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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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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逢时在凌晨三点醒来,这次不是因为脚疼。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在万象天地的橱窗里,穿着那套价值两万八的秋季新款羊毛西装,摆着标准的展示姿势,一动不动。
窗外人来人往,无数张脸贴在玻璃上,朝他指指点点。那些脸模糊不清,只有嘴在一张一合,没有声音,但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和更衣室里那些柜姐说的一样。
然后橱窗的灯突然全灭了。
黑暗像墨汁一样涌进来,瞬间将他吞没。
他想动,动不了;想喊,发不出声音。
窒息感扼住喉咙,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抽干。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橱窗里的时候,一束光刺破黑暗——是沙县小吃门缝底下透出的那种昏黄的光。光里伸出一只手,手上沾着面粉,指甲缝里还有一点点葱花的绿色。
他猛地睁开眼。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手机充电器那点幽绿的光,像一只窥伺的眼睛。他大口喘着气,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睡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躺了足足五分钟,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深圳的夜空被城市的灯光染成一种浑浊的暗红色,看不见星星。巷子里很安静,连野猫的叫声都没有。
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醒来后,那种窒息感还在喉咙里残留不去。
他坐起身,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这个不到十平米的空间——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折叠桌,墙角堆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纸箱和杂物。简陋,拥挤,但至少是活的。不是橱窗。
脚踝还是肿的,但好像比昨天好了一点。他试着动了动,刺痛感还在,但没那么尖锐了。父亲买的足浴盆大概真的有点用。
他掀开被子下床,单脚跳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风带着凉意涌进来,还有远处24小时便利店隐约传来的音乐声。巷子对面的沙县小吃漆黑一片,卷帘门紧闭。张存意应该睡了。
郑逢时靠在窗边,点燃一支烟。
尼古丁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他想起梦里那只沾着面粉的手。
很粗糙的手,指甲剪得很短,指关节突出,虎口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和他每天接触的那些戴着钻戒、涂着精致指甲油的手完全不同。那是一双干活的手,一双在生活里反复磨砺、留下痕迹的手。
就像张存意那个人。
粗糙,直接,浑身是刺,像砂纸。
但也真实。
真实得像深圳夏天午后的暴雨,劈头盖脸,毫不留情,但过后,空气会干净那么一点点。
烟抽到一半,手机震了一下。不是短信,是微信。他拿起来一看,愣住了。
是张存意。
凌晨三点十七分,一个转账通知:200元。
备注栏空着。
郑逢时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眉头皱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药膏的钱?那管膏药撑死了几十块。还是……别的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退回。
几乎立刻,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张存意发来的文字消息,就两个字:
“收着。”
言简意赅,语气不善。
郑逢时打字回复:“什么意思?”
对方秒回:“膏药钱。”
郑逢时:“用不了这么多。”
张存意:“剩下的是你的跑腿费。”
郑逢时盯着“跑腿费”三个字,忽然有点想笑。跑什么腿?他不过是顺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但他没笑出来,心里反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张存意这是在划清界限,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把那份“帮助”明码标价,变成一场交易。
他想了想,回复:“膏药是别人送的,没花钱。”
这次,张存意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聊天框顶部的“对方正在输入…”反复出现又消失,最后只发过来一句:
“那你也收着。”
语气更硬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
郑逢时没再回复。他盯着那个200元的转账提醒,手指在“接收”和“退回”之间悬停。最后,他按熄了屏幕,把手机扔回床头。
不收。
也不退。
就这么放着。
他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张哭丧的人脸。黑暗中,那张脸似乎也在看着他,嘴角耷拉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点蟹壳青,他才重新拿起手机,点开和张存意的聊天框。那个橙色的转账提醒还挂在那里,像一道小小的、固执的伤口。
他打字:“膏药算我借你的。等你脚好了,请我吃顿饭。”
发送。
然后他关掉手机,闭上眼。
这次,他很快睡着了。没再做噩梦。
张存意是被手机震动吵醒的。不是闹钟,是微信消息提示音。
他迷迷糊糊地摸过手机,眯着眼睛看屏幕。凌晨五点十分,郑逢时的回复:“膏药算我借你的。等你脚好了,请我吃顿饭。”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三遍,然后扯了扯嘴角。
“矫情。”他低声骂了一句,但手指还是点开了那个转账提醒,选择了“退款”。
200块钱退了回去。
他放下手机,盯着天花板。房间里还很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点微光。母亲在隔壁房间睡得很沉,能听见轻微均匀的呼吸声。
脚背上的淤青已经变成了深紫色,边缘泛着黄,看着更吓人了,但碰上去的痛感减轻了不少。郑逢时给的那管日本膏药确实有点用,昨晚睡前贴了一片,凉丝丝的,消肿效果比云南白药明显。
但他不会告诉郑逢时。
也不会承认那管药膏帮了他。
有些东西,一旦承认了,就输了。输掉了那层用毒舌和冷漠辛苦筑起来的保护壳,输掉了在深圳这片弱肉强食的土地上,最后一点可怜的、脆弱的尊严。
起床,洗漱,准备开店。
今天的流程和往常一样,但又有些不一样。墙上的水渍还没干透,新装的玻璃窗在晨光里亮得刺眼,蒸饺机修好了,但运转的声音好像比往常大了一些,“嗡嗡”的,像个疲惫的老人。
母亲也起来了,眼圈有点红,大概昨晚也没睡好。她看着张存意忙碌的背影,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开始擀皮。
六点半,第一笼饺子上了蒸锅。白色的蒸汽“嗤”地冒出来,带着食物特有的、令人安心的香气,慢慢驱散了店里残留的那点霉味和潮气。
张存意站在灶台前,看着那团氤氲的蒸汽。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但又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改变了。
郑逢时今天脚好了很多。虽然还是肿,但至少能正常走路了,不用再一瘸一拐。他换回了那双意大利小牛皮的牛津鞋,脚踝处还是有些紧绷,但忍一忍还能穿进去。
出门前,他看了眼墙角那个粉红色的足浴盆。盆里的水还没倒,水面浮着一层褐色的药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水倒掉,把盆洗干净,放回盒子里。
然后他穿上西装外套,对着洗手间那面裂了一条缝的镜子,练习今天的微笑。
嘴角上扬十五度,露牙六颗,眼尾微弯。
完美。
只是镜子里的那双眼睛,比昨天更疲惫了。眼底的乌青像两团永远化不开的淤血。
他拿出遮瑕膏,又涂了一层。
万象天地今天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台风过境的影响似乎一夜之间就被这座城市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抹平了。商场里人流如织,奢侈品区又恢复了那种衣香鬓影、纸醉金迷的氛围。
郑逢时站在BV的柜台后,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迎接每一位走进来的客人。他的脚踝在皮鞋里隐隐作痛,但他站得很稳,腰背挺得很直。仿佛昨天那个一瘸一拐、需要躲在仓库里休息的人,根本不存在。
“欢迎光临。”他对一位走进来的女士微笑。
女士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目光在陈列的新款包包上流连。
郑逢时走过去,开始熟练地介绍当季主打款的面料、工艺和设计理念。他的声音低沉悦耳,用词专业而不晦涩,手势恰到好处,既能展示产品细节,又不会过于侵入客人的私人空间。这是两年站柜台练出来的本事,已经成了肌肉记忆。
女士试了两只包,似乎有些犹豫。
郑逢时适时地退后半步,微笑着说:“您可以慢慢看,不着急。这款编织工艺是我们品牌的经典,非常耐看,也很实用。”
他的语气温和而克制,既不会显得过于殷勤而让客人不适,也不会显得冷淡而丢失潜在订单。这个分寸他拿捏得很好。
最终,女士买下了其中一只。刷卡,打包,送客。一系列流程行云流水。主管远远地对他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
郑逢时鞠躬送走客人,转身时,脸上那副完美的微笑面具瞬间卸下,只剩下疲惫。他揉了揉眉心,走到柜台后面,趁着没客人的间隙,偷偷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脚踝。
更衣室里的那两个柜姐今天看到他,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再像昨天那样明目张胆地打量和议论。郑逢时视若无睹,该换衣服换衣服,该补妆补妆。只是当那个昨天把口红画到下巴上的柜姐经过他身边时,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就那么一眼,没什么情绪。
但那柜姐立刻像被烫到一样,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更衣室。
郑逢时对着镜子,补了点唇膏。
镜子里的男人英俊,精致,无可挑剔。
但也冰冷得像橱窗里的模特。
中午休息时,他没去员工食堂,而是溜达到了商场外面。台风过后的空气难得清新了一些,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在路边便利店买了瓶水,靠在栏杆上慢慢喝。
马路对面就是八卦岭。那条狭窄的巷子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得有些破旧,但也充满了烟火气。他能看见沙县小吃的招牌,能看见门口进进出出的食客,能看见那个穿着黑色T恤、系着围裙的身影在店里忙碌。
距离很远,他看不清张存意的脸,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但那轮廓很熟悉——微微佝偻着背,动作麻利而迅速,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不知疲倦地运转着。
郑逢时看了很久。
然后他拧上瓶盖,转身走回商场。
该回去站柜台了。
下午的客人更多了。也许是台风憋坏了购物欲,今天奢侈品的销量出奇地好。郑逢时忙得脚不沾地,连续接待了好几拨客人,嘴皮子都说干了。脚踝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脸上笑容不变,声音依旧温和专业。
四点多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店里。
是王姐。
她今天换了身打扮,香奈儿的粗花呢套装换成了爱马仕的丝质衬衫和长裤,手上的钻戒换成了更大的一颗,在商场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芒。她一进门,目光就精准地锁定了郑逢时。
“小郑。”她笑着走过来,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
郑逢时的心脏猛地一沉,但脸上立刻浮现出完美的微笑:“王姐,下午好。今天想看看什么?”
“随便看看。”王姐走到他面前,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听说你昨天脚受伤了?好了吗?”
“好了,谢谢王姐关心。”郑逢时微微躬身,姿态恭敬。
“好了就好。”王姐伸出手,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他西装的袖口,那里有一道不起眼的褶皱,“年轻人,身体最重要。别为了工作把身体搞垮了。”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触碰感。
郑逢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笑容依旧完美:“王姐说的是。”
王姐满意地收回手,开始在店里浏览新品。她看得很慢,每一件都要拿起来仔细端详,问很多问题。郑逢时陪在她身边,耐心地回答每一个问题,态度恭敬而专业。
但王姐的问题越来越刁钻,越来越偏离产品本身。
“小郑啊,你老家是哪里的?”
“湖南。”
“湖南好啊,出美人。”王姐笑着看他,“你长得就不像北方人,太秀气了。”
郑逢时微笑,没接话。
“在深圳买房了吗?”
“还没有。”
“租房住?一个月多少钱?”
“还好,不贵。”
“你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对自己好一点。”王姐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他,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审视和……兴趣,“住得太差,会影响状态。你看你这黑眼圈,昨晚没睡好吧?”
郑逢时依旧保持着微笑:“昨天台风,没睡好。”
“是吗?”王姐靠近了一步,身上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是那种很昂贵、很有攻击性的花香调,混着她身上本身的气质,形成一种令人不适的压迫感,“我看不光是台风吧?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眼神像X光,试图穿透他完美的外表,窥探内里的脆弱和不堪。
郑逢时感到一阵反胃。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甚至不能后退,不能露出任何一丝抗拒。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睑,避开了王姐过于直接的注视,声音依旧平稳:“没有,王姐多虑了。”
王姐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种了然,一种掌控,一种“我知道你在撒谎,但我欣赏你这份倔强”的玩味。
“行吧。”她不再追问,转身指向橱窗里一件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那件,拿给我试试。”
郑逢时如蒙大赦,立刻去取大衣。试衣间里,王姐换上了那件大衣,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郑逢时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帮她整理衣领和袖口。
镜子里的王姐雍容华贵,大衣的剪裁完美贴合她的身材,衬得她气度非凡。而镜子里的郑逢时,穿着笔挺的西装,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像一个完美的、没有灵魂的陪衬。
“好看吗?”王姐问,目光透过镜子看着他。
“很适合您。”郑逢时说,语气真诚,眼神专注,仿佛那件大衣真的美得不可方物。
王姐从镜子里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她转过身,面对面地看着他。两人距离很近,近到郑逢时能看清她眼角细密的纹路,能闻到她呼吸里淡淡的咖啡味。
“小郑,”她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蛊惑的味道,“我说真的。来我公司,待遇不会亏待你。比在这里……有前途。”
郑逢时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光洁的大理石瓷砖。瓷砖上倒映着天花板的灯光,也倒映着他和王姐模糊的影子。一个居高临下,一个卑微顺从。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眼,重新对上王姐的视线。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声音温和而坚定:“王姐,真的很感谢您的赏识。但我在BV做得很好,暂时没有换工作的打算。”
王姐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盯着他,眼神逐渐变冷,像淬了冰的刀子。
空气凝固了几秒。
然后,王姐忽然又笑了。这次的笑,比刚才冷得多,也尖锐得多。
“行。”她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腔调,但多了几分冷意,“那件大衣,包起来吧。”
郑逢时点头:“好的。”
他帮她脱下大衣,拿去包装。整个过程,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包装纸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空旷的VIP室里回响。
刷完卡,送王姐到店门口。鞠躬时,郑逢时听见王姐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
“郑逢时,你很有骨气。”
“但骨气,在深圳,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等着你后悔的那天。”
高跟鞋的声音逐渐远去,消失在商场嘈杂的背景音里。
郑逢时直起身,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转身走回柜台,脚步有些虚浮。脚踝疼得厉害,心脏也跳得很快,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主管走过来,低声问:“怎么样?”
“成交了。”郑逢时说,声音有点哑。
主管拍拍他的肩:“干得好。王姐这种客人,就得顺着她。”
郑逢时点点头,没说话。
他走到柜台后面,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心头那股翻涌的恶心感。
他想起王姐最后那句话。
“骨气,在深圳,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也许她说得对。
但他除了这点可怜的骨气,还剩下什么?
张存意今天生意不错。
也许是台风过后大家懒得做饭,也许是新装的玻璃窗让店里亮堂了不少,从中午开始,客人就络绎不绝。他和母亲忙得脚不沾地,蒸饺一笼接一笼地出,拌面一碗接一碗地拌,收银机的抽屉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忙是好事。忙起来,就没空去想那些糟心事,没空去算那些还不完的债,没空去感受脚背上隐隐的疼痛,也没空去琢磨凌晨三点郑逢时发来的那条别扭的消息。
下午三点多,高峰期刚过,他终于能喘口气。他靠在灶台边,点了支烟。烟雾吸进肺里,尼古丁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
母亲在擦桌子,动作很慢,看起来很疲惫。
“妈,你去歇会儿吧。”张存意说。
“没事,不累。”母亲摇摇头,但手上的动作明显迟缓了。
张存意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掐灭烟,走过去,拿过母亲手里的抹布:“我来,你去里屋躺会儿。”
母亲还想说什么,但看他态度坚决,最终没再坚持,擦了擦手,慢慢走进了里屋。
张存意继续擦桌子。桌子很油,需要用力才能擦干净。他擦得很仔细,连桌腿都不放过。擦到第三张桌子时,门口的风铃响了。
“欢迎光临。”他头也没抬,习惯性地说。
“生意不错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调侃的意味。
张存意抬起头,看见郑逢时站在门口。他已经换下了西装,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脚上还是那双白色匡威。看起来比白天在商场里少了几分距离感,多了点……人味儿。
“你怎么来了?”张存意皱眉,语气不太好。
“路过。”郑逢时说,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看起来修得差不多了。”
“嗯。”张存意低头继续擦桌子,没打算招呼他。
郑逢时也没在意,自顾自地走到一张刚擦干净的桌子旁坐下。然后他从随身带的纸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桌子上。
是一个崭新的、粉红色的足浴盆。
和郑逢时家里那个一模一样。
张存意擦桌子的动作停住了。他盯着那个足浴盆看了两秒,然后抬头看向郑逢时,眼神像在看一个神经病:“这是什么意思?”
“给你。”郑逢时语气平淡,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爸买的,非说好用。我用了一个,还剩一个。”
张存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不要。”
“拿着吧。”郑逢时把足浴盆往他那边推了推,“泡脚对你有好处。你天天站着,脚比我更受罪。”
“我说了不要。”张存意的语气硬了起来,“郑逢时,你是不是有病?白天在商场卖你的奢侈品,晚上跑来施舍我?”
郑逢时看着他,没生气,反而很平静:“不是施舍。”
“那是什么?可怜?同情?”张存意把手里的抹布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我告诉你,我不需要。我张存意再穷,再惨,也不需要别人可怜我,更不需要你用这些……这些没用的东西来提醒我,我过得有多差!”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胸膛微微起伏,眼睛又开始发红,像要着火。
郑逢时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等张存意说完,喘着粗气瞪着他时,他才慢慢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张存意,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都在看你笑话?”
张存意愣了一下。
“你是不是觉得,别人对你好一点,就是可怜你,就是施舍你,就是为了衬托你的悲惨?”郑逢时继续问,语气没什么起伏,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张存意心里,“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把所有人都推开,把所有的好意都当成恶意,你就安全了?就不会再受伤了?”
张存意张了张嘴,想反驳,但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我告诉你,”郑逢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两人距离很近,近到张存意能看清他眼底的血丝,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被汗水冲刷后残留的乌木香水味,“我脚也疼,我也欠债,我也住握手楼,我也每天对着有钱人赔笑脸,我也在硬撑。”
他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坚决地割开张存意那层坚硬的壳。
“我不是在可怜你,也不是在施舍你。”郑逢时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在给自己找个伴。”
“找个……一起泡脚的伴。”
说完,他退后半步,转身,走向门口。
“足浴盆放这儿了。要扔要留,随你。”
他推开门,风铃“叮铃”响了一声。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存意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粉红色的、崭新的足浴盆,又看看郑逢时消失的门口。
店里的灯光昏黄,照在那个足浴盆上,把它粉红色的塑料外壳照得有些廉价,也有些……刺眼。
他盯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慢慢走过去,伸出手,摸了摸足浴盆光滑的表面。
塑料很凉。
但好像,又没有那么凉。
晚上打烊后,张存意没有立刻关门。
他站在店里,看着那个被放在角落的粉红色足浴盆。母亲已经睡了,店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压缩机偶尔发出的轻微嗡鸣。
他犹豫了很久。
然后,他走过去,把足浴盆搬到了里屋的洗手间。按照说明书接上电,灌满热水。他没有艾草包,就倒了点盐进去——听人说盐水泡脚也能消肿。
脱掉鞋袜,把肿痛的脚放进热水里。
滚轮开始转动,水流冲击着脚背上的淤青和肿胀的脚踝。一开始有点刺痛,但很快,温热的水流包裹住双脚,那种舒适感慢慢扩散开来,顺着脚踝,爬上小腿,一直蔓延到紧绷的腰背。
他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太累了。
身体累,心更累。
但这一刻,在这盆热水里,在这间破旧但属于自己的小屋里,他好像能稍微喘口气了。
热水泡了二十分钟,脚上的淤青看起来好像淡了一点点,肿胀也消下去了一些。他把脚擦干,涂上郑逢时给的那管膏药。冰凉的药膏敷在皮肤上,带着一股浓烈的薄荷和中药混合的味道。
很冲。
但很舒服。
他躺到床上,盯着天花板。那只飞鸟形状的水渍还在那儿,翅膀张得很开。
但今晚,他看着那只鸟,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小小的、荒谬的念头:
也许……它真的能飞出去呢?
哪怕只是飞出去一点点。
哪怕只是从一个屋顶,飞到另一个屋顶。
那也是飞。
他拿起手机,点开和郑逢时的聊天框。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早上他退回那200块钱,以及郑逢时那句“膏药算我借你的。等你脚好了,请我吃顿饭”。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然后打字:
“脚没好。但饭可以请。”
发送。
等了几分钟,没有回复。
大概睡了。
张存意放下手机,关了灯。
黑暗中,他想起郑逢时白天说的那句话:
“我不是在可怜你,也不是在施舍你。我是在给自己找个伴。”
找个伴。
一起泡脚的伴。
一起在深圳这片深不见底的海里,挣扎着,不让彼此沉下去的伴。
这个念头很荒谬。
但也……好像没那么糟糕。
他闭上眼,睡着了。
这一次,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