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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绕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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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
毕竟是年节灯会,长街之上人群热热闹闹、熙熙攘攘,三三两两聚集成片。有的人蹲在河边放花灯,烛光映着河面,星星点点;有的人举着金花棒,轻轻一晃,便洒落漫天金粉,引得孩童们追着欢呼;也有的人挤在卦摊前,虔诚地燃上一支愿签,祈求来年平安顺遂。明明是沉沉黑夜,余迟抬头望去,却能看到从脚下的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到远处半山腰处的灯火,蜿蜒如星河,璀璨夺目。
这样的环境下,本不该觉得安静。可当冷风拂面,带着初春的寒意掠过耳畔时,余迟纷乱的心思,总算是一点点静了下来。
这灯火,他看了十几年。往年总是三人一道——父亲、母亲和他,手捧着各式各样的星火玩意儿,穿梭在人群中,母亲会笑着给他买糖葫芦,父亲会给他递上温热的杏仁茶,暖意从指尖蔓延到心底。前年母亲病重,他没能看上灯会;而今年,母亲不在了,父亲身边有了别人,他成了孑然一身,两袖唯有清风,连一丝暖意都抓不住。
所谓世事无常,便是如此。
他有些烦躁地攥紧了手心,那里握着一把沉甸甸的银钱,是余呈海早上给他的“生辰礼”。望着周遭数不清的小摊贩,有的卖着珍奇异物,有的摆着各色小吃,他心底却生出数不尽的无趣来。
吃的也好,喝的也罢,还有那些玩乐笑闹的玩意儿,母亲去世后,他凭着世子的身份,纨绔般玩了不少,什么新鲜乐子都尝遍了。可世间乐事,终归是要和亲近所爱之人一道游玩,才算得上真正的开心。他孤身一人,即便摆在面前的是世上最极品的佳肴,也终究只是一堆填肚子的饭食罢了,毫无滋味。
但余呈海给的钱,若是不花出去,便要被赵婉怡记在账上,日后指不定会以什么名目克扣他的月例。余迟向来不屑与她计较这些,干脆也不心疼这笔钱,沿着街边慢慢走着,目光扫过那些衣衫褴褛的摊贩。
很快,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了下来。那是个卦摊,摊主是个衣衫破旧的中年男人,面前摆着一块褪色的布幡,上面写着“铁口神算”四个字,寒风一吹,布幡便瑟瑟发抖,显得格外寒酸。男人冻得脸色发青,双手拢在袖子里,缩在摊位后,眼巴巴地看着来往的人群,却没几个人愿意停下脚步。
余迟随手将那把银钱扔了过去,银锭落在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给世子我算算命。”余迟语气平淡,带着几分纨绔子弟的漫不经心,“越准越好,不差钱。”
“哎哎哎!世子大人!您真是好眼光!”那小贩立刻眉开眼笑,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笑得像阴沟里发现了食物的老鼠,两眼放光。他连忙站起身,搓了搓冻僵的手,恭敬地给余迟行了个礼,“小的算命那可是一等一的准,方圆百里都有名气!您跟我说说您的生辰,小的给您细细推算。”
“数巳蛇,腊月廿六。”余迟随口道。他其实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扔给这摊贩钱,不过是看他实在可怜,想帮衬一把。他手里的钱足够给这条街上所有大过年缺钱的摊贩一个愉快的冬天,而他也确实正打算这么做。
“您要算什么?”小贩拿出纸笔,摆出一副专业的模样,却连毛笔都拿不稳,指尖一个劲地发抖。
“随便。”余迟靠在旁边的树干上,目光飘向远处的灯火,心不在焉。
“世子,触摸天命之事,哪能随便呢?”那穷苦摊主小心翼翼地觑着余迟的脸色,生怕惹恼了这位金主,“要不,小的给您算算您现在最需要做的事吧?”
“嗯。”余迟敷衍地应了一声,眼神依旧飘远。
那小贩支支吾吾了一阵子,手里飞快地摆弄着几枚铜钱,嘴里念念有词,看上去玄乎其神。或许他是想向对面的纨绔展示自己的可信度,好能多讨些赏钱。可余迟非但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甚至有些走神。
他需要做的事?
这真是个好笑的问题。他不过是个被父亲冷落、被继母算计的纨绔世子,家里一团乱麻,每日晃晃悠悠混日子也就罢了,有什么需要他做的?
“啊……世子,您似乎有在寻找什么……”小贩突然停下动作,皱着眉头,故作高深地说道,“若是想找到这些东西,怕是需要您遭些劫难,身近麻素,或合断袖……而终显贵。”
“嗯?”余迟莫名其妙地哼了一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却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不远处的街角,有几个眼熟的小矮子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那小贩显然被余迟的眼神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语气也变得谄媚起来:“……您,对!您或许会遭些变故,但您最终一定会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哦。”余迟随便应了一声,没太在意小贩在说什么,只觉得冷风灌入耳膜,冻得他耳朵嗡嗡作响,心烦意乱。
“对对对,而且您今年会遇到您的正缘!”小贩见余迟没生气,胆子又大了起来,继续胡编乱造,“但您千万要留心,此正缘缘力过强,恐怕会将您扯入他的命格之中……但若是化险为夷,必能长久健安,福寿绵长……”
余迟在寒风中越发焦躁,他没再理会那穷苦摊主的胡言乱语,目光烦躁地扫过道路那头——就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巷口,不知何时,聚集起了几个半大的孩子,为首的那个,他认得。
那是孙二郎,城中副将家的小儿子,仗着他哥哥最近在京城谋了个一官半职,近几个月一直在城里作威作福,欺男霸女,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往日里余迟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觉得跟这种人计较掉价,如今居然被他堵住了去路。
“哟,这是谁家没娘养的小鬼呀。”孙二郎双手叉腰,堵在路中央,一脸嚣张。他穿着一身大红大绿的锦袍,脸上油光水润,手里还抓着一个油乎乎的大鸡腿,咬得满嘴流油。他身后跟着好几个跟班,一个个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鸡腿,眼神谄媚。
“知不知道这是你爷爷我的地盘,从这里过,是要交买路钱的。”孙二郎故意把“爷爷”两个字咬得很重,挑衅地看着余迟。
余迟抬眼望去,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皱着眉,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周围那么多人都在过,怎么偏偏只堵我要东西?孙二郎,想找事就直说。爷爷不介意给你点教训。”
他本就心情不佳,又被人当众羞辱,火气瞬间就上来了。
“堵你、堵你怎么了?”孙二郎扬高了头,一口肉没咽下去,说话时肉渣从嘴里喷了出来,溅得老远,“爷爷我就看你不顺眼!以前你仗着你爹是王爷,耀武扬威,现在呢?你爹都不疼你了,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
真够无理取闹的。余迟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知道孙二郎是故意挑衅,想借着欺负他来立威。若是往常,他定然会冲上去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顿,但今天不行。
余呈海他们逛完灯会,肯定会走这条道回城。若是被父亲发现他动手打人,赵婉怡再添油加醋地说几句,等待他的,又是一顿严厉的家法伺候。他背上的伤还没好透,实在不想再受那份罪。
可孙二郎这种人,不给点教训,只会越发猖狂。
余迟稍作盘算,心底有了些许思路。他假装忌惮地后退了几步,脸上故意露出几分慌乱。
“哟,果然是怕了?”孙二郎见他后退,以为他真的怂了,和身后的狗腿子相视一笑,在众人的吹捧中越发猖狂,“那你也别想跑,过来给你小爷捶个肩,认个错,再把你身上的钱都交出来,以后这条路你再不许走,爷爷就饶了你!”
“啪”的一声脆响!
一颗石子突然从斜侧里射来,速度极快,准确地打在孙二郎的侧颊上,力道之大,直接将他嘴里的肉都打了出来,疼得他“嗷”的一声惨叫,手里的鸡腿也掉在了地上。
周围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根本没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余迟收回弹弓,藏在袖中,趁着众人愣神的功夫,转身就跑。他脚程飞快,平日里在府里闲着没事就练轻功,此刻施展出来,身形如箭,几下便钻进了人群之中。
孙二郎捂着脸颊,疼得眼泪直流,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抬起头,愤怒地四处张望,却早已不见了余迟的踪影。
“追!给我追!”孙二郎气得跳脚,对着身后的跟班大吼,“抓住那小子,我要打断他的腿!”
跟班们连忙应声,四散开来,冲进人群中寻找余迟的身影,可灯火璀璨,人流如织,哪里还有余迟的踪迹?
余迟混在人群中,绕了几条街,确定甩掉了孙二郎的人,才放慢了脚步。他靠在墙上,喘了口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孙二郎,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今日暂且饶他一次,若是再敢招惹自己,就没这么容易放过他了。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灯火,那片璀璨依旧,可他的心底,却依旧是一片冰冷的孤寂。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晚风依旧萧瑟,吹得他衣袂翻飞,也吹得他眼底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