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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半缘修道半缘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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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晏寰:“我要亲口去和师父说清楚。”我强行站起身来,认准师父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过去。
雨太大,伤太重,我走得很慢很慢。要说的话在脑海里念了千万遍,总想着要更加决绝,更加狠下心肠才好。走到他面前,目光依依撞上他的眼眸,才知自己退却了。
他问我:“你要与晏寰成亲?”
宁愿他现在怨我,也好过他在我面前就这样死掉。好似从来不曾爱他,过往种种,不过是我一刹的心悸,不必回答,不用内疚,不知有多少勉强自己。话依然会哽在喉,我却已能浅浅笑开,以沉默应对。
他的眼眸瞬间黯了,却是平静地问我:“素素,你可想清楚了?”
我点头,轻轻说道:“师父,徒儿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不想再留在你身边了。”
他不知放弃:“为师最怕你会自己骗自己。”
“缘分有很多种,我喜欢的那个人恰巧喜欢我,那便是幸运的一种。徒儿福薄,虽然努力争取过,却没能从师父那里得到这样的缘分。徒儿从来不喜欢强迫别人做事,更何况还是最最喜欢的师父,所以徒儿选择放手,还师父一个清净。”
一句假话,若是其中混着真话,便最能骗到别人。
我继续说:“徒儿心里会一直藏着师父的影子,再也不会急于去抹掉。因为都是一样的,不管离不离开,远远望着师父的滋味都是一样的。”
到如今,我倒是宁愿他从来未爱过我。这样,再违心的话也只有我一个人去听,他可以什么也不明白,轻易放手,便可生。
师父开始动摇,显得急迫而又惶恐不安,“素素,我先带你和灏朗走,其他的事我以后再同你说。”
“师父!”我提高了嗓音,主动甩开他伸来的手,这是相识以来的第一次,我们两个人都愣在原地。
晏寰从我身后走出,冷冷看了我一眼,又对师父道:“十二个时辰后,我就放你走。”
晏寰拉我离开,我终是没有勇气再看师父一眼,怕自己心软,怕自己后悔,更怕自己的任性害了他。
回到屋里,一夜辗转,无泪无眠。脑子里晃过许多事,大多是少年时的无忧,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扯出师父的半点影子来。夜尽天明,我亲手为自己穿上嫁衣,嫁衣繁缛沉重,我却执意不肯让阮轻罗帮忙。
红装上了身,阮轻罗将我推倒铜镜前,让我自己看。镜中的自己红妆素面,没有一点精神,我试着咬了咬唇,让唇有了些许血色。晏寰出现在镜中,我看他一眼,拿起一旁的红盖头,覆在头上,缓缓盖下。
晏寰手一直牢牢抓着我,迎我入安静到令人喘不过气的喜堂。等我跨过了门槛,他却一把扯掉我的盖头。
“遮住了眼睛,岂不是看不到许多有趣的事?”晏寰似笑非笑,缓缓闪开身。几乎是毫无准备的,我暴露在两道炙热的目光下,如同丢了壳的龟,全身都是弱点,却无处躲避。
于繁华锦簇下,望见最萧条落寞的眼。
师父的目光似冰,师兄的似火,两人都是紧紧盯着我,沉默着,不发一言。晏寰拉着我走向他们,我站定在他们面前,才发现师兄形神颓靡,除了一双眼睛,几乎不能动弹分毫。
一柄剑被猛然塞道手中,我错愕地望向晏寰,他说:“对我来说,用谁的魂魄祭剑都是一样的。我忽然想让你选,看你要他们谁生,要他们谁死。”
“哐嘡”一声,剑落到地上,我浑身颤抖,拼命地摇头,强忍了一天一夜的泪终于砸了下来。我一字一顿说:“要我杀他们,除非我死!”
晏寰满不在乎地笑笑,又从地上捡起剑,塞回到我的手中,他说:“你会做出选择的,除非你想他们两个都死在我的手里”。他挽起我的一只手,把它藏如怀里,又说:“我拉着你,免得你忽然想到杀自己,或是要来杀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折磨我?”我嘶吼着问他,他却不答,仍是云淡风轻地笑着,如同一个看戏的局外人。
我转头看着师父,泪水蒙了双眼,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哽咽着说:“师父,徒儿不知道要怎么做。”
“素素......”师父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嗓音平静,说:“不需要选,我们都要离开这里。”
他取走我的剑,挡在我的身前,我们三人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站着。师父对晏寰说:“晏寰,你与我斗了那么些年,今日来个了断如何?”
我一愣,未等我出声阻止,晏寰已放开了我的手。
“师父,你身上的毒,你不能妄动修为!”我上前去夺师父手里的剑,他却轻而易举地云手拂开,他低头,茫然笑了一下,告诉我:“素素,如有机会,带着灏朗离开,他的安危为师就交给你了。”
“不要,即使能赢又怎样,师父会死的!我不要这样,我只要师父活着。”我拼命求他,甚至不惜扯住他的衣服,不让他离开,他却是万般决绝,毅然拂袖转身。
衣衫自手心滑出,无论我怎样去抓,却仍是不能挽留住他。这就如同我无力挽回的命,我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看命运把我淹没,看心死去。
若这便是永别,我只求陪他到最后一刻。
我追了出去,湛蓝的天际有两道划空而过的光芒,我分不起哪个才是师父。捏诀起云,几乎就要靠近两人之时,我却偏偏想起了师父的话:“灏朗的安危为师就交给你了。”看一眼师父,又看一眼下方的屋子,我终是知道,那些被称之为责任事我必须先去完成。
重新回到喜堂,扶师兄上云头,在海上驾云行了一段路之后,将他放在一个无人岛上。我将他靠在一棵树上,叮咛他:“师兄,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找师父回来,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回瑶碧。”
师兄努动了一下唇,似要说话,我却再也等不及了,急急忙忙地上了云头,欲掉头回去。万里晴空忽起阴霾,巨大的乌云铺天盖地朝这里压来,我隐隐听到轰鸣的雷声,心下顿觉不妙,几乎是跌回地面,拉着师兄就往九霄深处躲。
我恨苍天无眼,为什么偏偏要师兄在这个时候历最后一道劫!他已失了一魂一魄,又深受剧毒,哪里还能历劫成神?难道真是想要我们师徒三人万劫不复,魂飞魄散才算满意吗!
我带着师兄在九霄东躲西藏,或许是我早已乱了心神,我迷失了道路,最终还是被雷云围在中心,再难逃脱。师兄的眼底漆黑一片,凝结着强烈的情绪,他似在呼喊,要我放弃他,自己逃走。
这是天君的历届之雷,若是没有几万年的修为,不只是师兄,连我也一同会死去。
到了生死的这一刻,我突然很想和他说一说自己的心里话:“我曾说要背叛你,帮晏寰杀进你的子民,其实那都是假的。我只是不想你夺走师父的魂魄,却并未想过要真的那么做。我一直把师兄看作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要我眼睁睁地看你死,我绝对做不到。我们师徒三人今日大抵是全都活不成了,你不必自责,这样的结局才是最好,至少我们还没有反目为仇,也至少我们三人死在了同一天,谁都不会伤心。”
我上前抱住他,含着泪同他开玩笑:“你就期盼着待会儿天雷劈下来,只劈中我一个,把我劈死了,晏寰也就死了。到时候我就再也不管你和师父会怎么样了,真的。”
他嘴里不停呜咽,身子拼命挣扎,无奈的是他现在什么劲道也使不出来,反倒被我搂着更紧,我告诉他:“师父把你交给我,我就会陪你到底。”
我本以为自己该就这样死了,终究没能想到,一道天雷劈下,劈开的却是我压在彻骨钉之下的前世修为。陵素的修为在俊沅之上,历劫之雷虽然厉害,却远不能致命。相比我身上所受大小的伤势,被我护在身下的俊沅显然伤得更轻。我总算放下心来,放开他,跌跌冲冲地站起身来,对他说:“我现在要去找师父。”
强支着身体,回去找到师父。庆幸自己批了嫁衣,沾了再多的血也不容易被他看出来。我落到师父与晏寰之间,发现都两人都已受了伤,但显然师父的伤显然更重一些。我心疼地去轻拂那些伤口,却令师父一时分心,让晏寰抓住机会,刺来最凶狠的一枪。
我立刻凝起昆仑玉带,在晏寰刺来之前,率先结了经纶,将他的攻势挡了回去。他察觉我修为的变化,暂时退了回去。我却再也没能支撑住身子,身子瞬时疲软下去,倒入师父的怀中,却仍有意识。
师父眉头深皱,苍白的脸上满是血珠,我伸手想去擦,却被他反握住手。他的声音略带沙哑,悲怆地问我:“你擅自拔了彻骨钉?”
我说:“以后就可以换我保护师父了。”他一愣,将我拥得更紧,仿佛是要将我融入他的身体一般。
我转头看向晏寰,他手中的长枪又开始蠢蠢欲动,我知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于是提醒师父:“师兄就在前面的小岛上,师父快走。”
师父抱起我,却没有听我的劝,想办法离开这里。他望着晏寰,忽然问了一个在我看来十分无关轻重的问题:“你可知素素上辈子为何会被抽去仙骨,在心轮上钉上九根彻骨钉,又被伏羲发下凡尘,永生为凡?”
晏寰问:“你想说什么?”
“因为在她把你封入血河池以后,她变成了你的样子,她想要我杀了她,她想替你去死!”
字字砸于我心,前世今生,因果轮回,陵素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为何我看不透?
晏寰的脸上瞬间变了,形如极骇之后的沉寂,他抬头,吐字清晰地喊了一声“素素”。
我再也没有给他出手的机会,趁他分神,催动身体里的所有修为,结成最强大的昆仑玉带。昆仑玉带将他团团禁锢,就如万余年前一般,我将他逼入蜀海,封入这天地间最繁密复杂的上古混魔经纶,再也不能出来。
耗尽了气力,我无力地躺在师父怀里,享受这最后的安宁。
天边的那片乌云挥之不去,天劫之后,便是天罚。没有师父的那一魂一魄,师兄根本挨不过这一次天罚。我知道师父要走了,可是我不舍得。我问他:“师父,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师父说:“谁都守不了谁一辈子,我对你说出来就是错。”
我由衷地一笑,倒末了,他还是承认了。
我知道我以后的人生将会跌入最深的谷底,此生,再难见到光明。只是我不会后悔,至少这一刻我是快乐的,被自己所爱的人承认一次。
“师父,徒儿有句话要和你说。”
“什么话?”
“徒儿想再为你披一次嫁衣,你若没有娶我,就不能把命交还给师兄。”
这只是我的奢望,我不求师父能够答应我,因为这世间最身不由己的便是他。我没有能够听到他的回答,在我逐渐模糊下来的视线里,我渐渐失了他的影子。