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半缘修道半缘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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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无相早早地就把我吵醒，声情并茂地向我叙述昨晚的情景。他把我说过的话归之为酒醉后的真心吐露 ，感天动地的海誓山盟。作为我的师伯，以及师父的三哥，他听后不仅十分感动，而且决心倾力支持于我，一定助我早日从小小的徒弟晋升为神农家的媳妇。
我靠在门边，轻摇纸扇，目光不经意地飘在廊外的师父身上。待我听完无相那一番添油加醋的话，我转过头问他：“你昨天提起梅枝，她是谁？”
“你......你居然记得？”无相瞪着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他本是动机不良，认为我一觉醒来，定然不会记得昨晚那些疯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唯独漏掉梅枝那一段，这般刻意，反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
我笑意浅浅，说：“我又没真醉，当然都记得。”
无相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随后眯着眼睛打量我，狐疑地问：“这么说，你是故意说那些话的？”
我只笑着，就算是默认好了。
无相连连抽气，摇头感叹：“天下竟然有你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子，装疯卖傻，向心上人表明心迹，现在你是如愿以偿了，老幺这些日子恐怕是不好过。”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呼呼顶回去：“你说谁不知廉耻！装疯卖傻！”
无相拉扯着他脸颊上的两块肉，活像只猪头：“厚脸皮，不知羞！”
我甩手就把折扇往他脸上扔，他闪身接住，袖子一甩，就朝我大摇大摆地朝我走来。他把我的头当成木鱼，敲得分外愉悦，他神神叨叨地说：“承不承认！承不承认！承不承认！”
我朝他吹胡子瞪眼，咬牙切齿说：“不承认！不承认！”
胡搅蛮缠是无相的强项，我不知不觉就被他绕了进去，最后竟被他逼得叉着腰大喊：“本姑娘就是喜欢誉婓！你拿我怎么样！”喊完才想起师父还在廊上，赶忙探出头去瞧，那句话他铁定是听到了，不然也不会猛然僵了身子，默默地退回房去。
我既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自然也不会忘了师父那一句云淡风轻的“素素，你醉了”。若是我当时再糊涂一些，或许就只会把它当做是师父对我试探，只是我终是清醒的，那是他拒绝我的话，我听懂了，于是他说我醉了，我便装醉，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对谁都好。
只是我并不气馁，师兄的事让我明白一个道理，这世间什么都可以勉强，却唯独勉强不了一个人的感情，与其苦苦求得，倒不如顺其自然，等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结局。
此时，无相用肩膀顶我，他又突然充起长辈，严肃地问我：“老幺是个死脑筋，要是心里不愿意，恐怕就算是你磨一辈子，也是白搭。你可别是颗情种，苦等他不成，眼里便落不下别的男人，倒是白白浪费了大好青春。”
我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说：“师父于我，若止于师徒情分，我早该满足，但一旦牵扯上儿女情长，师父就是求而不得。万般皆起于我的私欲，我不强求，也不苛求。佛说，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佛又说，张开手，你便拥有全世界。所以我放开手，便是拥有了师父，永永远远地拥有。”
“你还真是......看得开......”无相起先还惊讶于我的豁达，见我捂肚子忍笑，才察觉我是胡诌，他敲着我的脑袋，气道：“佛说，佛说，佛你个头。你是修玄门道法的，左一个佛说，又一个佛说，真当自己是清心寡欲的光头姑子！你现在嘴硬，别到时所有人追着你打，你都不知道什么叫放手！”
我的气是从鼻子里出的，我斜看他一眼，“好，干脆我们打个赌如。若是日后，真是到了不得不放下这段感情的时候，我却没有放下，便算我输，我许你一样东西，任何东西都可以，但若是我放下了，你身上的东西也要任我拿取，如何？”
无相豪爽地答应了，我们击掌为盟，提醒对方都不能忘了这赌局。其实我是没有多少底气可以赢他的，但打赌多为戏谑，只为争一时意气，不用当真，更何况我也不觉得会有非要放手的那一天。
无相说完便向溜，我逮住他，大声强调：“你还没有告诉我谁是梅枝，别想就这么跑了。”
无相皱眉，神气就这样颓了下去，他摸着头恹恹说：“你也许想不到，在老幺还是祈神果的时候，祈神木边就有了一棵梅树，年月久了，那梅树修成一个女体，便是后来的梅枝。梅枝和老幺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老幺天生是个怪人，冷面冷心冷肚肠，任凭梅枝做什么，都不怎么上心。后来有一次，老幺和梼杌缠斗九天九夜，始终不分胜负。梅枝本想帮老幺的忙，却不想反被梼杌伤了精元。后来，梅枝一直在梅海养伤，老幺因为愧疚，答应她每隔一段日子就去看她。时间一长，就逐渐形成一个规矩，每到梅枝生辰的时候，老幺便去梅海去看她。”
我咬唇，讷讷地问：“师父每一年都去梅海看她？”
无相摇头，他的笑略有苦涩，带给人一种恍惚的错觉，他仿佛是在心疼那个梅枝，对于她，他似乎是万般难以开口。他抬头，拉着我就往屋外走，嘴里嚷着：“走，我给你瞧瞧老幺给梅枝准备的贺礼。”
我以为既然是师父的贺礼，自然该放在师父那里，但无相却带我去了他房里。他从包袱里捧出一只雕刻精美的玉盒，玉盒碧绿剔透，里边不知装了什么，红彤彤的一团，就如鲜丽的瓜瓤。
“打开看看。”无相这样吩咐，我便伸出手去接玉盒，没想到指腹还未触碰到盒身，无相就放了手，我惊得咬住舌头，不敢看接下来所要发生的事。
玉盒砸在地上，发出支离破碎的声响。碧绿的玉片如一朵迅速绽放的花朵，从花心迸出无数鲜红细小的红色珠子，滚落了一地。那沙沙的声响扰得人心里慌乱，鲜红如血的珠子跳上我的裙摆。我蹲下身子拾起一颗，才发现是半红半黑的相思子。看到这满地刺目的相思，我忽然觉得无力。
我看向无相，发现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地上，眼底漆黑一片，什么感情都没有。我推了推他，急着问：“我们把师父的贺礼砸碎了，现在怎么办？”
他只说：“有一次梅枝说，她想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颗相思子做贺礼，老幺笑着说他会每一天都会集一颗，等到集齐了，便做贺礼送给梅枝。”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颗相思子，若是师父每天要寻一颗，便是在近三百年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必须念她一次......”心头一缩，又隐隐开始泛苦。
无相抬起无神的眼睛，说：“你再听我说一次，老幺是说每一天都会集一颗，等到集齐了，才做贺礼送给梅枝。所以他两百多年不必再见梅枝，就是因为梅枝的这句话，老幺上一次见梅枝，是在两百多年前。’
我怔愣，一时不知该对无相说些什么。对于这个未曾谋面的梅枝，我原本是该嫉妒的，只是当听了无相的这番话后，那些小肚鸡肠顿时烟消云散。我如今只觉得愧疚，她等了近三百年，才换来这满满一盒相思，却在最后一刻，阴差阳错地毁在我的手上。
一瞬间，无相又恢复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大吵大嚷：“你这个厚脸皮的妒妇，纵使不喜欢老幺送别人东西，也不该下狠心毁了它们。”
我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气冲冲地道：“根本不是我砸碎的，明明是你故意放手，存心陷害我。反正这件事我们两个都有错，你现在马上闭嘴，我们悄悄把珠子收了，再选个漂亮的盒子装起来，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脑后突然传来“嘎嘣嘎嘣”的声音，无相的脸色顿时煞白，指着我身后，呜呜大叫。我转头，就看见白泽在捡地上的相思子吃。我立刻扑了上去，想要掰开白泽的嘴巴，让它把珠子吐出来。无奈神兽果然不同凡响，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地上的相思子当成红豆嚼了大半。我欲哭无泪，后襟却猛然被人拉起。
无相兜着我就往云头蹿，他说：“这下玩笑开大了，你无言面对老幺，我也无言面对梅枝。咱们去黄泉一趟，那里种满了相思树，先借几万颗相思子来应急，否则咱们两个都要倒大霉。”
再次回到黄泉，面对十里相思之景，早已没了当日的惊叹。人说半升红豆，半升黑豆，便是一生相思。只是景物依旧，人心不同。黄泉路畔的相思开了万年，不凋不谢，十里行人，皆是孤魂野鬼。花开便要人赏，若是没了赏花人，相思常开，也是无意。
我正望着漫天飞花发怔，无相这时推我，把篓子塞到我手中，催促我：“别发呆了，我们现在能弄多少便是多少，想来梅枝不会闲到一颗一颗地去数，看上去差不多便成了。我们一定要趁着老幺发现前把事情搞定，听到了没有！”
我默默点头，来到树下，折下瘦骨嶙峋的一小枝，用手细细捻着，数十颗相思子落在篓中。伴随着每一颗珠子的坠落，我的不安愈加强烈。师兄若知道我回黄泉是为取相思子，不知会不会伤心。
听到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我立刻加快了手下的动作，生怕又被无相唠叨。身后响起的却是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白姑娘，你又回黄泉了。”
我猛然转身，正对上一丹一碧的阴恻眼睛，吓得向后跌了几步，我扶着树，笑得有些勉强：“婆婆，原来是你。”
孟婆偻着身子，手里捧着一碗雾气腾腾的热汤，朝我走来，“白姑娘，老身在奈何桥上等了你百年，却始终等不到你。”
“婆婆......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不断向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背撞上树，手中的篓子早就吓得落了。
“伏羲的旨意，命你永生为凡。你这一世活得太久，若是再不懂得离开，日后，恐怕只得一个万劫不复的结果。”孟婆手就如同野兽的爪子，枯槁锋利，她抓住我的下巴，拼命把热汤往我喉咙里灌。
我把汤水努力往外吐，挣扎地问：“你喂我喝什么！”
“老身说过，孟婆汤始终给你留着，你现在就把它喝了，过了奈何桥，重新转生吧。”
孟婆身形诡异，仿佛是一缕不存于世荒魂，所有的法术对她都没有作用。我感觉一脉咸涩如泪的液体顺着喉咙流淌下去，我猛然意识到，孟婆这样做，无异是想要结束我这一世的小命！
身体自然而然地排斥，我开始反胃，猛烈地咳嗽，被吐掉的汤水远远要比灌下去的多。牙齿狠狠咬上她扣入喉中的手指，齿间渐渐充斥着鲜血的味道，却是冰凉冰凉。孟婆的爪子松了松，我趁机用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推开了她。
我的嘴里还含着她的血与汤，侧身全都吐了出来，气息不定地抬头盯着孟婆，生怕她再上来抓我。孟婆只是停留在原地，她的手淌下鲜红的血，她却不顾，随后闻得一声长叹：“你若不走，便有一人执迷不悟，他不知悔改，天君永远少那一魂一魄，不得历劫成神。你可想好，龙君欲动三柄龙脊剑，唤醒烛九阴，这天下倾覆的罪名，你与他可背得起？”
“谁？谁是师兄的一魂一魄？谁又执迷不悟？”我不懂孟婆的话，真的不懂。
白色的雾气萦绕在孟婆四周，她的身影若隐若现，她的声音在耳边缭绕：“他是天君守你的一缕魂，你只需想一想，想一想，这几百年以来，谁一直在你身边......”我眼睁睁地看着孟婆消失在我眼前，一时间，竟有种无措的害怕。
身后有细腻的脚步声，我转头，落花深处，一袭淡紫的衣袍，他玉身长立，沉目而望。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师父。”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眼底含笑，上前揉我的发，他只是杵在那里，眼底的神思是所我看不懂的郁结。从他身后，无相皱着眉走出来，他说：“老幺，有些事情你该和我们说清楚了。”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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