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下午四点,维修工终于姗姗来迟。是个染着黄毛的年轻小伙,背着个看起来比他年纪还大的工具箱,进门就大大咧咧地问:“老板,哪坏了?”
      “蒸饺机,进水了。”张存意已经从后厨出来了,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眼睛还有点红。他指了指角落里的机器。
      小伙蹲下来,熟练地拆开底座。里面果然还有积水,电机周围一片狼藉。“啧,泡得挺透。”他嘟囔着,用螺丝刀拨弄了几下,“电机烧了,得换。”
      “多少钱?”张存意直接问。
      “电机看你要什么牌子的,原厂的贵点,三百五。副厂的便宜,两百八。人工费五十。”小伙报出价格,眼睛偷偷瞟着张存意的脸色。
      张存意在心里快速计算。三百五加五十,四百。加上早上的玻璃钱三百五,已经七百五了。他口袋里的现金,加上手机里那点余额……
      “换副厂的。”他说,声音没什么起伏。
      “行。”小伙也不废话,开始从工具箱里掏零件。
      维修的过程枯燥而漫长。张存意没再盯着看,他走到操作台边,开始准备晚上要用的配料。剁肉馅,切葱花,调酱汁。机械性的劳动能让他暂时放空大脑,不去想那些数字,不去想那份贷款合同,不去想母亲红着眼圈的样子。
      母亲端着一碗清汤面从里屋出来,面碗上冒着微弱的热气。“师傅,辛苦了,吃点东西吧。”她把面放在一张干净的桌子上。
      小伙摆摆手,手上全是油污:“不用不用阿姨,马上就好。”
      “吃点吧,不耽误。”母亲执意把筷子摆好,又看向张存意,“存意,你也吃。从早上到现在,水都没喝几口。”
      张存意看了眼那碗面——清汤,白面,漂着几片蔫了的青菜,连一滴油星都看不见。他摇摇头:“不饿,你先吃。”
      “不饿也得吃。”母亲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一双筷子塞进他手里,力道不大,但很坚持。她的手指粗糙,关节有些变形,是长期劳作留下的痕迹。“胃坏了,怎么干活?”
      张存意看着母亲的手,又看看她殷切而担忧的眼神,那股堵在胸口的硬块好像松动了一点。他接过筷子,低声说:“你也吃。”
      母子俩就在维修工拆卸机器的背景音里,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旁,沉默地吃着一碗清汤面。面没什么味道,汤是温的,但吃下去,空荡荡的胃里总算有了点暖意。
      母亲吃得很慢,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张存意知道她想问什么——钱哪来的,以后怎么办。但他不想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他只是低着头,一口一口,认真地把面吃完,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修好机器,已经快五点了。小伙调试了一下,机器发出“嗡嗡”的运转声,蒸汽阀“嗤”地喷出一股白气。
      “好了,老板。”小伙擦了把汗,“你试试。”
      张存意走过去,放上一笼冻饺子。几分钟后,蒸汽弥漫,熟悉的食物香气慢慢充满了狭小的空间。他关掉机器,对小伙点点头:“可以了。”
      付了钱,送走维修工,店里终于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蒸饺机微微的余温和空气中残留的机油味。母亲收拾着碗筷,小声问:“存意,今晚……还营业吗?”
      张存意看着刚刚恢复生机的店铺,墙上的水渍还没干透,新装的玻璃窗在暮色里反射着冷光,桌椅虽然搬回来了,但摸上去还是潮乎乎的。他摇了摇头:“不了,你早点休息。明天……明天再看。”
      “那你呢?”
      “我出去一趟。”张存意解下围裙,搭在椅背上。
      “去哪?”母亲追问,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忧虑。
      “办点事。”张存意避开了她的目光,走到里屋,换了件相对干净点的T恤——其实也只是没沾上面粉而已。然后他拿起手机和钥匙,对母亲说:“别等我吃饭。”
      走出店门时,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过来。天空是暗沉沉的铅灰色,云层压得很低,好像随时会再下一场雨。他走到巷子口,拦了辆出租车。
      “去哪?”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他。
      “福田CBD,卓越世纪中心。”张存意报出地址,声音有些疲惫。
      车汇入晚高峰的车流。深圳的傍晚总是这样,喧嚣而匆忙。高架桥像一条条发光的血管,输送着疲惫归家的人们。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在渐暗的天色里依然明亮,像一块块冰冷而昂贵的琥珀,封印着无数人的野心和劳碌。
      张存意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繁华的商圈,拥挤的地铁口,步履匆匆的行人,霓虹闪烁的广告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是八卦岭那条潮湿狭窄的巷子,是那间十二平米、墙皮剥落的小店,是那台修了又修的蒸饺机,是母亲那双忧心忡忡的眼睛。
      还有……那份刚刚签下、利息高得吓人的贷款合同。
      车停在了卓越世纪中心气派的大门口。张存意付了钱,下车。仰头望去,这栋摩天大楼在暮色中矗立,玻璃幕墙反射着城市璀璨的灯火,高耸入云,气势逼人,像一把直插天际的、冷漠而华丽的利刃。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大堂宽敞明亮得刺眼,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天花板上奢华的水晶吊灯。衣着光鲜的白领们快步穿梭,高跟鞋和皮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薰和咖啡混合的味道。穿着制服的保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进出的人群。
      张存意感到一阵轻微的不适。他身上洗得发白的T恤,膝盖磨白的牛仔裤,还有鞋子上没刷干净的泥点,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像个误闯入另一个世界的异类。他尽量挺直脊背,走向电梯间。
      电梯是高速观光梯,三面玻璃。他走进去,按下23楼。电梯门无声地合拢,然后平稳而迅猛地上升。失重感传来的瞬间,他看着玻璃外急速下降的城市景观,灯火如星河般铺展在脚下,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而他正在升向高处,升向那个可以决定是否借给他三万块钱的地方。
      “叮。”
      23楼到了。电梯门打开,外面是另一番景象。深灰色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柔和的灯光打在墙壁简约的艺术画上,前台穿着米白色套装的女孩妆容精致,笑容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您好,请问找谁?”
      “李经理。”张存意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有预约吗?”
      “有,三点,张存意。”
      女孩在电脑上查了一下,随即露出更职业化的笑容:“李经理在会客室等您,这边请。”
      她被引导着穿过安静的走廊,来到一间会客室门口。女孩轻轻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
      推开门,会客室很大,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此刻窗外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深圳最繁华的夜景如同一幅璀璨的画卷铺陈在眼前。李经理正背对着门,端着杯咖啡,欣赏着窗外的景色。听到动静,他转过身,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张老板,来了,坐。”
      张存意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坐下,沙发很舒服,但他如坐针毡。
      “合同都签好了,款应该已经到账了吧?”李经理在他对面坐下,姿态放松。
      “到了。”张存意点点头。
      “那就好。还有什么问题吗?”李经理啜了一口咖啡,语气随意。
      张存意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他看着李经理那张保养得宜、总是挂着笑容的脸,又看了看窗外那片仿佛触手可及的繁华,喉咙有些发干。他知道现在提要求很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得寸进尺,但他还是开了口,声音有些艰涩:
      “李经理……利息,能不能……再低一点?”
      李经理脸上的笑容淡了一分,但依旧维持在脸上。他把咖啡杯轻轻放在光洁的茶几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张老板,”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咱们合同都签了,款也放了。现在再说这个,不合规矩啊。”
      “我知道。”张存意低下头,盯着自己牛仔裤上那个磨白的破洞,“但我……确实很难。店刚遭了灾,修东西花了不少,下个月房租还要涨……”
      李经理沉默地看着他,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哒哒声。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会客室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发出轻微的送风声。
      过了一会儿,李经理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张老板,不是我不想帮你。但我也是打工的,公司有公司的规定。你这笔贷款,风险本来就不低,我能批下来已经费了不少劲了。”
      张存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早该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在这个地方,在这栋楼里,同情和规矩比起来,一文不值。
      就在他准备放弃,起身离开的时候,李经理忽然又开口了:“这样吧。”
      张存意抬起头。
      李经理看着他,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意味,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最后的残值。“我私人借你两千,现金,不算利息。就当你应个急。”他顿了顿,补充道,“但你得答应我,下个月开始,必须按时还公司的贷款,一期都不能拖。不然……我也很难做。”
      张存意愣住了。他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发展。他看着李经理,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戏谑或者别的什么意图,但只看到一片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某种经历过世事后的平淡。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声音干涩。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帮我?”张存意不明白。在这个一切都明码标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施以援手?
      李经理笑了笑,那笑容里第一次没有了职业化的弧度,显得有些疲惫,也有些遥远。“因为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实在人。”他说,目光望向窗外璀璨的夜景,“实在人,肯吃苦,有担待。这样的年轻人,在深圳不多了。”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张存意,“我二十六岁的时候,也像你一样,揣着几百块钱来深圳,睡过桥洞,吃过馒头配开水。那时候如果有人肯拉我一把,也许我会少走很多弯路。”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走回来,放在张存意面前的茶几上。信封不厚,但很平整。
      “拿着吧。”李经理说,“记住,下个月开始,按时还。”
      张存意看着那个白色的信封,没有立刻去拿。两千块钱,不多,但足以支付店里接下来几天的开销,能让母亲稍微安心一点。可这钱拿在手里,像炭火一样烫。
      最终,他还是伸出手,拿起了信封。很轻,但又很重。
      “我会还的。”他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知道。”李经理也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我送你去电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会客室,穿过安静的走廊,来到电梯间。等电梯的时候,李经理忽然说:“张老板,深圳就是这样。它很残酷,但也给肯拼的人留了机会。别放弃。”
      电梯门开了。
      张存意走进去,转过身,面对李经理。电梯门缓缓合拢,将那张带着复杂神情的脸,和那条铺着深灰色地毯的、安静的走廊,一点点隔绝在外。
      电梯开始下降。
      失重感再次传来。
      张存意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两千块钱的信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然后,他忽然笑了。
      无声地,嘴角咧开,眼睛却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笑得比哭还难看。
      李经理说,深圳不会辜负努力的人。
      可李经理大概永远不会明白,有些人的努力,就像往一个漏底的桶里倒水,永远也填不满。有些人的挣扎,是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拼命挥舞手臂,却只搅起更多污浊。有些人的“实在”和“担待”,在这个速度至上、利益至上的城市里,是最廉价、也最无用的品质。
      电梯到达一楼,“叮”一声,门开了。
      外面是大堂明亮到刺眼的灯光,和川流不息的人群。
      张存意迅速抹了把脸,把信封塞进牛仔裤口袋,挺直脊背,走了出去。
      夜色已经浓了。
      城市的灯火亮得晃眼,像一场盛大而虚假的梦。
      他走进这场梦里,走向公交站台。
      该回去了。
      店里还有一堆事。
      母亲还在等他。
      生活,还在继续。
      无论多难。

      郑逢时下班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脚踝的疼痛从钝痛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尖锐的刺痛,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钉子上。他一瘸一拐地挪到后巷——那个他每天下班后短暂的避难所,靠在冰冷的砖墙上,点燃了今天的不知道第几支烟。
      后巷很安静,只有远处马路传来的模糊车声,和近处垃圾桶旁几只野猫翻找食物的窸窣声。惨白的安全灯照亮一小片区域,把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烟抽到一半,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是父亲。
      “逢时,下班了吗?”父亲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带着明显的疲惫,还有被电流放大后的沙哑。
      “嗯,刚下。”郑逢时吐出一口烟。
      “脚怎么样了?泡了吗?”父亲永远记挂着他的脚。
      “泡了。”郑逢时面不改色地重复着早上的谎言,舌尖泛起一丝苦涩。
      “那就好。爸今天跑了趟去东莞的长途,路不好走,但钱多点儿。给你转了五百,你收着,买点好的吃,别总吃商场里那些又贵又难吃的东西。”
      郑逢时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挤出一个字:“……嗯。”
      “你妈要是还在,肯定天天给你煲汤……”父亲的声音顿了顿,像是突然意识到说错了话,急忙刹住车。电话两头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母亲是父子俩之间绕不开的伤疤,一碰就疼。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清了清嗓子,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盖刚才的失言:“反正你收着,该花就花。年轻人,别太省。”
      “……知道了。”郑逢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低的。
      挂了电话,微信提示音立刻响起。转账通知:500元,备注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吃饭”。
      郑逢时盯着屏幕上那个数字,还有那两个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掉下来烫到手背,他才猛地回过神,按熄了屏幕。
      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也不管地上脏不脏。把头埋进臂弯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眶很热,但他死死咬着牙,没让任何东西掉出来。
      收了那五百块。
      余额变成了633.87。
      还是少得可怜,还是填不上那些窟窿。
      但至少,又能撑几天了。
      他坐了一会儿,直到双腿开始发麻,才撑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穿过那条总弥漫着复杂气味的巷子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沙县小吃的方向。
      店门关着,卷帘门拉了下来,但门缝底下透出一线温暖的黄光。那光很微弱,在昏暗的巷子里,却像黑暗海面上的一座小小灯塔。
      他停下脚步,看着那道光。
      看了很久。
      心里那个被更衣室流言、被脚痛、被债务压得沉甸甸的角落,好像被那线光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
      站在那扇紧闭的卷帘门前,他犹豫了几秒,然后抬起手,曲起手指,在金属门板上轻轻敲了敲。
      “咚、咚、咚。”
      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有些突兀。
      里面没有动静。
      他又敲了敲,力道稍微重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卷帘门底部被从里面向上推起了一小截,露出一个狭窄的缝隙,和一双穿着廉价塑料拖鞋的脚。
      缝隙扩大了一些,张存意的脸出现在门后。他好像刚洗过脸,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脸上还挂着水珠。看见是郑逢时,他显然愣了一下,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干嘛?”
      郑逢时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管姚青青给的、还剩不少的日本膏药,从门缝里递了过去。
      张存意低头看着那管蓝色的药膏,没接,目光里充满了警惕和疑惑。
      “治跌打损伤的。”郑逢时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没说话而有些沙哑,“日本货,听说效果还行。”
      张存意还是没动,目光在那管药膏和郑逢时的脸上来回扫视,像是在判断这是不是又一个恶意的玩笑或者施舍。
      两人隔着那道窄窄的门缝僵持着。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过,带着夜间的凉意。
      过了几秒,张存意忽然扯了扯嘴角,那是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带着明显的自嘲和尖锐:“郑逢时,”他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可怜?特需要人帮助?特像条丧家之犬,谁扔根骨头都得摇尾巴?”
      郑逢时愣住了。他没想到张存意会这么直接,这么尖锐地把话挑明。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不是这样,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是不是觉得,我看见你这管‘高级进口药膏’,就得感恩戴德?”张存意继续说,语气里的讽刺越来越浓,“咱俩很熟吗?不过就是台风天一起躲过雨,早上碰见打声招呼的交情。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要你的东西?”
      郑逢时被这一连串诘问钉在原地,手里的药膏变得无比烫手。他看着张存意那双在昏暗光线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愤怒的骄傲,还有被深深刺痛后的防御。
      他忽然明白了。
      他明白了张存意早上那句“五十步笑百步”里的真正意味。
      那不是嘲讽,是共鸣。是看见另一个同样在泥泞里挣扎的人时,那种既不屑又同病相怜的复杂情绪。
      而现在,他这管药膏,在不经意间,变成了对那种“同病相怜”的否定,变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令人难堪的“关怀”。
      “不熟。”郑逢时收回手,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有些冷淡,“所以你不要就算了。”
      他不再看张存意,转身,准备离开。脚踝的疼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
      “等等。”
      身后传来张存意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也去掉了一些尖锐。
      郑逢时停下,但没有回头。
      他听见卷帘门又被往上推高了一些的摩擦声,然后脚步声靠近。一只手从他身侧伸过来,拿走了他手里的那管药膏。
      手指接触的瞬间,郑逢时感觉到张存意的手很凉,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固执的冷硬。
      “谢了。”张存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很低,很快,像是不情愿,又像是怕被听见。
      然后,是卷帘门被重新拉下的声音,“哗啦”一声,隔绝了里外。
      郑逢时在原地站了几秒。
      然后继续一瘸一拐地,朝自己租住的握手楼走去。
      脚还是很疼。
      但心里某个地方,好像没有那么堵了。
      回到那间六楼的小屋,他第一次没有无视墙角那个粉红色的快递箱。他走过去,用钥匙划开胶带,把那个看起来有点蠢的足浴盆拿了出来。
      按照说明书接上电,装满热水,撕开一包父亲买的艾草包扔进去。褐色的药汁很快晕染开来,一股浓郁的中草药味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
      他脱掉鞋袜,把肿痛的脚慢慢放进热水里。
      滚轮开始自动按摩,水流冲击着肿胀的踝关节。有点刺痛,但更多的是热敷带来的舒缓。他靠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
      张存意蹲在地上无声颤抖的背影。
      张存意隔着门缝,用那双燃烧着骄傲和防御的眼睛看他。
      张存意最后拿走药膏时,那声低低的、别扭的“谢了”。
      还有自己站在更衣室外,听着那些流言时,心里那片冰冷的荒芜。
      他们那么不一样。
      一个在光鲜亮丽的商场橱窗后,一个在烟火油腻的小吃店里。
      一个用精致的妆容和标准的微笑伪装,一个用毒舌的言语和冷漠的外表武装。
      但他们又那么像。
      都在和生活较劲。
      都在死撑着不肯倒下。
      都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藏起来,只露出勉强拼凑的体面。
      都渴望着被看见,又害怕被看得太清。
      郑逢时睁开眼,看着泡在氤氲热水里的双脚。水肿还没有消,皮肤还是红的,但在这温暖的包裹下,它看起来至少不那么糟糕了。
      他拿起手机,给父亲回了条消息:
      “爸,钱收到了。脚泡了,很舒服。艾草味很浓。”
      发完,他放下手机,重新闭上眼睛,将全身的重量交给那把破旧的椅子。
      窗外的深圳,夜色正浓。万千灯火如星辰般闪烁,勾勒出这座城市永不休眠的轮廓。那是一场盛大、辉煌、也无比残酷的梦。
      而在这场梦里,在这片璀璨的灯火之下,有无数个像他,像张存意一样的人。
      在狭窄的隔断间里,在油腻的灶台边,在冰冷的柜台后,在繁华的阴影里。
      挣扎着,疼痛着,硬撑着。
      在深夜里,给自己泡一盆或许没什么大用,但至少滚烫的热水脚。
      在沉默中,接过陌生人递来的一管药膏。
      然后告诉自己,也告诉生活: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日子,还得过下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