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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化龙形状已依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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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我记得是晏寰将我从血河池畔掳走。我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可以让我昏睡这么久。这一觉我睡得极为不安稳,发了很多奇怪的梦,直到醒来的时候也是心神不定,连衣衫也尽湿了。
睁眼,就望见如贵妃卧榻般枕在我身边的晏寰,对着他欲露不露的肩膀,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下一刻,我恼羞成怒,一脚将他踹下床去,抱着被子跳到他身上,蒙头就是一顿暴打。被子下发出如小猫般沙哑的声音,似是刚刚睡醒后的低吟,我掀开被子,用法术幻出的匕首扼住他的喉,质问他:“晏寰,你到底想干什么?”
晏寰仍是睡眼惺忪,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斜斜瞟了一眼匕首,傲慢地说:“这种东西伤不了我,把它拿开。”我知他说的是真话,我的对手是他,修为的悬殊注定了我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我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就被他掳来,我想要问个明白,匕首至始至终一没有离开过他的喉咙,我一字一顿地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安静地看着我,漆黑的眼睛里干净得连半丝波澜也没有,他慢条斯理回答我 :“把你留在我身边,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你胡说!”我的匕首又离他近了一分,眼见着就要戳破他白皙如瓷的皮肤,“只要你从此不在四海八荒胡作非为,我们两个谁都不会有事。”
他开始显得不耐烦,猛然从被子下面伸出手,一扭一转,轻而易举将我手中的匕首夺下。他反身压住我,我的脊背撞在坚硬的床边,生疼麻木。晏寰的脸贴在我面前,我几乎能够看到他如墨般在眼底化开的笑意,以及听到他真实沉重的呼吸,他声音朗朗,问我:“我说过我要做什么吗?”
“你......”此刻,我的心无端跳得厉害,就如同被人在心间上狠狠拧上了一把,恼怒与兴奋在脑子里横冲直撞,引得我一阵胸闷气喘。他又笑,问我:“凡人到了你这个年龄即使不作古,也已经是个糟老太婆了吧?你这算什么,还把自己当做小姑娘,装涉世未深给我看吗?”
原来晏寰一眼就看出我还未成仙,存心拿年龄的事情恼我,我如今落在他手上,连生气也得小心翼翼。怪只怪自己没用,若是在修为上足够争气,早就可以成为瑶碧创派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仙君,可惜万事总与我愿违,在白得他那么些修为之后,我依旧一无所成。我做不了仙君楷模,在他面前也只能得个糟老太婆的名号,算我活该。
“咳......咳......”我尴尬地把目光移到门口呆立的阮轻罗身上,犹犹豫豫地唤了一句“阮姐姐”。晏寰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松开手,站了起来,他若无其事地对阮轻罗说:“你今天晚了。”阮轻罗的脸色苍白,身子不住地在颤抖,她捂着自己的小腹,低声回答:“起身的时候有些不适,让先生诊了脉,所以晚了。”
“嗯。”晏寰神色淡淡,站立在原地,稍稍拢开手,阮轻罗走上前去,细心地为他系带理衣。
屋子里有一面很大的铜鉴,阮轻罗在镜前为晏寰梳理头发,她时而会从镜子里偷偷看我,一旦与我的目光相撞,就又很快埋首,几次下来,弄得我很是尴尬,我再也不敢打量他们。一直到晏寰离开,我才又敢看她,在心里挣扎了很久,终于决心打破这磨人的沉默,我直截了当地求她:“阮姐姐,你一定知道怎么离开这里,你告诉我,我不能留在这里。”
阮轻罗摇头,轻声回答:“外面有先生所设的毒瘴,你是出不去的。”
我上前抓住她的手,“求你了,我不能留在这里,晏寰他......”
“白姑娘放心,君上对你很好,绝不会伤害你。他每天清晨都来这看你醒了没有,还怪先生的药下重了,让你昏睡了这么多天。”不知是否是错觉,阮轻罗说这话的时候隐隐有种敌意,这与她向来温婉的性情极为不符,我有些不知所措。
阮轻罗忽然抬目,忽然皱眉问我:“白姑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和君上在一起的时候,难得你就不害怕吗?”
“难道阮姐姐会害怕吗?”我不假思索地就问出了口,随后便见阮轻罗咬唇低头,沉默不语了。
阮轻罗向来习惯低头,尤其是在晏寰面前,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温顺的性子,更是因为她既深爱着晏寰,却又无法抑制地害怕于他。若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到极致,自己的一切便都是低微,无关紧要的。她的谨慎源自对爱人的执迷,她小心翼翼地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都是因为太过在乎自己在对方心里的看法。
对于晏寰,我没有阮轻罗这样的感情,既不爱他,也谈不上对他恨之入骨,或许还有什么其他原因让我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不会伤害我,只是我不想追究太多,我只想尽快离开这里,我求她:“我想你帮我离开这里。”
虽然阮轻罗很犹豫,却终是答应了我,她会试着通过龙师黎谌,帮我瞒过晏寰,离开这里。我所能做的只是等待,我不知自己该不该庆幸,正如阮轻罗所说,晏寰真的待我很好。我有种恍惚的错觉,猜想他并非像世人所说得那么十恶不赦,至少在我看来,他也有温柔的一面。
我所住的地方叫蜀海,位于四海八荒的某一处旮旯,不论是晏寰还是阮轻罗,没有人愿意告诉我具体方位。蜀海四周种满了翠竹,每天清早起来,就会见到凤尾森森,竹吟细细,一重清新小院环绕在薄雾之中的盛美景致。
我在蜀海一住便是半月有余,我开始怀疑自己即使马上回到瑶宫,师父也不会再准我下山了,每一次都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让一众人跟着我倒霉。我想到这,有些苦闷,灌了一小杯竹叶青,酒香醇郁,沁人心扉。我的心情立刻转好,问坐在问对面的晏寰:“阿寰,你一直住在这里,可有什么解闷的法子?”
他问我:“闷了?”
我耸耸肩,回答:“是有点。”
恰在这时,阮轻罗走了进来,她端着装有糕点的碟子坐到晏寰身边,含笑问我:“白姑娘要尝尝我做的红豆糕吗?”我用竹筷拈了一小块,放在口中,滋味实在不错,我说:“入口即化,不甜不腻,连我一个不爱吃甜食的人都想多吃两块了。”晏寰伏在阮轻罗耳边轻语几句,她随后又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我觉得奇怪,问晏寰阮轻罗这是要去哪,他沉默不语,静静地喝起了酒。
置身亭榭,有丝竹之声忽然从水面飘来,我临岸而听,顿觉余音袅袅,荡人心魄。莲花簇拥的水面冉冉升起一抹清丽的颜色,身形如飘逸的轻纱,任随风动,步步生莲。或许这就是她名字的由来,阮轻罗,一朵梁燕桥下绽开的并蒂芙蕖,拥有轻如绫罗般的曼妙舞技与无双容颜。
晏寰难得这样专注地望着阮轻罗,这一刻,天地间唯有她的美才可以令他动容,他的眼底似乎再也容不下别人。只是情衷何其短暂,在箫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他收回了他火热的目光,冷眼看着远处的那一朵孤莲缓缓凋谢。
不着何故,阮轻罗倒在那窄小的舞池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我冲过去扶起她,她脸上毫无血色,枕在我的手臂上微弱的喘息着。我抓住她的手,着急地问:“阮姐姐,你怎么了?”她的眼睛微张,执着地看着我身后面无表情的晏寰。一小脉刺眼的鲜血缓缓从她裙下流出,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绝望,她嘴里咬着含糊的两个字“不要......”,随后彻底晕了过去。
黎谌拿着箫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脸色很不好,手足无措地触摸着阮轻罗的身体。我的肩膀猛然被晏寰一掰,他想将我从阮轻罗身边拉走,我拼命反抗,朝他吼:“你为什么要离开,难道你真的不关心阮姐姐的死活吗?”晏寰不言,强行把我关回屋子,直到入夜也没有放我出来。
我很担心阮轻罗,却又偏偏被晏寰禁足,只得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从屋子里溜出来。我在阮轻罗的屋前遇到了黎谌,他刚为阮轻罗号过脉,告知我阮轻罗已经睡下了,不宜打扰。我只得从黎谌的口中探听阮轻罗的情况,他却说得含糊,“夫人只是旧疾,修养一段时间便可。”
“真的?”我满心狐疑,目光落在他怀中那只奇怪的盒子上。
“这是什么?”我趁他不备,把盒子抢了过来,他显得格外紧张,慌张地伸手来抢。我知道这盒子一定不一般,连忙背过身去,打开了盒子。
里面有一团透明的肉,形如蜷成团的粉色虾米,即使是匆匆一瞥,也能认出这是条尚未成型的小龙。我吓得不敢动,似有无数条小虫在啃噬我的胃,我几欲呕吐。黎谌从我手中取过盒子,随后用手蒙住我的眼睛,说:“别去想那是什么,就不会觉得难过。”
黎谌嘱咐我早些睡,自己扶着廊柱离开了。我浑身颤抖,努力想要让自己忘记刚才的情景,我追上黎谌,追问他:“是晏寰的孩子对不对?他为什么都不来看看阮姐姐?”黎谌猛然停住脚步,却并没有转身。寂静的夜吹来一阵凛冽的寒风,伴随着他苍凉的声音:“他只说龙胎是最好的仙药。”
我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咬牙骂道:“他真是个疯子!”
黎谌继续向前走,我紧紧跟在他身后,小声地问他:“你真的会把它做成药吗?”黎谌独立于月下,一袭青衫落拓,白绫在风中微微飘荡,他亲手将那小小的生命埋在了土里,什么解释也没有。
我尾随他入了白天的亭榭,他坐在桌边,默不作声。天阶夜色凉如水,他忽然拿起阮轻罗所做的红豆糕,不管那是不是别人吃剩下的,细细地尝了起来。
“告诉我,它是什么味道?”他忽然问。
我诧异地望着他,原来他根本尝不出红豆糕的味道,却还可以吃得这样津津有味。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回答他:“淡淡的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