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半缘修道半缘君（八） ...
-
白泽将文书交到我的手中后，就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我心里浑噩，四肢发凉，翻遍了身上所有地方，只寻出一个装碎银的荷包。急忙抽了带子，撒了碎银，将文书叠成个方格，赛入荷包。我把荷包挂在脖上，贴肉藏着。只有这样，即使是再微弱的呼吸，也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我只愿它一直都在这里，如同只属于我一人的秘密，永远都不会到需要打开的那一刻。
白泽扯我回云头的时候，我尚有些无知无觉，直到被它咬了手指，才恍然回过神。越过眼前的这座青山，便可以回到通往小镇的路。因为不想被人看见，我早早地就下了云。
残阳挂空，天边的云霓烧成了大片的金色，不知是否是心情低落的缘故，从我眼中窥出的世界，尽显苦闷萧条。草木枯败，杳无人迹，一派死气之下，竟还让我嗅出一丝诡异的血腥味。近处有一片很大的竹林，劲风忽起，隔着竹叶的沙沙声，传来兵器相接的打斗声。
悄无声息地潜入竹林，待离打斗之人近了，便止了步。施术匿了气息，藏身隐秘之处，用手指拨开挡住视线的竹叶，瞥见一黑一红两道人影，心头猛然一撞，竟然是他们！
碧绿翠竹间，红衫与黑袍不断交错，灵动的身姿，流水的剑花，瑶碧剑法被顾宜念与俐绫使得极其凌厉。他们总能猜透对方的下一个剑招是什么，剑招间的收放，配合十分得当，似早已心有灵犀。
游荡在他们身边的团团黑气已被割得四分五裂。荒魂四散，小部分冲撞到我这里，我赶紧后退一步，捏诀拂袖，化了星星点点的鬼力，没想到仍有阴冷的微风拂到脸上，引得我唇齿打颤。
我见俐绫与顾宜念同时拿出一个布袋，将逃散的魂魄驱赶进去。随想起鬼王曾许诺顾宜念，只要他灭六界十万孤灵，便可以得一家团聚。眼前的情景，应是俐绫在帮顾宜念完成心愿，看来俐绫是认定了顾宜念。
虽然在我那些天人般的晚辈里，他们算是为数不多的肯与我亲近之人，但我思虑再三，仍是决定不与他们相见。毕竟我现在还是个少帝钦点的逃犯，此刻又又一个得了天君一魂一魄的师父，若是没有必要，还是不要将行踪透露给别人，免得给师父惹麻烦。
蹑手蹑脚地向后退，眼睛却是甚为不舍地流连在他们身上。顾宜念此刻正取下飘落在俐绫发上的一片竹叶，俐绫见了，脸蛋一红，随之去抢，抢之不得，只能支着腰抿嘴含笑。俐绫安静地笑着，脸色却是一点一点苍白了下去，原本支着腰的手攀住一棵竹子，身子慢慢滑落下去。
我将脚收了回来，立在原地，看着两人。
俐绫似是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美丽的笑靥，一个劲地捂嘴咳嗽，咳到最后竟惨白了脸，蜷缩地蹲在地上，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兔子。
顾宜念匆忙蹲下身子，夺了俐绫手中死死拿着的布袋，不进反退。俐绫抬起头，眼底泛着泪光，还未开口就是一阵闷咳，待好不容易压制下来，小脸已是憋得通红，加之一双莹莹泪目，看了直叫人心疼。她哑着嗓子说：“师兄，我没事的，你可以站过来一些。”
顾宜念未动一步，只说：“俐绫，马上回去！师父已再三叮咛，不许你随我下山，为何你总不听师父的劝！”因为顾宜念是背对着我的，所以我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只觉他说话的语气冷冰冰的，像是以师兄的身份说出的命令一般。
俐绫倔强地摇头，眼睛里没有丝毫怪罪刚，仍是耐心央他：“师兄，你过来扶一下我，我觉得我自己一会儿走不了那么多路了。”
要不是顾宜念又退了几步，我真以为他的脚底是被钉了钉子，要在那里站一辈子当路标。他说：“你自己回瑶碧，师父吩咐的事我自己去办。”
面对顾宜念如此行径，小白兔师侄俐绫又拿出她万般的耐心，细细地磨他：“师父她......咳咳......知道我又偷偷跟你下山，又要罚我了......咳咳......还是等事情办完了，师兄同我一起回去，到时候也好帮我哄哄师父，让她别罚我抄书。”
“回去！你留在我身边只会拖累我！”拂花美目的少年转眼就变成了冷面郎君，我为俐绫抱不平，狠得抱拳，牙痒痒。
俐绫的气色已稍稍恢复了些，她看着顾宜念，苦苦一笑，：“是真心还是又要气我？若是只想气我离你远远的，就别说那句话，我会当真，会心里难过，会真的觉得自己拖累你。”
顾宜念的背影一顿，不说话了。
起先只以为是顾宜念的脑子坏掉了，没想到俐绫的脑筋也不大灵光。怀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懑，我化了一个青年才俊的样貌，折扇一打，踏了出去：“一个自己不辞辛苦也要帮他达成心愿，却在事后厌弃她身体不好，害怕传病给他的心上人留来何用！”
狠狠瞪了顾宜念一眼，大模大样地走过去搂住骨瘦的俐绫，折扇挑起她的下巴，“倒不如跟了小公子我，咱们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可好？”
俐绫的瞳孔转瞬化作针芒，漆黑的眸子映出一个风流倜傥的我，她的脸色骤变，从原本苍白“腾”地烧了起来，想着爱情真是滋润一个女人最好的东西，光被我看看，俐绫的气色就变好了。
我见她盯着我的脸一动未动，好不容易绷住的脸垮了下来，干笑几声，抽动嘴角问：“小美人，好歹给个反应啊。”
话音刚落，反应就从背后来了。一道凌厉的剑气朝我指来，我脚下一勾，踢了地上俐绫的剑就反旋手腕握住，因为位置有些尴尬，不能顺手出招。清脆的剑击后，俐绫的剑从我的手中飞出，劈开了一排的竹子，深深扎入土壤里。
我带着俐绫转了一个圈，扑着小心脏，“还好，还好，我反应快，不然花容月貌要没了。”
俐绫因为病着，身体原本很软，脑袋又糊涂，所以紧紧贴在我怀里，也不觉得不妥。到了这一刻，她总算知道害怕反抗，握着两只鼓头一样的小拳，在我胸口拼命地砸，嘴里嚷着登徒子，还不忘朝我的腿上狠狠踩上两脚。
我搂着俐绫与顾宜念周旋，她砸了我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个有法术的神仙，口中开始默念咒法。我心中大叫不好，我这个小师侄平时身法虽不好，但是胜在是天地间灵力捏成的鬼精灵，以天为父，以地母，风雷雨电向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若是动起真格的，我还未必是她的对手。更何况还有一个更厉害的顾宜念在旁边，如此算来，我此战必败。
我立刻放开俐绫，跃身竹间，急着嚷：“俐绫，别念，是我！”话音被吞到了骤起的狂风中，我灵机一动，抽了昆仑玉带，随口念了几段经纶，就把自己围了起来。风窝将我包围住，若不是有经纶禁术，我恐怕早就被吹到九霄云外去了。
俐绫收了仙术，见我还站在原地，怔愣住。我见她精神好了不少，散了经纶，恢复本来的样子，唉声叹气，摇头晃脑：“好大胆子，竟敢这样对待你们的长辈！”
“小师叔！”俐绫大叫，扑上来，拉甩我的手。我嬉笑着：“没想到我们师侄几个也会有兵戎相见的时候。刚才你们下手可真狠，我险些应付不来。”
俐绫嘟了嘟嘴，咕咕囔囔：“小师叔下手才狠！”有些顾忌俐绫的身体，我并不想再戏耍下去，捏了捏她的鼻子，搀扶住她，就往竹林外周。
顾宜念在背后大声道：“师叔，师父有命，请师叔回瑶碧山。”
我不理他，继续往前走，他又说了一遍，我干脆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到最后，却是俐绫扯住我，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遂转身，冷冷地问顾宜念：“怎么，连你们也要抓我回瑶碧，好向少帝邀功？”
俐绫暗中扯我，她说：“不是的，这其实是师尊的意思，师父只是代为转达而已。”
我一愣，“师父回瑶碧山了？”
俐绫点头，我心里打鼓，隐隐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问她：“血河池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晏寰毁了龙脊剑？”
俐绫察觉我的紧张，反握住我的手，贴心地说：“血河池没出什么大事，龙脊剑也很好，小师叔不要太担心。”
顾宜念说：“这次龙君没有下鬼界，也没有派他的亲信去，想来只是去打探情况而已。只是龙君既然动了唤醒烛九阴的念头，少帝就不可能置之不理，更何况我听说历劫的天君也已经找到了，但并未完成历劫，所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正是龙君蠢蠢欲动的时候。如今，血河池底的龙脊剑已由无相师尊守着，东海大壑那一柄由仓卓守着，只是最后这一柄，论修为，只有师尊回瑶碧才守得了。”
我冷哼一声，“我要你说话了吗？”
顾宜念随之不语，频频皱眉，惹得俐绫一脸心疼，我立刻敲她的头，鼓嘴道：“我可是在帮你！”
“唉，我们的事有些复杂，等回去再和你细说。”俐绫笑得有些惨淡，拉起我的手，就要驾云回瑶碧山。
顾宜念却是挡在我面前，一字一顿地问我：“师叔想好和我们回去了？”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晏寰这样闹事，天下要我陪他死的人又不知多了千千万，没准我一回瑶宫，就有无数弟子要拿剑出来将我就地正法。只是，人活一世，总该相信一些事，一些人。我打哈哈：“是啊，师命如山，他命我回山，我就只能回去。”
回到瑶宫的时候，早已入夜，拜了靖容师姐之后，她便命我回房休息。俐绫回来告诉我，师父刚从血河池底回来，已经回房歇下了。我听着讷讷的，一时没回过神，就被俐绫拖到了房顶。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酒，吵嚷着要为我接风。
我这些年酒量好了不少，几杯下肚，尚不觉丝毫不适，身旁的俐绫就已经有些醉了。她枕着的手臂，眼睛茫然地望着天上的银盘，神思早就不知飘到了那里。我叼着酒杯，头一扬，就有芳香的液体流入喉中。取下杯子，用冰凉的杯身去贴俐绫滚烫的脸，“俐绫，你有心事。”
“师兄说，我是他的负累。”
皱眉，啐了一声：“别理他这个没心没肺没良心的人！”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他这些日子时而对我热络，时而又对我冷淡，只是因为心里难受。”
“你们到底怎么了？”
“师父说我是灵，魂魄太干净了，是绝对不能太靠近师兄的鬼力的。要是我执意和他在一起，可能会生很重的病，一直到......”俐绫没有说出那个字眼，她抱我更深，我看向她，发现她的脸上居然显出笑靥，又说：“可是我不在乎，即使师父和师兄再反对，我也不在乎。”
“你真傻，他们是为你好，若是让我这个做师叔来劝你，也会是那些话。”酒劲开始隐隐上来，肚里一番苦涩。
俐绫扭过头，笑着说：“可是你没劝我。”
“这种事情，我知道劝不了。”没有提醒俐绫，自顾自地躺成一个大字，她的头滑到我的肚子上，惹得我蜷身大笑。笑得疲了，就怔怔地盯着俐绫看，我问她：“要是相爱的两人个人中，一人早早地就死了，剩下的那个偏偏又有无尽的生命，那个留下的人会怎么样？”
俐绫的眸子瞬时黯了下去，我忽然觉得好笑，问的是我与师父，却是触动了她的心事，我随之蒙住她的眼睛，说：“算了，当我没说过，别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俐绫的眼睛在我的手掌下扑闪扑闪眨着，我移开手，她的脸色比白天还要难看，木然道：“还好留下的不是我，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心口一缩，猛然直起身，把酒喝了个精光，勉强压下心悸。俐绫学着我的口气：“小师叔，你有心事。”
我沉默，俐绫依上身来缠我，我随手拈了飘在屋顶的两片树叶，说：“我们来斗叶，我输了就告诉你我的心事。”
俐绫特地挑了茎叶较粗的那一片与我相斗，却仍是输了。看着俐绫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我又与她斗了几片叶子，都是她输。俐绫气呼呼地说：”难道真的是天意？“
我含笑说：“我小时候斗叶从来不输，因为一直都是我自己在和自己斗，所以输了哪一片都是我赢，时间长了，就知道该怎样用力，怎样留出适当的空隙，怎样暗地里扯断对方的叶子。”
“师叔，原来你耍赖，耍赖是你输了，快告诉我你心里究竟装着什么秘密！”俐绫伸手挠我，我被她弄得软在屋瓦上，动弹不得，只得讨饶：“好好，你别再挠我痒了，我告诉你就是了。”
伏在她耳边，轻轻说出心尖上人的名字。就见俐绫睁大了眼睛，失声大叫：“是师尊！”我拍她的头，让她不要这样大声喊出来。
俐绫用极其古怪的眼神看我，我说：“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师徒相恋，是离经叛道，传出去名声不好，只是我说了，这种事，别人劝不了。”
俐绫叹气，不再言语，我看她的神情应是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心意阑珊下，竟干脆闭上眼睛，蒙头大睡。
我抱膝望着天上的月亮，又开始神思混乱。
屋檐上忽然冒出一个肥硕的身影，我抱起白泽，捋着柔软的毛发，抵在它的耳边说：“凡人祝贺定了情的男女都会说百年和合，千载团圆。白团，一百年就是凡人的一辈子，让师父再陪我一辈子，好不好？”
白泽抖了抖身子，发出小猫般的低吟，它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抖了抖几下身子，跳下屋檐，离开了。我凑近俐绫躺下，她双手下意识地环住我，我们依靠彼此的体温取暖，颇为荒唐地就在屋顶上睡起了大觉。
伏羲要师父把命还给师兄，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件事，绝不会轻易把文书交出去。荷包偏巧垂在心口的位置，我用手牢牢按住，如同护着性命一般护着它。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八）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