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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郑逢时是疼醒的。那种疼很钝,不尖锐,却像有人用生锈的锯子在他踝骨上来回磨,磨了一整夜。睁开眼时,房间里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有手机充电器那点幽绿的光在墙角苟延残喘地呼吸。
      他没动,就那么平躺着,像一具等待入殓的尸体。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漏水留下的黄渍——形状像张扭曲的人脸,嘴角永远向下撇着,一副受尽委屈又无处申诉的苦相。这块黄渍他看了两年,从刚搬进这间六楼隔断间时它就在那儿,像一道长在屋顶的伤疤,提醒他这间屋子的廉价和不堪。
      昨晚的台风没有正面登陆,只是用尾巴扫了深圳一巴掌。但这一巴掌也够狠,新闻里说全市倒了两百多棵树,白石洲这边更惨,几栋老房子的铁皮屋顶直接被掀飞了。半夜里他被哐啷哐啷的巨响吵醒,听见楼下那对卖水果的夫妻在雨中扯着嗓子对骂:
      “叫你去收衣服你不收!全他妈湿了!”
      “你他妈自己怎么不去收?!我在打牌!”
      “牌重要还是衣服重要?!”
      “都重要!”
      然后是摔盆砸碗的声音,混着瓢泼的雨声,像一出荒诞剧的现场配乐。郑逢时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套是淘宝十九块九包邮的劣质纯棉,洗了几次就开始发硬,磨得脸颊生疼。但他没换——不是舍不得那几十块钱,是懒得。生活里值得他费心的事已经堆积如山,一个枕头套的舒适度,排在很后面很后面。
      就像这双脚。
      他慢慢坐起身,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下,右脚踝肿得像个发酵过度的馒头,皮肤被撑得发亮,透着一层不健康的红。他伸出手指轻轻按了一下,尖锐的刺痛瞬间窜上脊梁骨,让他倒抽一口冷气。昨天喷完了整整一瓶云南白药,屁用没有。主管给的膏药贴上去,凉飕飕的,像在伤口上盖了层薄荷味的遮羞布——但遮不住,该疼还是疼。
      手机闹钟在凌晨五点四十准时响起,嘶哑的电子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切割寂静。
      郑逢时没立即起身。他伸手摸到床头那盒烟——红双喜,八块五一包,和张存意抽的是同一个牌子。昨天在沙县门口看见那家伙抽烟,手指夹烟的姿势很熟练,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喷出来,像两条灰白的蛇,在潮湿的空气里扭动着消散。他抽出一支,没开灯,就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那点微光点燃了。
      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映着他半边脸的轮廓。右眉尾那道疤在暗处看不真切,但手指摸上去,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凹凸不平的突起——像一道永久的封印,把他十六岁那个夏天所有的愤怒和羞耻都封存在了皮肤底下。那些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
      “死娘炮。”
      “打球打成这样,干脆去卖笑算了。”
      那些话像钉子,一颗颗钉进他骨头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拔干净了,可一碰,还是疼。疼得钻心。
      烟抽到一半,手机震动了。不是闹钟,是天气预报的推送:台风“海葵”过境后,深圳今日阴转小雨,气温23-28度,湿度85%。下面还有一行贴心的小字:“建议穿薄外套,携带雨具。”
      郑逢时扯了扯嘴角,把烟按灭在床头那罐空可乐里——那是他临时的烟灰缸。罐底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烟蒂,泡在残余的可乐里,发黑发胀,像一具具溺毙在糖浆里的尸体。
      该起了。
      他掀开被子,单脚跳着进了狭小的洗手间。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底的乌青像两团化不开的墨渍,遮瑕膏已经盖不住了。他拧开水龙头,把脸埋进冷水里。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点。今天是台风后第一天营业,商场要求全员提前到岗做灾后清理——没有加班费,但不到扣钱。他抬起头,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滴,在洗手池里砸出细碎的回响。扯过毛巾擦脸时,手指又一次碰到了右眉尾那道疤。粗糙的触感,像一道永久的提醒。
      提醒他:你是个有瑕疵的商品。
      有瑕疵的商品该怎么办?打折促销?捆绑销售?还是摆在橱窗最不起眼的角落,等待一个不挑剔的买家?
      他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练习今天要用的微笑。
      嘴角上扬十五度,露牙六颗,眼尾微弯——这是培训手册上写的“标准欢迎笑”,能最大程度展现亲和力又不显谄媚。他练了两年,肌肉已经形成记忆,哪怕心里再累再烦,脸上也能自动摆出这副表情。
      可今天镜子里的那个笑,怎么看都透着一股疲惫。
      像一张快要撑不住的假面。

      张存意凌晨四点就睁眼了。不是自然醒,是脑子里那根弦绷得太紧,自己断了。他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水渍——形状像只飞鸟,翅膀张得很开,一副要冲破牢笼的样子,可七年来,它一直被困在那里,从没飞出去过。
      就像他。
      窗外还很黑,但巷子里已经有动静了。收泔水的三轮车“哐当哐当”地碾过坑洼的路面,那声音沉闷而规律,像这座城市的脉搏。几个环卫工人在扫台风过后满地的落叶,扫帚刮地的声音“唰——唰——”,像在刮谁的骨头,刮得人心里发毛。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脚踩在地上,冰凉刺骨。老房子的瓷砖永远透着一股潮气,哪怕是在盛夏。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潮湿的空气立刻涌进来,带着雨水、泥土和某种腐烂的腥气,像有什么东西烂在了昨晚的积水里。
      昨晚那场雨下到半夜才停,但巷子里的积水还没退。低洼处汪着一片浑浊的水,水面上漂着塑料袋、烟蒂、一次性饭盒,还有几片烂菜叶。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在水边嗅了嗅,犹豫了几秒,终究没敢喝,夹着尾巴走了。
      张存意看着那片水,看了很久。水面上倒映着灰白的天光,也倒映着这片老城区破败的轮廓——歪斜的电线杆,斑驳的墙面,晾在阳台上的廉价衣物在晨风里无力地飘荡。这是深圳的另一面,光鲜亮丽的天际线背后的那一面,很少被镜头对准,却真实地存在着。
      他转身,开始穿衣服。
      T恤是纯黑的,洗了太多次,已经发灰。牛仔裤膝盖处磨得发白,露出里面蓝色的经纬线。袜子破了个洞,在脚后跟,但他懒得换——反正穿鞋也看不见,能省一双是一双。穿戴整齐后,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母亲那间屋还关着门,门缝底下没有光,应该还在睡。
      他走进狭小的厨房,打开冰箱。冷藏室里空空荡荡,只有昨晚剩下的半锅高汤,已经凝成了乳白色的冻,表面浮着一层油脂。他舀了一勺闻了闻——还行,没馊。这锅汤是他每天凌晨四点起来熬的,猪骨、鸡架、干贝,小火慢炖四个小时,直到汤色奶白,香气扑鼻。这是沙县小吃的灵魂,也是他七年来的坚持。
      烧水,热汤,蒸昨天包好冷藏的饺子。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闭着眼睛都能完成。十九岁到现在,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早晨,他都是这么开始的。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人生也像这套流程一样,有固定的步骤和明确的结果,该多好。可惜不是。人生更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台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阵风会从哪个方向吹来,会吹垮什么。
      饺子蒸上后,他走到店门口,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卷帘门。
      “哗啦——”
      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突兀。门才拉到一半,他就僵住了。
      店里的景象比昨晚更糟。
      墙皮又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发黑的砖。桌椅还泡在没退尽的积水里,水面上漂着一层油花——是昨晚没擦干净的。最要命的是那台蒸饺机,底部完全泡在水里,插头还连着插座,虽然昨晚断电了,但看着就让人心惊肉跳。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产”,生锈,老旧,但还能用。如果它坏了……
      张存意站在门口,没进去。
      就那么站着,看着这片狼藉,看了足足三分钟。
      晨光从破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片不规则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无数细小的幽灵。空气里有霉味,有潮气,还有昨夜那场大雨留下的、挥之不去的寒意。
      他掏出手机,打给维修工。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对方明显还没睡醒,声音含糊得像含着一口痰:“谁啊?”
      “修电器的。”张存意说,声音干涩,“蒸饺机进水了。”
      “哦……地址?”
      张存意报了地址,对方报了价:“上门费一百,修不好也得给。零件另算。”
      “什么时候能来?”
      “下午吧,现在才几点。”
      “加钱,上午来。”张存意没什么犹豫,“加两百。”
      对方沉默了两秒,可能是被这个加价幅度惊到了:“行,九点。”
      挂了电话,他又打给玻璃店。同样的情况,对方说台风过后订单爆满,最快也得明天。
      “等不了。”张存意的语气很硬,“加钱,今天中午之前。”
      “加多少?”
      “两百。”
      “成交,十一点。”
      两个电话打完,张存意看了眼手机银行里的余额:376.28。
      修窗户加修机器,至少五百。再加上今天的菜钱,水电费,明天要交的房租……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吸进肺里,沉甸甸的,像吸进了一团湿棉花。
      然后他挽起袖子,走进了店里。
      积水还没退,踩进去冰凉刺骨。他先把桌椅一张张搬出来,放在门口晾着。桌椅是廉价的复合板材质,本身不重,但吸了水之后沉得像灌了铅。他一个人搬得很吃力,腰弯下去,再直起来,每一次都感觉脊椎在抗议。搬到第三张桌子时,腰上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
      是旧伤。去年搬五十斤面粉时闪到的,没去医院,自己买了几片膏药贴着,以为好了。现在一用力,那根刺又扎了回来。
      他咬着牙,把桌子搬出去,重重放在门口的水泥地上。然后扶着腰,大口喘气。汗从额角渗出,沿着太阳穴往下流,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用手背擦了擦,手背上立刻沾了一道黑色的油污——是桌子腿上的铁锈。
      真脏。
      他看着手背上那道黑印,看了几秒。
      然后转身,继续回去搬。
      搬完所有桌椅,他开始清理积水。水太多,拖把根本没用,他找了个红色塑料水瓢,一瓢一瓢往外舀。浑浊的污水被舀起来,倒进门口的下水道口,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舀了半个多小时,地上的水才浅下去一层。
      拖地拖到一半,母亲出来了。
      “存意……”母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掩饰不住的惊慌。
      张存意没回头,继续挥动着拖把:“妈,你醒了。”
      母亲走到他身边,看着店里的惨状,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这……这可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修呗。”张存意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要多少钱啊?”
      “没多少。”
      “你骗妈。”母亲的声音抖得厉害,“昨晚你是不是没睡?妈听见你翻来覆去一晚上。”
      张存意动作顿了一下,拖把停在水渍里。他没说话。
      母亲走过来,想接过他手里的拖把:“妈来,你去歇会儿。”
      “你别动。”张存意挡开她的手,语气不自觉地重了些,“腿疼就坐着,别添乱。”
      “妈没事……”
      “我说坐着就坐着!”张存意突然提高声音,说完自己也愣住了。他看着母亲瞬间苍白的脸,还有那双迅速蓄满泪水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放软声音,但依旧坚持:“妈,这儿我来,你去里屋歇着。”
      母亲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抹了把脸,转身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向里屋。那个背影那么瘦小,那么佝偻,像一片风干的叶子。
      张存意盯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收回视线。他用力握紧拖把杆,指节泛白。
      然后继续拖地。
      拖把在地板上划出湿漉漉的痕迹,一圈一圈,像树的年轮,记录着时间的流逝和生活的磨损。拖到角落时,他看见几只淹死的蟑螂,漂浮在最后的积水里,肚皮朝天,细腿僵硬地伸展着。
      他盯着那几只蟑螂看了几秒。
      然后面无表情地用拖把头把它们扫进簸箕,倒进门口的垃圾桶。
      拖完地,已经六点半了。天开始真正亮起来,灰白的光线从破窗户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惨淡的光斑。他站在那片光里,从围裙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
      烟雾吸进肺里,尼古丁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但很快又绷紧了——脑子里那根弦,好像永远也松不下来。他靠在灶台边,看着门外逐渐苏醒的巷子。早点摊支起来了,卖豆浆油条的阿姨正在炸油条,“滋啦滋啦”的油爆声混着豆浆的香气飘过来。几个上班族匆匆走过,手里拎着公文包,脸上挂着没睡醒的麻木。
      生活还在继续。不管昨晚经历了什么,太阳照常升起,人们照常奔波。
      就在他抽到第三口烟时,巷子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穿着挺括的西装,白衬衫,深色领带,一身标准的奢侈品销售打扮。但脚上……张存意眯了眯眼,确认自己没看错——是一双白色匡威帆布鞋,鞋头已经开胶,鞋带洗得发白。而且那人走路的姿势明显不对,一瘸一拐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腰背却挺得笔直,像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是郑逢时。
      张存意没动,就站在店里,隔着破窗户看着那个人慢慢走近。晨光灰蒙蒙的,郑逢时的轮廓在逆光里有些模糊,像从一场大雾里走出来的人影。他走得很慢,很艰难,但一步一步,很稳。
      郑逢时显然也看见他了。两人的目光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在潮湿的空气里撞上。
      谁也没说话。
      就那么看着。
      郑逢时经过店门口时,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他转过头,视线扫过店里的狼藉——掉落的墙皮,泡水的痕迹,空荡荡的桌椅,最后落回张存意身上。
      张存意嘴里叼着烟,迎着他的目光,没移开。
      两人对视了几秒。
      然后郑逢时先开口,声音有点哑,可能也是刚醒:“窗户破了。”
      张存意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吐出一口烟圈:“看得见。”
      “不冷?”郑逢时问,目光落在他只穿了件薄T恤的身上。
      “还行。”张存意答得简短。
      郑逢时沉默了一下,目光下移,落在张存意的脚上:“脚怎么样了?”
      张存意愣了一下。他没料到郑逢时会问这个,更没料到郑逢时注意到了他昨晚踢机器的事。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窘迫的情绪窜上来,烧得他耳根发烫。
      “关你什么事。”他语气不自觉地冲了起来。
      郑逢时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生气,也不尴尬,只是点了点头,很平静地说:“是不关我事。”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张存意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心里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脱口而出:“你脚不也瘸着?”
      郑逢时停下,没回头。
      “五十步笑百步。”张存意又补了一句,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
      郑逢时慢慢转过身。晨光里,他的眼睛很深,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沉寂的黑色。而张存意的眼睛很红,眼底有血丝,有疲惫,还有一层薄薄的、不肯服输的硬壳,像要着火。
      两人就这么在清晨潮湿的巷子里对峙着,谁也不让谁。远处早点摊的油爆声,近处屋檐滴水的滴答声,还有巷子深处隐约传来的收音机早新闻的声音,都成了这场无声对峙的背景音。
      过了一会儿,郑逢时突然笑了。
      不是那种标准的、嘴角上扬十五度的职业微笑,是真的笑——嘴角咧开一个不算好看的弧度,眼尾挤出细密的纹路,连右眉尾那道疤都跟着牵动了一下。这个笑很短暂,甚至有点突兀,但很真实。
      张存意愣住了。
      他第一次看见郑逢时这样笑。褪去了柜台前那层精致的伪装,这个笑里有疲惫,有自嘲,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近乎破罐破摔的坦然。
      “你说得对。”郑逢时笑着摇摇头,声音里也带上了一点笑意,“咱俩都瘸,谁也别说谁。”
      说完,他不再停留,摆了摆手,转身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很快消失在巷子拐角。
      张存意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手里的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烫到了手指。他这才回过神,把烟蒂扔进门口还没干透的积水里。
      “嘶”的一声轻响,烟蒂熄灭了,冒出一缕最后的青烟。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脚。昨晚踢机器的地方,脚背肿了一块,青紫色的淤血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扎眼,像个发霉变质的馒头。
      确实瘸。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拉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然后转身,走回一片狼藉的店里。
      还有很多活要干。

      万象天地今天的气氛很诡异。
      台风过后的第一天,商场里空空荡荡,往日熙攘的人流不见了踪影。清洁工在拼命拖地——昨晚雨水从玻璃穹顶的缝隙渗进来,昂贵的大理石地面上全是难看的水渍。几个维修工搭着梯子在检查照明电路,梯子架得到处都是,让本就冷清的空间更添了几分混乱。
      郑逢时一瘸一拐地走进员工通道时,正好遇见主管从里面出来。
      主管今天破天荒地没化妆,素着一张脸,眼袋垂到颧骨,法令纹深得能夹死蚊子,看起来比平时老了至少十岁。她看见郑逢时,目光在他脚上那双白色匡威上停留了两秒,眉头皱了皱,但最终没说什么,只是问:“脚还没好?”
      “快好了。”郑逢时面不改色地撒谎。
      主管又盯着他的脚踝看了几秒——那里肿得连裤脚都显得有些紧绷。她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疲惫:“算了,今天也没什么客人。你去仓库整理一下新到的秋装吧,别在前台站着了。能坐就坐会儿。”
      郑逢时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转身往仓库方向走。主管的好意他心领了,但也不会天真到以为这是纯粹的关心。月底了,销售压力大,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岔子。一个站不稳的销售,一个形象有瑕疵的员工,在主管眼里都是潜在的风险。让他去仓库,是保护他,也是保护店里的“形象”。
      经过更衣室时,虚掩的门缝里飘出压低的说笑声。郑逢时本没在意,但几个熟悉的字眼钻进耳朵,让他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真的假的?王姐又找他了?昨天不是刚来过吗?”
      “千真万确!我昨天去VIP室送水,亲眼看见的,门都没关严实。王姐就坐那儿,他半跪在旁边给她试包,那姿势……啧。”
      “玩得挺花啊。不过也是,王姐出手大方,随便指缝里漏点就够他赚的了。”
      “可不是嘛。听说他爸还欠着一屁股债呢,他妈看病花的,房子都卖了。他不这样,哪来的钱还?”
      “哎,你说他到底……那什么过没?”
      “这谁知道。不过看王姐那架势,迟早的事吧?长得好看就是资本啊,咱们累死累活站一天,不如人家陪富婆聊一个小时……”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窥探到秘密的兴奋和鄙夷交杂的意味。郑逢时站在门外,背贴着冰冷的墙壁。更衣室的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两个柜姐的背影——一个正对着镜子仔细地补口红,另一个在换衣服,裸露的背脊在日光灯下白得晃眼。
      他站着,听着。
      听着那些关于他的、半真半假的传言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听着他的困境、他的窘迫、他那点可怜的自尊被放在舌尖上咀嚼、品评。
      听着这个光鲜亮丽的行业里,最底层、也最残酷的生存法则——在这里,尊严是明码标价的,是可以被随意称量和交易的。
      里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能是说累了,也可能是怕被人听见。
      郑逢时推门进去。
      “咔嗒”一声轻响,门开了。里面两个正在说话的柜姐像被按了暂停键,同时僵住。补口红的那个手一抖,鲜艳的红色画到了下巴上,留下一道滑稽的痕迹。换衣服的那个慌忙把还没扣好的衬衫拉紧,脸上闪过慌乱和尴尬。
      郑逢时看也没看她们,径直走到自己的储物柜前,输入密码。锁“咔”一声弹开。柜子里收拾得很整齐:三件熨烫平整的白色衬衫用防尘袋套着挂好,一瓶100ml的Byredo“无人区玫瑰”香水立在角落,旁边是一盒已经见底的遮瑕膏,还有那管姚青青给的、还没拆封的日本膏药。
      他把那管膏药拿出来,撕开包装,取出一片。然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裤脚卷起来,露出红肿的脚踝。冰凉的膏药贴上去,带着一股浓烈的薄荷和中药混合的刺鼻气味。
      他贴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贴好后,他直起身,转向墙上的全身镜。镜子里,那两个柜姐还僵在原地,看着他,眼神里混杂着心虚、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郑逢时转过身,正对着她们。
      “说完了?”他问,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任何波澜。
      两个柜姐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补口红的那个下意识想去擦下巴上的口红印,手抬到一半又僵住了。
      “说完了就干活吧。”郑逢时继续说,语气依旧平淡,“今天虽然没客人,但主管说了,要整理仓库,盘点新品。”
      说完,他不再看她们,转身走出了更衣室。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音很差,他还能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压得极低的、气急败坏的声音:
      “……他听见了?!”
      “肯定听见了!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就当没说过呗!他自己都不干净,还敢说我们?”
      郑逢时扯了扯嘴角。
      想笑,却觉得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受控制。最后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仓库在商场最偏僻的角落,没有窗户,全靠日光灯照明。空气里有新布料和防蛀剂混合的味道,还有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霉味。他在一堆叠放整齐的货箱上坐下,把右脚抬起来,搁在另一个矮箱上。
      膏药贴上去凉飕飕的,但疼痛并没有减轻多少。那是一种从骨头深处透出来的、顽固的钝痛。
      他靠在冰冷的金属货架上,闭上了眼睛。
      黑暗袭来,但脑海里却异常清醒。更衣室里那些话像复读机一样在耳边循环播放:
      “玩得挺花啊。”
      “长得好看就是资本。”
      “听说他爸还欠着一屁股债呢……”
      是啊,欠债。
      父亲卖掉老家房子给母亲治病,还欠了三十万。母亲去世后,父亲来深圳开滴滴,每天在路上跑十几个小时,腰椎间盘突出疼得直不起腰,还在坚持。每个月给他转一千块钱,备注“别嫌少”。他怎么能嫌少?那是父亲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是父亲用健康换来的。
      而他呢?在奢侈品店站柜台,穿着光鲜,对着有钱人点头哈腰,赚着勉强糊口的工资,背着分期付款的手机,住着即将拆迁的握手楼,连脚站坏了都不敢请假。
      这就是他的生活。外表光鲜,内里千疮百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把他从窒息的思绪里拉出来。是父亲。
      “逢时,泡脚了吗?”
      郑逢时盯着屏幕上那行简单的问候,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很久没有落下。最后,他打字回复:“泡了。”
      撒谎。那个粉红色的足浴盆还装在箱子里,放在墙角,盖着脏抹布。
      但他只能撒谎。
      父亲很快回复:“那就好。记得加艾草,活血。我特地买的,药房的人说这个效果好。”
      “知道了。”
      “今天台风后第一天,商场人少吧?你趁机多休息休息,别老站着。”
      “嗯。”
      “钱还够吗?爸今天跑了个长途,多赚了二百,再给你转点?”
      “不用。”郑逢时回复得很快,几乎是下意识的,“够。你自己留着,买点好的吃,别总吃盒饭。”
      发送出去后,他看着那句“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够什么?
      信用卡逾期三天,催收电话明天就会打爆。手机分期还有十八期没还。房租下周一到期。脚踝肿成这样,也不知道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去一趟,挂号费检查费药费,又是几百上千。
      但他不能说。
      他不能说,爸,我信用卡透支了,银行要起诉我。
      他不能说,爸,我脚疼得走不了路,可能得停工。
      他不能说,爸,我觉得我快撑不下去了,深圳这座城市像一张巨大的磨盘,正在一点点把我磨成粉末。
      他只能说:够。
      就像昨天在沙县店里,张存意对他母亲说:没多少。
      都是谎言。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却又必须存在的谎言。是他们留给亲人的最后一点体面,是他们在生活的重压下,死死护住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郑逢时收起手机,重新闭上眼睛。
      仓库里很暗,只有头顶那盏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他看着那束光,看了很久。光里有细小的尘埃在飞舞,永无止境,不知归宿。
      然后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货架前,开始整理新到的秋装。
      该干活了。
      就算脚疼。
      就算心像被扔进了绞肉机。
      也得干。
      这就是生活。

      下午三点,玻璃店的老师傅开着一辆脏兮兮的小面包车来了。张存意刚调好一大盆饺子馅,手上、围裙上全是面粉。看见师傅下车,他洗了洗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出去。
      “就这扇?”老师傅叼着烟,眯眼打量着破掉的窗户,语气见怪不怪。台风过后,这样的活他一天能接七八单。
      “嗯。”张存意点点头。
      老师傅不再多问,从车里搬出工具和玻璃。动作麻利得很,三两下就把残存的碎玻璃拆干净,然后用刮刀清理窗框,糊上白色的腻子。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
      张存意靠在门框上看着,问:“多久能好?”
      “一小时吧。”老师傅头也不抬,手里的活儿不停,“不过小伙子,你这窗户框都锈透了,腻子糊上去也管不了多久。听我一句劝,整个换了,一劳永逸。”
      “多少钱?”
      “连工带料,好点的材料,八百。普通的六百。”
      张存意沉默着。八百,够他交半个月水电费,够买一百多斤猪肉,够母亲两个月的药钱。他盯着那扇锈迹斑斑的旧窗框,它确实老了,边缘的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铁锈,像一道溃烂的伤口。
      “……不换。”最后,他说,声音有点干。
      老师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是理解还是不屑,没再劝,只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装玻璃的时候,郑逢时正巧路过。他趁着下午客流量几乎为零的档口,跟主管说去洗手间,实则溜出来喘口气,抽根烟。刚点燃烟,抬头就看见马路对面沙县门口的情景。
      张存意站在那里,身上那件黑色T恤被汗水洇湿了一小片在后背,深色的围裙带子勒出过细的腰身。他侧着脸,目光落在老师傅装玻璃的手上,没什么表情,但嘴角抿得很紧,下颚线绷出一道倔强的弧度。
      郑逢时停下脚步,就站在马路这边看着。
      张存意似乎察觉到了视线,转过头,目光穿过马路,落在他身上。两人对视了一眼,张存意很快移开视线,像没看见他一样,重新看向师傅干活的手。
      郑逢时也没说话,就站在那里,手里的烟慢慢燃烧。
      玻璃装好了,老师傅收拾工具,张存意扫码付钱。三百五十块,手机提示音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老师傅开车走了,卷起一小股尘土。
      张存意没立刻回店。他走到新装好的玻璃窗前,伸手摸了摸。玻璃很凉,很光滑,像一面崭新的镜子,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脸——头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脸上还沾着一点没擦干净的面粉,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点别的什么。是茫然?还是麻木?
      他看了几秒玻璃里的自己,然后猛地移开视线,像是不愿再多看一眼。
      转身回店,经过那台沉默的蒸饺机时,他脚步顿了顿。插上电,按下开关——毫无反应,连指示灯都没亮。下午说好要来的维修工,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见。
      他盯着那台铁灰色的机器,它笨重、陈旧,底部还残留着昨夜积水的污痕。这是父亲留下的,是他和母亲七年生计的依靠,也是压在他肩上的一副重担。七年了,它日夜运转,蒸出成千上万个饺子,也蒸干了他最好的年华。
      一股无名的邪火突然从心底最深处窜起来,烧得他喉咙发干,眼睛发烫。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他抬起右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在了机器的侧面——
      “哐——!!!”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巨响在狭小的店铺里炸开,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落。机器纹丝不动,只是外壳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鞋印。而张存意自己,则被反作用力震得后退了半步,脚背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蹲下身,不是因为脚疼,而是那一脚仿佛抽空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他用双手抱住头,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指节用力到泛白。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初很轻微,然后越来越剧烈,像寒夜里冻得发抖的人。但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关,把所有的呜咽都堵在喉咙深处。
      郑逢时隔着马路,隔着那扇崭新的玻璃窗,清楚地看见了这一切。
      他看见张存意踹向机器时那股近乎绝望的狠劲。
      看见巨响之后那人蹲下去的、瞬间垮掉的背影。
      看见那单薄的肩膀在无声地剧烈颤抖。
      像一片被狂风撕扯到极限的叶子,终于支撑不住,蜷缩起来,等待最后的碎裂。
      郑逢时夹着烟的手指,很轻地蜷缩了一下。
      烟灰掉下来,烫到了他的手背,他都没察觉。
      他想走过去。
      推开那扇门,走到那个人身边。
      说点什么。什么都行。比如“别这样”,比如“会好的”,比如“我帮你看看机器”。
      但他脚像生了根,钉在原地。
      他就那么站着,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那个蹲在地上、抖得像风中残烛的身影。
      看了很久。
      久到手里的烟燃尽,烫到了手指。
      久到巷子口卖水果的阿姨好奇地探出头往这边张望。
      久到蹲在地上的张存意,慢慢停止了颤抖,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脸,然后撑着膝盖,有些踉跄地站起来,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后厨,关上了门。
      郑逢时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把早已熄灭的烟蒂扔进路边的排水沟。
      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脚踝还是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但心里某个地方,好像更疼。
      一种陌生的、钝钝的疼。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也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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