓眼睛又亮了:“从卖奢侈品到做裁缝……为什么?”
郑逢时想了想,说:“因为想做点实在的东西。”
“奢侈品不实在?”
“实在。”郑逢时说,“但不属于我。我卖它们,但摸不到它们的魂。做衣服不一样,一针一线,都是我自己的。”
钟千毓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片子可能比她想象的更有深度。
一个从虚荣浮华里挣脱出来,选择扎根在手艺里的男人。
一个在烟火气里坚守七年,突然被流量裹挟的男人。
他们的相遇,他们的选择,他们的生活……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美食纪录片了。
这是关于深圳、关于选择、关于真实生活的故事。
《真味2:生根》剪出来那天,钟千毓先发给了张存意和郑逢时看。
片子比第一部长,二十分钟。
前半部分是张存意的店——拥挤,嘈杂,忙碌,但张存意本人还是那个样子,面无表情地做拌面,面无表情地收钱。
后半部分是裁缝铺——安静,缓慢,细致,郑逢时和周师傅一针一线地做衣服。
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被剪在一起,却有种奇妙的和谐。
片子的最后,是晚上关店后的画面。张存意和郑逢时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抽烟,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街对面的灯光。
字幕浮现:“在深圳,有人追逐流量,有人坚守手艺。但无论怎样,生活总要继续。而陪伴,可能是这个速朽时代里,最缓慢也最坚固的东西。”
片子到这里结束。
张存意看完,沉默了很久。
“怎么样?”钟千毓在微信里问。
“……还行。”张存意回复,“就是……把我说得太好了。”
“你没那么好?”钟千毓问。
“没。”张存意老实说,“我就是个开店的,为了挣钱。”
“那郑逢时呢?”
张存意顿了顿,回复:“他是个傻子。好好的奢侈品销售不当,非要来做裁缝。”
钟千毓发了个笑脸:“但你们在一起,挺好。”
张存意没再回复。
他看向郑逢时,郑逢时也在看手机——在看片子。
“你觉得怎么样?”张存意问。
“挺好的。”郑逢时说,“挺真实。”
“真实吗?”
“真实。”郑逢时说,“咱们就是这样过的。”
张存意想了想,点头:“也是。”
“那……发吗?”郑逢时问。
“发吧。”张存意说,“反正都拍了。”
《真味2:生根》上线后,比第一部还火。
这次不止是B站和抖音,连微博都上了热搜。
#深圳沙县老板和裁缝男友#这个话题,一晚上阅读量破千万。
评论更加疯狂:
“我的天!原来老板有男朋友!”
“裁缝小哥好帅!那种安静的帅!”
“从奢侈品销售到手艺人……这是什么小说情节”
“他们坐在一起抽烟的画面,我看了十遍”
“这才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爱情”
“在深圳,两个普通人互相取暖,太好哭了”
郑逢时刷着评论,有点哭笑不得。
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网红”。
更没想到的是,裁缝铺的生意也好了起来。
很多看了视频的年轻人跑来老街,不是来做衣服,就是来看“网红裁缝”。
周师傅被烦得不行,干脆在门口贴了张纸:
“只接定制,不接参观。拍照请去别处。”
但没用。还是有人来,站在门口偷拍,然后发小红书:“找到了!裁缝小哥的店!”
郑逢时很无奈,但也只能随他们去。
倒是张存意那边,出了点问题。
有人开始质疑他“卖人设”。
在某个美食论坛里,有人发帖:“那个沙县老板,真的是七年如一日吗?我看他就是故意装酷,吸引流量。”
下面跟帖很多:
“我也觉得,哪有人天天板着脸的”
“肯定是团队包装的”
“还有那个裁缝男友,太假了,像演的”
“都是为了红”
张存意看到这些帖子时,正在吃晚饭。他放下筷子,很久没说话。
“怎么了?”郑逢时问。
张存意把手机递给他。
郑逢时看完,皱了皱眉:“别理他们。”
“但他们在胡说。”张存意说。
“那就让他们胡说。”郑逢时说,“你是为了他们活着的?”
“不是。”
“那不就得了。”郑逢时说,“你开你的店,我做我的衣服,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
张存意看着他,突然笑了:“你怎么这么淡定?”
“因为我在奢侈品店干了五年。”郑逢时说,“什么难听的话都听过。你只要记住,那些骂你的人,可能连你的拌面都没吃过。他们根本不了解你,也不值得你生气。”
张存意想了想,点头:“也是。”
但这事儿没完。
第二天,店里来了几个人,看起来不像吃饭的。他们点了拌面,但没怎么吃,一直在拍照,还对着张存意指指点点。
张存意没理他们。
但其中一个人突然大声说:“老板,听说你这儿是网红店啊?是不是找了团队包装的?”
店里其他客人都看了过来。
张存意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做拌面。
那人见他不理,更来劲了:“装什么装啊?不就是个卖拌面的,还真把自己当明星了?”
张存意还是没理。
郑逢时从后厨走出来,走到那人面前:“不吃就出去。”
那人愣了一下:“你谁啊?”
“我是谁不重要。”郑逢时说,“重要的是,你不吃饭就占着位置,影响其他客人。”
“我点了餐的!”
“那你吃。”郑逢时说,“不吃就买单走人。”
那人瞪着他,最后骂骂咧咧地付了钱走了。
郑逢时回到后厨,张存意正在切葱花,手很稳,但脸色不太好看。
“没事吧?”郑逢时问。
“……没事。”张存意说,“就是烦。”
“烦就对了。”郑逢时说,“红了就会这样。有人喜欢你,就有人讨厌你。很正常。”
“但我不想要这样。”张存意说,“我就想安安静静开店。”
“那等热度过去就好了。”郑逢时说,“流量来得快,去得也快。”
张存意点点头,继续切葱花。
但事情没像郑逢时说的那样发展。
热度不仅没过去,反而越烧越旺。
有媒体找上门来想采访,有品牌想找张存意代言,有综艺节目想请他当嘉宾。开价一个比一个高,最高的开到十万——就拍一天,说几句话。
张存意全拒绝了。
“为什么?”连钟千毓都忍不住问,“这可是赚钱的好机会。”
“我不会说话。”张存意说,“也不会演戏。我就只会做拌面。”
“但……”
“没有但是。”张存意说,“我就是个开店的,不是明星。”
钟千毓看着他,突然很佩服。
在这个人人都想红的时代,能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太难得了。
她把这事儿拍进了第三部片子——《红与不红》。
片子很短,就五分钟。拍张存意拒绝那些邀约的过程,拍他依然每天四点起床买菜,拍他在拥挤的店里忙碌,拍他晚上关店后坐在台阶上抽烟的样子。
最后,张存意对着镜头说:“我就是个开店的。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红不红,不重要。重要的是,店还在,人还在,日子还在过。”
片子发出去后,骂声少了一些。
有人说他“装清高”,但更多人说他“真实”、“清醒”。
张存意不在乎。
他只知道,他要活下去,要还债,要给母亲治病。
其他的,都是浮云。
这天晚上,郑逢时带回一个消息。
“师傅说,”他一边脱外套一边说,“老街可能要拆迁了。”
张存意正在算账,闻言抬起头:“拆迁?”
“嗯。”郑逢时坐下,“说是政府规划,要把老街改造成文创街区。咱们裁缝铺那一排,都在拆迁范围内。”
“什么时候?”
“还没定。”郑逢时说,“但估计快了。师傅说,最多半年。”
张存意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们怎么办?”
“不知道。”郑逢时说,“师傅说他老了,可能就不干了。我……可能得另找地方。”
“另找什么地方?”
“不知道。”郑逢时苦笑,“深圳这么大,但适合开裁缝铺的地方……不多。”
张存意没说话。
两人都沉默了。
一个店要拆,一个店被流量裹挟。
好像什么都稳不住,什么都抓不牢。
“郑逢时,”张存意突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店也开不下去了,咱们怎么办?”
郑逢时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说:“那就换个地方,重新开。”
“说得容易。”
“是不容易。”郑逢时说,“但咱们还年轻,有力气,有手艺。只要肯干,饿不死。”
张存意笑了:“你倒是乐观。”
“不乐观怎么办?”郑逢时说,“哭也解决不了问题。”
张存意点点头,继续算账。
但心里,好像没那么慌了。
是啊,只要人在,手艺在,就饿不死。
深圳这么大,总有个地方能容得下他们。
又过了一周,钟千毓带来了一个真正的好消息。
“张老板,”她说,“有个餐饮品牌,想跟你合作。”
“什么合作?”张存意问。
“不是代言,也不是上节目。”钟千毓说,“是技术合作。他们想买你的拌面配方,或者请你当技术顾问,帮他们研发新产品。”
张存意皱了皱眉:“买配方?”
“对。”钟千毓说,“开价不低,三十万,加后期销售分成。”
张存意愣住了。
三十万。
够还清所有债,够母亲后续的治疗费,够……喘一口气。
“哪个品牌?”郑逢时问。
“‘真味堂’。”钟千毓说,“本地的一个连锁餐饮品牌,主打中式快餐。他们老板看了我的片子,很欣赏张老板的手艺和态度,想跟你合作。”
张存意沉默了很久。
“我需要想想。”他说。
“好。”钟千毓说,“他们老板想跟你见面聊聊。如果你愿意,我安排。”
“嗯。”
钟千毓走后,张存意看向郑逢时:“你觉得呢?”
“我觉得……”郑逢时想了想,“是个机会。但你要想清楚,配方卖了,就不是你的了。”
“我知道。”张存意说,“但三十万……”
“钱很重要。”郑逢时说,“但有些东西,比钱重要。”
张存意没说话。
他知道郑逢时说得对。
但三十万……真的很多。
多到他无法忽视。
“见一面吧。”他说,“先见见那个老板。”
“好。”
见面安排在三天后,在“真味堂”的总部办公室。
老板姓赵,叫赵磊,三十出头,潮汕人,长得精瘦,眼睛很亮。他看见张存意和郑逢时进来,立刻起身握手:“张老板,久仰久仰。”
“赵总。”张存意点点头。
三人坐下,赵磊开门见山:“张老板,我看过钟导的片子,很佩服你。七年如一日,不容易。”
张存意没说话。
“我也不拐弯抹角。”赵磊说,“我想买你的拌面配方。三十万,一次性买断,外加后期销售净利润的百分之五分成。”
张存意沉默了一会儿,问:“买断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配方卖给我之后,你就不能再用了。”赵磊说,“也不能再教给别人。当然,你自己的店还可以继续卖,但不能再开分店,也不能授权给别人。”
张存意皱了皱眉。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苛刻。”赵磊说,“但生意就是这样。我花三十万买的,就是独家。”
“那如果我不卖呢?”张存意问。
“那我们可以换种合作方式。”赵磊说,“你当我们的技术顾问,帮我们研发新产品。工资月结,底薪一万,加项目奖金。但配方还是你的,你可以继续用。”
张存意看向郑逢时。
郑逢时开口了:“赵总,我能问一下,你们为什么选中存意吗?”
赵磊看向他:“因为真实。现在餐饮行业太浮躁了,都在搞概念,搞包装,搞营销。但真正好吃的东西,是靠手艺做出来的。张老板的手艺,我尝过,确实好。而且他的态度——不炒作,不浮夸,就实实在在做东西——正是我们品牌需要的。”
他说得很诚恳。
郑逢时点点头,没再说话。
张存意思考了很久,最后说:“我需要时间想想。”
“当然。”赵磊说,“这么大的事,确实得想清楚。我给你一周时间,想好了联系我。”
“好。”
离开真味堂,两人走在街上。
深圳的秋天很短,风已经开始凉了。
“你怎么想?”郑逢时问。
“……不知道。”张存意说,“三十万,真的很多。”
“但卖了配方,你就不能教给别人了。”郑逢时说,“你妈以前说过,这手艺是你外公传下来的。”
张存意点点头。
是啊,这手艺是家传的。
外公传给了母亲,母亲传给了他。
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菜,就是一碗拌面,但……是家的味道。
“郑逢时,”他说,“如果我卖了,是不是……对不起我外公?”
郑逢时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说:“张存意,你外公传给你手艺,是希望你活下去,活得好。如果卖配方能让你活得好,他不会怪你。”
张存意眼睛红了。
“但我舍不得。”他说,“这是我唯一……从家里传下来的东西。”
郑逢时握住他的手:“那就别卖。咱们想别的办法。”
“可是钱……”
“钱可以慢慢挣。”郑逢时说,“但有些东西,卖了就回不来了。”
张存意看着他,突然觉得很踏实。
是啊,钱可以慢慢挣。
但手艺,是根。
根不能卖。
“好。”他说,“我不卖。”
“嗯。”
两人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