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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半缘修道半缘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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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处下来,头又被吹了风,烧得更加厉害。还未踏进房,就顺着房门滑了下去,坐在门槛上怔怔发定。俐绫和小铃铛来扶我,我抓着俐绫的手,只是念着:“荷包......我的荷包......”俐绫的手贴到我额上,惊呼:“好烫,小师叔你又烧起来了。”
“荷包......”
“荷包在这里,刚才师兄他.......”俐绫急忙将荷包塞到我手中,我没有精力去听俐绫说话,只是小心地将荷包重新挂好,随后就如同泄了最后一丝力,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我这一病就是两三个月,像是底子里早就被折腾得发霉了,趁着这一次彻底爆发出来,任凭怎样调养,就不见大好。
我生病的这些日子,心结未解,倒是又添了一件让我伤心的事。鬼王隐疾突发,眼看就要断气,于是便派人来瑶碧接顾宜念回鬼城,继承鬼王之位。自顾宜念走后,俐绫茶不思饭不想,反复寻思,都觉他这一去必定是有去无。于是俐绫勉强熬了两个月,终于在半个月前,瞒了众人,收拾包袱逃去鬼城。
明眼人都知道俐绫那是私奔,只是掌门师姐死活不承认,火急火燎上了天宫,赶紧让少帝赐了两人婚。俐绫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顾宜念成了亲,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在身边,脱了嫁衣,便穿了丧服。
俐绫走后,小铃铛怕我太过惦念她,就拼命找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分我的神。我的病养到现在已无大碍,只是清闲了那么久,下床成了一桩十分折磨人的事。
今日,她又风风火火地跑进我房里,饿狼扑食般地扑到我床前,手里举着一封烫金的帖子,眼睛晶亮,双颊通红,激动地居然连舌头也打结:“帖子......天君......天君请你赴宴。”我愣了一下,放到嘴边的梅子瞬间落到被上,抢了小铃铛的帖子就要看。
师兄生辰,请六界之主、十方仙山掌门赴宴九霄。
我暗自笑了一下,当了天君以后,他倒是连生辰都变了。此宴以后,恐怕四海八荒恐怕就知天君已归了吧。合上帖子,重新枕回臂上,不想说话。
小铃铛在身旁念叨我把梅汁弄到了帖子上,看她反复用手帕擦,一副十分稀罕心疼的样子,我只想笑。她狠狠等我一眼,怒道:“你还想在床上躺多久?天君都写帖请你了,你快点想想送什么贺礼去。”
“原来天君生辰,底下做小神仙的是还要送礼的呀?”我翻过身去,装睡给小铃铛看。她却坚持拖我起来,嚷着:“当然是要送的,你别不在心上,这事可马虎不得。别睡了,起来穿衣服,去和师尊商量商量,送什么东西最合适。”
“好了,睡好了就去。”我甩甩手,打发小铃铛出去。
听到关门声,我才又转过头来,盯着帖子发呆发愣。把落在被子上的梅子又重新放到嘴里,轻轻一咬,汁水充斥舌苔,我皱眉,抱怨一句:“好酸。”随手就把帖子和吃剩的梅子丢到床下,忽然觉得令人窒息的烦闷,被头一盖,闷头大睡起来。
赴宴的事被我整个抛之脑后,等到帖子被俐绫重新捣腾出的时候,离俊沅的生辰也只差一个晚上了。小铃铛急得发狂,一边抱怨我健忘,一边抱怨天君怎么就特地给了我帖子。
依着小铃铛的话,我顺水推舟:“既然没有礼物,我就不去了吧。”
“绝对不行!”小铃铛的嗓音上调了八度。
“小师叔不必担心贺礼的事,我已经帮小师叔备下了。”不知何时,屋里已多了一人,我和小铃铛同时惊讶地叫了起来:“俐绫!”
俐绫一身鹅黄衣衫,鹅蛋脸娇俏如杏,笑意盈盈地来挽我的手,说:“小师叔,咱们明天一块儿上天宫去赴宴如何?来了那么些人,都是我们不认识的,到时候我们坐在一起,他们谈他们的,我们说我们的,就不会觉得那么闷了。”
“好......”看俐绫说得那样高兴,我竟讷讷答应了她。
小铃铛欢喜地接过俐绫为我准备的贺礼,刚想打开就被俐绫阻止,她说:“师兄不让别人打开,说是打开了,里边的东西就不灵了。”
小铃铛嘴里嘟囔:“什么稀罕东西,神神秘秘的,还不让人看。”
俐绫吐舌:“里面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都是师兄准备的。”
小铃铛鬼鬼一笑,揪到俐绫的话柄:“师兄,师兄,都成了亲了还叫师兄,怎么不叫夫君爱郎?”俐绫脸红,急得跺脚,追着小铃铛要打。
两人在我身边绕来绕去,绕得我有些头晕,俐绫忽然说:“小师叔,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还没有好透?”我摇头说累了,让两人出去,自己则又在屋子里闷了一日。
第二天,俐绫没能与我同行,跟着顾宜念率先走了。
起床后,我特地择了刚入瑶碧时穿的弟子装上身,就像个初入仙门的小童,无法引人注意。小铃铛见了,死活不让我出门,却是师父在旁淡若清风地帮了我一句:“随她去吧。”
他眉宇含笑,软语细声,仿佛所有的事都可以随我心意。
我亦坦荡地直视他,微笑着说:“就知道师父最疼徒儿了。”
他是要我主动提出离开,而我心心念念,却只是回到从前。我不喜欢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明明心底难过得要死,却又要装做很高兴的样子,拼命维持早已破碎的如初。
随师父上了天,才发现师父是不需要送礼的,一到天宫,就由紫微星君引进去,风光地落座首席。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一人是拿着东西的,顿觉手里的礼盒突兀,赶紧藏到桌下,低头不言语。
紫微星君是师父至交,临走前不忘取笑师父几句。他说世人有畏妻者,却罕有畏徒的师父,师父却是其中翘楚,让人不由得敬佩。目光似是生出了触手,与师父的缠到一起,心底一骇,匆忙收了目光。
那一刻,我竟不知心里是苦是甜。
上方的水晶帘子微曳,声声砸在我心尖,我忍不住抬起了头,瞥见一点玄黑袍角,又迅速埋了头。天君、少帝、师父、天后,四人依次说话,我听到宴席发出的各种声响,不用抬头,也能猜得到众人的反应。
瑶碧派又出了一位天君,名山仙门羡煞,青年才俊妒极,却没有一人能够真正明白此中曲折。
一想到瑶光派掌门此刻该是把眼睛鼻子气成了一团,才让我觉得今日的宴席稍稍有些意思。不想别的事,自个儿喝酒就是了。宴席上,少有杯觥交错,都是一些我不爱听的场面话。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分外得闷,反正没人理我,干脆支颐做得七歪八扭,叼着酒杯,慢慢啄里边的酒喝。
总算熬过了酒宴,众人正欲起身离开,却有一个清朗的嗓子响起:“我方才看瑶碧的白仙君是提了贺礼来的,到如今还紧紧攥在手里,想必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君上不如看看,也免得辜负白仙君那么些心神。”
我嘴上的酒杯落下,若不是师父及时伸手接住,该砸了粉碎。年轻的鬼王没有丝毫表情,却有寒冷与阴霾袭上我的心头,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此刻,正要离开的仙神们又重新坐下,或是探究,或是疑虑的目光猛然打在我脸上。天君久久没有说话,隔着帘子,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他终于开口:“你上来。”到了这个地步,即使我再不情愿,也只能捧着礼盒,在数十道炙热目光之下,拨开珠帘,向他缓缓走去。
我一身青碧,悄然站到他面前,一如几百年前的初见,恍若隔世。
若木之下,我曾端倪过这张苍白的脸,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唤他师兄,他眼底没有多少波澜,我亦没有此刻的忐忑与紧张。对我来说,他又忽然变得陌生,如今,青涩的少年早已长开了棱角,比之以前,我更加不懂他了。我唤不了他师兄,嚅喏着唇,只能喊一句天君,将盒子捧递上去。他接过盒子,当着众人的面打开。
若是当时我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就算是拼了我的命,我也不会让他打开。当我看到伏羲的那道文书端正地躺在其中,脑袋里忽然白茫一片,待我想要上前夺抢,师兄早已瞥到了上面的只言片语,反手拧着我的手腕,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看完了文书。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竟将文书捏在手中,半天不能言语。他望了我一眼,手下忽然下了力道,没有向底下的人交代一句,就贸然拖我离开。
没想到师兄会拽我到罕有人至的常羲殿,他不肯放开我,只是看着我。我努力维持脸上的笑,扯谎:“师兄,你不会当真吧?这只是我的一个小玩笑,师父怎么可能是你的一魂一魄,你千万别信,也千万别生气。”
他仍是不说话,漆黑的眼底几乎要将一个渺小的我拽进去,我尝试去夺他手中的文书,他却把文书拽得更紧。我的面具垮了,怒道:“把东西给我!你难道听不懂人话吗!”
他冷冷说:“你骗我!”
我强行甩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质问:“如果骗你可以保住师父的命,我会骗你一辈子。”
“那为什么又要把文书交到我的手里?”
我冷笑:“我是被人算计了,也怪我太蠢,竟然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别人。”
他沉默不语,我咬着唇,问他:“你会怎么做?取了师父的魂魄,助你历劫成神?”
他低声说:“天帝之命,没有人能够违背。”
“是吗......”我退后一步,取弓拉弦,银色的箭在我指间若隐若现,即使我再努力,也始终凝不成箭。师兄抬头,眼睛越发黯了下去,如两个窥不见光芒的黑洞,却是不躲不避。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会将穿云弓对准师兄。
“我会杀了你的,你信不信,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只是与你赌气。”
“我信。”
“没有一魂一魄,我便历不了劫,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天君。”
“只为了做天君,便要拿走师父的命吗?难道你都不念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吗?”
“成不了真正的天君,我就没有力量与龙君抗衡。”
“你若是杀了师父,历劫成君,我便去投靠晏寰,杀尽你的子民,让你痛苦内疚一辈子!”
“违背帝命,必遭天罚。以我的剩下的二魂六魄,别说是天罚,就连天劫都挨不过。倒是魂飞魄散,你可会痛苦内疚一辈子?”
师兄的目里开始有了波澜,我闭上眼睛,哽咽着答:“不会。”
师兄的嘴角微微向上牵,笑容之间的苦涩,让我无法正视。
“真的有那么在乎?只有他可以留下来陪你,是不是?”
明明是来自同一个人的魂魄,却硬生生被分开了,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他们其实是一个人,纵然师兄可以这样骗自己,我却不能。
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在乎,谁都比不了。”
“我究竟哪里不如他?如果我这样问你,你会不会不知道怎样回答?不仅仅是你,我想我们三个谁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摇头,慎重地回答他:“我虽不记得前生之事,却也知道这辈子的路是前世定下的,命里注定的劫,我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得的。我这一辈子,若说幸福安康,怕是永生难求,若说自己能决定的事,更是少之又少,唯有感情这一件,我知道我自己能够做主。以后的路会走到极其辛苦,到头来,我选择了对我不离不弃的人。”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我忽然察觉常羲殿中的有异。一抬头,才发现在我与师兄争执之时,常羲殿已被一道强大的经纶所禁锢住。如此强大的经纶禁术,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我猛然回头,看到常羲殿外,相思树下,晏寰玉身长立,他的双眸若漆黑一片,若有所思地望我出神。他朝我走来,我下意识地向后退,护住身后的师兄。
晏寰长发妖娆,明明在问我的话,却轻得微乎其微:“你告诉我,什么叫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