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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死亡华尔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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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到天亮,我便穿上外套,抓起车钥匙,启程赶回老家。因为林晓的手机在妈那里。
我必须亲眼见到那个手机,还有……那些文件,关于林晓住院、证明她死亡的文件。
凌晨的高速公路,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雨刷规律地刮擦着车窗,冷静沉稳。
老家的小区寂静无声。我停在楼下,抬头看着四楼那扇漆黑的窗户。那里曾是我和妹妹的房间,现在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和满屋子的记忆。
我敲门。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
母亲打开门,穿着旧睡衣,眼下的乌青比上次见时更深。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问道:“小默?怎么这个点回来?”
“妈,”我直接表明来意,“晓晓的手机……给我。”
她没说话,侧身让我进屋。
屋里充斥着一种停滞的气息,混合着旧家具、中药和淡淡哀伤的味道。妹妹的房门关着,上面她初中时贴的明星海报,边角已经卷曲。
母亲从她卧室的抽屉深处,拿出一个透明的文件袋,放在茶几上。
动作很慢,很轻。
里面有三样东西:
1.一部贴着卡通贴纸的白色手机。
2.一张对折的、纸质坚硬的《居民死亡医学证明(推断)书》。
3.一张《遗体火化证明》。
“都在这里了。”母亲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手机……早就没电了。”
我先拿起了那部手机。按下Home键,屏幕漆黑。
然后,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份死亡证明。
纸张发出脆响。铅字打印的内容,公章鲜红刺目。
姓名:林晓。性别:女。死亡原因:急性心肌炎。死亡地点:市中心医院。死亡日期:2015年9月9日。
经办医师签名,龙飞凤舞,但清晰可辨。医院公章,红得像是永远不会褪色。
我手指颤抖着,打开火化证明。日期是三天后。殡仪馆的名称、编号、炉号……一切信息俱全,冰冷而精确。
每一个字,每一个公章,都在嘶吼着同一个事实:林晓已经死了。化为灰烬了。不存在了。
那么,昨晚在我手机屏幕上亮起的那个视频邀请……
我抬起头,看向母亲。她正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悲伤与某种我无法解读的情绪。
“怎么了?”她轻声问。
我摇摇头。
“那就好。”她走过来,收起了文件袋,重新放回抽屉深处,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别再胡思乱想了,小默。晓晓她……”
辞别了老妈,我直接开车回公寓。
我想,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回到小区,我没有急着回公寓,而是在小区外的花店,买了一束红玫瑰。
十一支。
花店老板娘熟稔地包装,笑着问:“送女朋友?”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扫码,付钱,转身离开。
我回到公寓楼,没有上楼。而是站在一楼大堂,保安亭的窗口后面,盯着福伯。他似乎在看报纸,没有抬头。
我径直走到电梯对面的公共休息区,在正对电梯门的沙发上坐下。把玫瑰放在膝上。
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在惨白的日光灯下,红得有些刺眼。
我盯着电梯跳动的数字。
上班时间,人进人出,不断有熟人朝我打趣。
九点十七分。电梯门缓缓打开,李娜走了出来。她今天穿了件米色的风衣,手里拎着通勤包,妆容精致,和昨晚浴室里那个惊恐万状的女人判若两人。
她看见我,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膝上的玫瑰,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
随后,她脸上挂起一丝淡淡的微笑,朝我点了点头,脚步未停,向大门走去。
“李娜。”我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眨了眨眼睫毛,笑容依旧。
我拿起玫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电梯间还有两个等电梯的住户,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我把玫瑰递给她。
“昨晚的事,不好意思。”我的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这个……就当赔罪。”
她没有接,看着玫瑰,又看看我,紧了紧手里的通勤包。
几息过后,她忽然伸出手,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最上面那朵玫瑰的花瓣。
“谢谢。”她终于开口,浅红色的唇没有一点光泽。
她收回手,从包里拿出纸巾,仔细擦了擦触碰过花瓣的指尖。
“花很漂亮,”她补充道,笑容完美,“但更适合送给……其他人。”
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身,踩着高跟鞋,步伐稳定地走出了玻璃大门,融入外面虚假的阳光里。
我拿着那束被拒绝的玫瑰,站在原地。
花瓣上,她指尖触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灰白色的指印。
我摘下她碰过的那片花瓣,凑到鼻尖,嗅到了一丝……
让我迷恋的味道。
我抱起那束红玫瑰,转身回了1033。
走进浴室,拧开热水,直到洗到皮肤发红,我才关掉水。擦干身体,从衣柜最深处翻出一套黑色西装,这套西装是林晓去年帮我挑的。她说:“哥穿西装最帅,以后见重要的人,一定要穿这个。”
我对着镜子,打了摩丝。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额前的碎发贴在额头上,露出饱满的额头。
换好西装,挑了一条黑领带系上。我走到酒柜前,拿出一瓶红酒。瓶身上落了层薄灰,我用纸巾仔细擦干净,启开瓶塞,醒在水晶杯里。
酒液暗红,像凝固的血,在杯壁上缓缓流淌。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沙发上,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窗外的太阳慢慢沉下去,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一条等待猎物的蛇。
晚上九点,我看了眼手表。
她快到家了。
我拿起醒好的红酒,倒了两杯。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对面的沙发上。然后,我把那束红玫瑰放在两杯红酒中间,花瓣上的红汁滴在茶几上,晕开小小的红圈,像一个血色契约。
唱针落下,尖锐又华丽的旋律瞬间铺满房间。三拍子的节奏本该优雅,却被扭曲的音符撕裂,像玻璃刮过琴弦,又像骨头在齿轮里转动——这才是猎食者该有的舞曲。
九点零三分,高跟鞋声踩着《死亡华尔兹》的节奏而来——“叮、叮、叮”,三拍子,精准得像节拍器。
脚步声在1021门口停下,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我没动,只是端着酒杯,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下一秒,我的房门被推开了。
李娜站在门口。
米色风衣脱了,换了一身黑色连衣裙,裙摆开衩到大腿根,露出白皙的腿。她化了浓妆,眼影是暗红的,口红也是暗红的,像刚喝了血。她的头发披在肩上,发梢沾着一点灰白的粉末,和我西装上的摩丝香味形成诡异的对冲。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她的声音不再是职场腔,带着一丝慵懒,像猫一样,“还特意准备了红酒和玫瑰?”
“知道你会来赴约。”我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西装的衣料摩擦着,发出轻微的声响。我伸出手,做出邀请的姿态,“我的舞伴,准备好了吗?”
她走进来,反手关上门。目光扫过茶几上的红酒和玫瑰,又落在我身上,眼底藏着玩味,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死亡华尔兹。”她笑了,声音裹在扭曲的旋律里,“你倒会选曲子。”
她看着我的手,又看了看茶几上的玫瑰,突然笑了。笑声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诡异的兴奋。
“专门为我的舞伴准备的。”我端起其中一杯红酒,递到她面前,指尖擦过她冰凉的手背,“喝了这杯,我们跳舞。”
她没接酒杯,反而伸手抚上我的西装领口,指甲上的灰白粉末蹭在黑色布料上,像一层薄霜。“你知道这首曲子的含义吗?”她凑近我,气息混着霉味和红酒香,“跳完,总要有人死。”
“我知道。”我笑着,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将酒杯塞进她另一只手里。
唱片机的旋律突然拔高,尖锐得刺耳。我拽着她往客厅中央走,红酒杯被她捏得死死的,暗红的酒液溅出来,洒在地板上,像一串血色的脚印。
《死亡华尔兹》的节奏越来越疯,我踩着三拍子的舞步,优雅得像参加晚宴。而她的身形,在旋律的重音上微微一颤——
那颤栗不像人类的反应,反倒像水波荡漾,从肩膀蔓延到指尖,红纱随之泛起涟漪。她的面容在光影里开始变化,像融化的蜡一般流动:红纱掩映下的少女容颜逐渐褪去,柔嫩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干枯,细腻的面颊爬满岁月的沟壑,眼窝深深凹陷,原本饱满的双唇萎缩成一道干枯的褶皱。
原本乌黑的长发如雪般泛白,发髻松散开来,银丝缕缕垂落,缠在她扭曲的脖颈上。
蜕变还在继续。她的手臂以违背骨骼构造的角度弯折,干枯的手指蜷曲如爪,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粉末。
“这才是死亡华尔兹该有的样子。”我贴着她干枯的耳廓,声音温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脚下的舞步丝毫没乱。西装的衣料摩擦着她冰凉粗糙的皮肤,她身上的灰白粉末越来越多,混着红酒的水渍,在我身上印出诡异的花纹。
她尖叫着,无数只干枯的手从她红纱下伸出来,捥住我的胳膊、扶正我的领带、搂紧我的后背——那些手有的稚嫩(像林晓的),有的苍老(像1951年的女人),有的沾着干涸的血迹,却都迎着我的舞步。
我拽着她旋转,红纱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褪色的油画。客厅的墙壁开始渗出水珠,水珠里映着1951年的公寓景象:泛黄的报纸、生锈的铁门、散落的番茄粉薯片。地板随旋律开裂,裂缝里涌出灰白的粉末,像给我们的舞步撒上一层尸霜,她垂落的白发混着粉末,在旋转中飞散,像一场诡异的雪。
“你看,我们多合拍。”我笑着,猛地松开她的手腕,又在她即将摔倒时拽住她干枯的发髻。她的头颅被迫抬起,漆黑的眼窝对着我,而我依旧踩着优雅的舞步,跟着《死亡华尔兹》的节奏,把她往唱片机的方向带。
唱针还在转动,旋律疯狂到极致。我把她干枯的手按在唱片机的转盘上,冰冷的金属转盘瞬间磨破她的皮肤,灰白的粉末混着暗红的血,沾在黑胶唱片上,被唱针刮出更扭曲的音符。
“这曲子,还差最后一个音符。”我凑近她干枯的面颊,看着她在旋律里一点点崩解,红纱破碎,白发飞散,化作漫天的灰白粉末。
她发出最后一声尖锐的哀嚎,身体彻底散架,粉末被《死亡华尔兹》的旋律卷起,又狠狠砸在地板上。粉末落地的瞬间,刚好卡在曲子的最后一个重音上。
音乐停止的瞬间,所有的声音都被抽空了。
我喘着气,西装上的粉末、血迹、白发,还在散发着霉味和血腥味。视线落在地板上,那堆人形的灰烬还在缓缓扬着细尘,红纱的碎片混在里面,像一抹凝固的血。
但下一秒,眼皮的酸涩感扯了我一下。再睁开眼时,灰烬没了。
李娜好端端地站在我对面,手还被我攥着,手腕被捏出一圈红痕。她的黑色连衣裙没破,红纱不见踪影,脸上的浓妆花了大半,晕出两道暗红的泪痕,额角渗着细汗,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真实的困惑和愠怒——是那个住在1021、会惊慌尖叫的普通女人,不是刚才那个干枯如爪的影子。
“你……你弄疼我了。”
她猛地抽回手,揉着手腕,眉头狠狠蹙起。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客厅:打翻的红酒在地板上晕开暗红的渍迹,玫瑰花瓣散了一地,唱片机还在空转,发出沙沙的杂音。
“沈默,你今天在发什么疯?”她的声音带着气音,甚至有点委屈,“送我玫瑰,还把我拽来你家跳这种莫名其妙的舞?还弄乱我的裙子……”
我僵在原地,手指还残留着干枯皮肤的粗糙触感,鼻尖似乎还萦绕着灰白粉末的霉味。可眼前的一切,都在叫嚣着“刚才的是幻觉”——她的头发还是乌黑的,指甲缝里没有暗红的粉末,客厅的墙壁没裂,地板上也没有涌出的尸霜。
只有红酒渍像血,只有玫瑰花瓣像散落的碎片。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声音。那些扭曲的舞步、骨头的脆响、漫天飞散的白发,此刻都变成了棉花,堵在我的胸腔里,闷得我发慌。
是我疯了?
是我拿着死亡证明,把自己的执念熬成了一场猎杀的幻梦?
她摇摇头,像是懒得再跟一个醉鬼或疯子计较,弯腰捡起被碰掉的通勤包,拉链拉得“刺啦”响。高跟鞋踩在红酒渍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走向门口。
就在门被拉开一条缝时,她突然回头。
逆光里,她的侧脸模糊,刚才愠怒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玩味的、似笑非笑的弧度。她抬起指尖,从容不迫地拭过下唇沾着的一点红酒渍,然后对着我,眨了眨眼。
那个wink,轻佻又诡异,像猫抓过心尖。
“对了,沈默。”
她的声音压低,混着门外的夜风,像一句美丽的魔咒。
“你能做我男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